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要把人拉起來,耳朵就在雨聲之中聽到了一點不同的動靜。
不是雨打樹葉聲,也不是獸嘯。
她神情凝住靜聽,將徒弟迅速背到背上,站起了身來。
“別動,有危險——”
剛要掙紮的小孩定住,但手肘還撐在她背上,拉開兩個人的距離。
“轟隆”聲越來越大,踩著的地麵也微微震動起來。
是山洪!
“山洪要來了!”
背上的小孩不知道什麼是山洪,但天地震動下,也覺察到了危險,默默握緊了師父
遞給他的燈籠。
搖晃的、模糊的視線中,能感覺到頭頂的山壁在寸寸塌陷,在雨水衝刷之下排山倒海,如決堤的河水奔湧下來,要將下方的兩人淹沒,看得人肝膽俱裂。
“抱緊了,師父在這兒,沒事的!”
夏訴霜吞咽了一下,其實她也沒有信心。
小孩摟緊了她的脖子,沒有說話。
死了也沒事,但要是拖累了她,宋觀穹不想。
夏訴霜深吸一口氣,背著他,看向還未塌陷的遠處,輕身躍了過去。
沒有一處是完全平安的落點,剛踩過的地方立刻塌向更低處,夏訴霜一步不敢停,向衝刷下的石頭、大樹借力……
終於躍到了安全的地方,回頭看,泥沙土石洪水一般奔湧而下,氣勢駭人,差一點他們就要埋在土裏了。
夏訴霜腿有點軟,但在徒弟麵前,她不能表現出來。
任何時候,都要向師父看齊,沉穩、鎮定、舉重若輕。
“看,我就說沒事,沒有嚇到吧?”她摸摸小孩的腦袋。
宋觀穹搖了搖頭。
回去的路上,怕他又亂跑,夏訴霜牽住了他的手,小孩可能真被山洪嚇到了,乖乖讓她牽著,沒有掙紮。
回到山上茅屋,她才將手鬆開。
夏訴霜帶著商量的語氣:“下次你出門之前,和師父說一聲,好不好?”
孩子仍舊不動,但烏亮的眼睛有了落點。
他的視線落在她身上了,點了點頭。
小徒弟是不愛說話,還是不會說話呢?
夏訴霜有點煩惱,她將這個疑問暫時擱置一邊,“我們把濕衣裳換了,好不好?”
兩個人渾身又是泥又是水的,髒兮兮的。
結果小孩眼眸顫動了一下,往後退了一步。
白玉似的臉沾著泥巴,兩撇眉毛皺著,為難的樣子也很可愛。
“不換是要生病的,你會自己換衣裳嗎?”
小孩低頭抓著自己的衣襟,抿著唇不說話。
夏訴霜歎了口氣,決定幫他把衣服換了,作為一個大人,照顧一個十歲的小孩子沒什麼。
她記得跟著宋觀穹上山的行李是放在角落裏的……於是轉身去翻找起來。
結果宋觀穹在她找衣服時,轉身又跑了出去。
“誒——”夏訴霜以為他又要跑出去,趕緊去追。
走到門口,就見小孩停住了。
他隻是坐在竹製的台階上,小小一團黑影,好像裝滿了煩惱。
怎麼看怎麼像剛上山的自己。
可這是牧守西北的定國公唯一的嫡子,他會有什麼煩惱呢,是離開了家人嗎?
“你不願意換衣裳,山上也沒有暖爐,小木木,你告訴師父,我該怎麼辦呀?”夏訴霜走到他身邊坐下。
小木木?
本想安靜一個人待著的宋觀穹扭頭看她。
迎著他疑惑的視線,夏訴霜偏頭
打趣道:“你呀,跟塊小木頭似的,我當然這麼喊你,誰讓你自己沒告訴師父,你叫什麼名字呢。”
小臉繃著的人別扭了一會兒,吐出一句:“宋觀穹……”
夏訴霜眼睛一亮。
說話了,說話就是有戲,她湊得更近,“觀穹,真的不換衣裳嗎?明天會生病的,難道,你是想讓家裏人把你接回去?”
她說的不是假話,孩子剛送來沒幾天就生了病,他家裏人一定不放心。
“不要!”
這一聲有點急切。
他隻是想逃離定國公府,去哪兒都好,再也不要在定國公府待著了,怎麼能再回去!
夏訴霜不知這小孩為什麼抗拒回家,她隻是提醒:“可才來幾天就生病了,要是讓你家人知道,會把你帶回家。”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我不會生病的。”他懇切道。
“病可不由人。”
宋觀穹在她的話裏沉默了半晌,轉身回了屋子,把門關上了。
夏訴霜也順勢回屋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裳,此時暴雨小了一些,仍舊下個不停,她又去看徒弟。
宋觀穹果然換好了衣裳,隻是又坐回了剛才的地方。
簷下的花燈所剩無幾,還有一個被打下來,滾到了她的腳邊,夏訴霜撿了起來,花燈小小一盞,可以捧在手裏,油紙麵上是一個大胖娃娃抱著蓮花。
點亮了,娃娃笑得很是喜氣。
“好看嗎?”她舉到徒弟麵前。
宋觀穹埋著臉,搖搖頭。
……
你都沒看呢……
算了,一個小孩而已,她做人師父的,怎麼會和他一般計較,還打算說什麼,卻看到宋觀穹肩膀顫動了一下。
“觀穹,你怎麼了?”她扳他肩頭,被扭開。
這小孩在哭。
夏訴霜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哭,也不懂安慰人。
她思索了一下,將他拉過來,拉到懷裏抱著,宋觀穹一愣,掙紮著要躲開。
“你別動哦,慢慢就暖和了。”
夏訴霜抱著人才發現,他四肢都很冷很冷。
“別哭了,是哪兒疼嗎?”
看反應不是。
“在山上雖然很孤單,但不是每天都這麼嚇人的,還有些好玩的地方,雨停了,就會有蘑菇長出來,過兩天帶你去采蘑菇好不好……”
夏訴霜絮絮叨叨說著,不知道宋觀穹有沒有在聽。
暖意借由身軀傳送到宋觀穹的四肢,更令他在意的,是……被人圈抱起來的感覺。
比在溫暖的被窩裏的感覺還好。
發覺她不說話了,宋觀穹從手臂間抬起臉。
放在一旁的花燈透出暖光,勾勒出她酣睡中柔和的輪廓。
宋觀穹就這麼看著她無限挨近的臉,一動不動。
他才十歲,害怕這世上很多東西,唯獨不怕死。
他怕自己逃到了山上,什麼時候又會被帶回去,怕遇見了一個喜歡的人,她什麼時候又會和生下他的定國公夫人一樣,逼迫自己按她的想法做事。
可是這幾天,這個人都沒有那樣做。
她隻是帶著無奈的神情,即使有點崩潰,還是由著他做任何事。
看了良久,宋觀穹輕輕地,將額頭靠向她的腦袋,閉上了眼睛。
終究隻是十歲的孩子,折騰了一夜,也很累了。
漆黑到蒼青的雨幕下,兩團小小的身影相依著,不知不覺到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