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的路,並不好走;一如這世間的路,並不易行。
釋然決定下山之前,師父留給他這樣一句禪機。他老人家一如既往地把一片慈祥掛在臉上,不曾因為釋然的離開而有了悲喜的變化。當天晚上,釋然在被窩中輾轉反側。小師弟微微的鼾聲把月光引進了軒窗,卻使得釋然的心情更難以用語言去描述。釋然起身披上僧袍來到了房間外,貪睡的貓兒打了個機靈從他腳下溜走。借著月色的微光,釋然隔著廣緣寺並不太高的圍牆向山下望去,茫茫一片樹木的身影似乎也在相互傾訴著什麼。來到廣緣寺的這些年,釋然從來沒有走出過這片大山的包圍。他抬頭望向天上的圓月,心中不禁疑問,山外麵的月亮是否也如同廣緣寺上空的銀盤一樣聽得懂人心?
釋然很清楚,這一趟下山路,將是他一次新的人生。至於這個選擇究竟是對還是錯,釋然自己沒有定論。也許,正像是戒緣師叔說的那句話,未來是什麼樣子我們誰都沒有必要知道,此時因後時果,或許,把下山的每一步都走好才最重要。
想到這裏,釋然的心結也稍稍打開了。盡管在他的心中藏著一個不能夠為外人道說的小秘密,盡管這個小秘密甚至是釋然決定此次行程的主要原因之一,盡管他即便能夠走出這片群山的包圍也不一定能夠圓了這場心願,但如果在未來的某一天還能夠重新回到廣緣寺,釋然必然要決定出一個影響未來的某個選擇。現在的他,很清楚自己心中糾結的問題所在,也很清楚最後可能會出現的結果。隻是在一切都還沒有呈現出來之前,釋然不願意就這樣簡簡單單地接受命運的安排。他才剛剛十九歲,就像是世界上所有含苞待放的花朵一樣,明明知道在盛夏的六月天會遭受狂風暴雨的抽打,但為了那場肆意的綻放,現在的他們願意拚盡了一切的努力去生長。
失敗,也不過隻是一場代價,但更是一場成長。
隻因此一點,釋然下山時候的腳步才顯得並沒有更加堅定。師父曾經說過,人生這一場,不是為了在某個安靜的角落自生自滅,而是應該如同燃燒的蠟燭一般,雖然總是要因為不斷消耗的歲月而流淚,但卻讓每一滴淚珠都成就了幻化的絢爛。
釋然也一夜未眠。
師父房間裏的燭火整夜一整夜都在搖曳。
師徒兩個誰也沒有走進對方的房間,或許他們彼此都明白對方此刻的心情,但他們卻都選擇了以沉默的方式來告別這一段親入父子的情愫。
天蒙蒙亮的時候,釋然就已經和戒緣師叔啟程了。
沒有人來送行,除了草葉上的露珠以外,仿佛整個寺院都還在安睡之中,甚至連那隻慣於在寺院起靜之前就開始四處活動的貓兒都不見蹤影。戒緣師叔對釋然說,一旦邁出了這道門坎,前麵的路可就沒辦法回頭了,如果後悔了,現在一切還來得及。釋然輕輕撫摸著自己雕刻在大門上的一朵蓮花,不覺落下一滴眼淚。那花開得正豔。
“釋然,你還好吧?”戒緣師叔這句話像是在詢問,又像是在安慰。
釋然點點頭,沒有回答。他從身後的布包裏掏出了當年雕刻這朵蓮花的刀,在廣緣寺的大門上又輕輕地落下了幾個字。
待到釋然起身後,戒緣師叔走上前看了看,微微笑了一下,指著太陽升起的地方說:“釋然,下山的路就在眼前。你現在邁開的每一步,都是在走向明天。你現在即將要走的道路,遠遠要比腦海中所有的想象更漫長,且值得期待。”說完之後,戒緣師叔輕輕地在釋然的肩膀上拍了拍,意味深長地長舒一口氣,仿佛隻需要這輕輕地一呼吸就足以放下所有的包袱。
釋然又回頭看了看依舊安靜的寺院,也學著戒緣師叔的樣子常常地出了一口氣。他背起放在地上的布包,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臉上露出了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期望,和微笑。
山下小鎮的炊煙點綴了向著太陽行走的兩條背影。恐怕那些習慣早起的人們此刻也不會知曉,有一個小和尚已經果斷地踏上了自己的人生路。此時此刻,他的每一個腳步,都遠遠勝過曾經在腦海中做過的千千萬萬個華麗的夢想。
其實,廣緣寺的所有的僧眾都提前商議好了,盡管大家對釋然有著千般不舍,但在他離開的時候誰都不會出現,免得會因為某個人禁不住感情上的衝動而阻擋了釋然前行的腳步。師父帶著廣緣寺的其他人站在寺院大門口,望著在山路上隱隱出現的一長一短的背影,長歎了一口氣。
“師父你看。”小師弟指著釋然刻在山門上的一行小字高聲叫道。
眾人忙轉身仔細看去,隻見在那朵綻開的蓮花下麵,釋然歪歪扭扭地留下了一行小字。“生長於斯,莫忘初心。”
師父輕輕捋著胡子,嘴角有了一絲沒有人察覺到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