大雨和黑夜如一頭張開大口的巨獸,她深吸了一口氣,毅然衝進了雨中。
一路淋著暴雨,雨打在身上、眼睛裏,讓可見的範圍十分狹窄,耳朵也什麼都聽不見。
任何蛛絲馬跡在這樣的雨夜都找不到,但下山隻有一條路,她的徒弟要麼就沿著路下山了,要是走了別的方向,掉下懸崖了。
那些會死人的地方暫時不用去找,她沿著山路往下走。
“徒弟!”
“徒弟!”
“宋觀穹!”
打著燈籠的少女在山路上轉著圈喊他的名字,可是走進山林,雨聲更吵,她的呼喚得不到一絲回應。
找了半個時辰,一無所獲。
前後都黑洞洞的,隻有一盞燈籠在風雨裏陪著夏訴霜飄搖,她像一葉孤舟被扔在海裏。
她上山時還年幼,隻知一日一日的習劍,舊事很少再觸及,平靜得如多難山上日複一日的流雲。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無奈的感覺了。
師父也是,把人丟給她就閉關去了,從此夏訴霜習劍之外,多了一件掛心的事。
可惜這娃娃對她的關心無動於衷,除了吃飯睡覺,平日裏就呆坐著,跟傀儡娃娃一樣。
夏訴霜甚至想過,要不要把操縱傀儡的冰絲懸在他四肢上,直接操縱他習武,自己就不用費口舌了。
一邊在大雨裏找人,一邊回想這幾天的事,夏訴霜心裏不住歎氣,是不是自己太煩了,徒弟才跑的?
“宋觀穹!”
“你在哪兒啊!”
“宋觀穹!”
喊著喊著就有點生氣,那小孩都不搭理她,現在還自己跑了,她還費力巴拉找他幹什麼呀!
一點回應也沒有。
才十五歲的小師父,大雨砸在肩頭,孤單單在漆黑的雨夜裏,
() 委屈得有點想哭。
走神間,冷不防踩到一塊濕鬆的泥土,泥土立刻塌陷下去。
夏訴霜腳下一空,隙光的劍鞘當即插進土中,穩住了身形。
可也是這個意外,讓她看到了一點痕跡,麵前藤蔓攔出的草障上,有一個圓圓的洞,像有動物鑽過的樣子。
徒弟是不是走到這兒也踩空了,掉了下去呢?
她往前看,山道蜿蜒向黑洞洞的遠處,隻怕眼前的這個坑裏還好找些。
算了,不管了!
她閉上眼睛,收了劍,任自己滾落到坑底去。
一陣天旋地轉,幸而沿途都是草木和樹枝,夏訴霜才沒有被黃泥裹成一尊泥菩薩。
也就是這一滾,真就出現了轉機。
滾到底的時候,她撞上一個軟軟的東西,停了下來。
“呀——”夏訴霜縮了一下手。
燈籠已經滅了,她不知道自己碰到的是什麼。
好像不是野獸,也沒有動……夏訴霜試探著又摸了一下,那團小小的,有手有腳,正是一個小孩。
“觀穹!是不是你?”
她摸到了軟乎乎的臉,捏了一下。
那團東西動了動,是在點頭。
還活著。
夏訴霜鬆了一口氣,又想到自己剛掉下來的反應,窘了一下,徒弟應該沒察覺。
她將燈籠重新點亮,就看到了一個泥巴小孩,眼睛睜著,還是麵色倔強。
作為長輩,現在該訓斥他的,可看到孩子這麼可憐的模樣,也不知道怎麼訓,他摔下來一定嚇壞了,先緩緩吧。
不過一聲不響跑出來,讓她這麼擔心,現在問也不說一個字,還是該罰。
夏訴霜討債似的又捏了一下小孩的臉。
不重,反而是這個動作,讓小孩的眼珠子動了動,看向了她。
烏溜溜,濕漉漉的一雙眼睛,嵌在蒼白如雪一樣的臉上,還沾著泥,有一種殘破的漂亮。
夏訴霜有點心虛,是捏疼他了嗎?
趕緊又摸了摸,當作安撫,“剛剛是不小心的,你有沒有哪裏受傷?”
宋觀穹搖搖頭。
夏訴霜鬆了一口氣:“我們先回去吧,別讓我擔心了,好不好?”
還是不說話。
師父說得沒錯,做人師父,真的是很難的……
她以後一定要孝順師父!
好歹找到了人,夏訴霜將頹喪的心情一掃,好好講道理,“你不想待著山上,也得等天亮了雨停了,我現在帶你回去,知不知道?”
宋觀穹還是沒有說話,他根本沒想到她會找過來。
那隻手摸上來時,他都沒回過神來,等反應了過來,已經點了頭。
其實他沒想跑,隻是下意識地,就逃出了屋子。
一下雨的時候,宋觀穹就會想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定國公夫人。
到如今,大雨傾盆的時候,他就會不由自主
地害怕,怕有人再把他從床上拖起來,丟到雨裏跪著寫字。
熬了這麼多年,他已經快喘不過氣來了。
在被送上多難山時,宋觀穹已經快崩潰了,多難山很高,山路險峻,每見到一個懸崖,他就忍不住想象馬車衝出山道,一了百了。
能逃脫開定國公夫人的控製,宋觀穹其實不想離開。
可雨聲一起,他以為自己還在定國公府,才忍不住一路狂奔出來。
路上不知哪隻腳就踩空,滾落了下來。
茫茫的雨落在臉上,望著這麼深、這麼黑的夜,宋觀穹突然就不再害怕了。
不會有人知道他在這兒的,到天亮他就會死了。
“就這樣死了吧。”
宋觀穹閉上了眼睛。
在那個人摔下來,那隻手碰到他之前,他都是這個想法。
她捏了他一下,問“是不是你?”
這個人,是他的師父。
她怎麼可能出來找他,怎麼找得到他?念頭生發,如硬殼出了一道細縫。
宋觀穹想不通,鬼使神差下,他點了點頭。
燭火點亮,又被捏了一下的臉有點疼,不是夢。
後來她好像說什麼離開,宋觀穹沒有再聽,隻是打量她。
長他五歲的師父,看著不比他大許多,是這幾天一直出現在眼前的人,她總是和他說話。
宋觀穹都記得,無非是那幾句:
“跟我說句話好不好?”
“為師給你削一把木劍玩,好不好?”
“別讓我擔心了,好不好?”
她和大夫人一點都不像,不會突然拖他起來讀書習武,不會突然生氣,責罵他做得不夠好。
眼前的人,和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要問一句“好不好?”
好像他的回答很重要一樣。
其實,宋觀穹是很喜歡她的,在第一眼見的時候。
可長久被親人傷害的後怕、防備,讓宋觀穹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不知道要怎麼留住喜歡的東西,急切地在心裏擔心,自己再不說話,她是不是要失望地走開了。
又怕表現出一點喜歡,眼前的人會突然變成定國公夫人一樣……
想得太多,以至於忽略了她後邊的話。
夏訴霜不知道小孩心裏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