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說(1 / 2)

張大千

從前的人說,“三分人事七分天”,這句話我卻絕對反對。我以為應該反過來說“七分人事三分天”才對,就是說任你天分如何好,不用功是不行的。

有人以為畫畫是很艱難的,又說要生來有繪畫的天才,我覺得不然。我以為隻要自己有興趣,找到一條正路,又肯用功,自然而然就會成功的。從前的人說“三分人事七分天”,這句話我卻絕對反對。我以為應該反過來說“七分人事三分天”才對,就是說任你天分如何好,不用功是不行的。世上所謂神童,大概到了成年以後就默默無聞了。這是什麼緣故呢?隻因大家一捧加之父母一寵,便忘乎其形,自以為了不起,從此再不用功。不進則退,乃是自然趨勢,你叫他如何得成功呢?在我個人的意思,要畫畫首先要從勾摹古人名跡入手,把線條練習好了。寫字也是一樣。要先習雙勾,跟著便學習寫生。寫生首先要了解物理,觀察物態,體會物情,必須要一寫再寫,寫到沒有錯誤為止。

在我的想象中,作畫根本無中西之分,初學時如此,到最後達到最高境界也是如此。雖可能有點不同的地方,那是地域的風俗習慣以及工具的不同,在畫麵上才起了分別。

還有,用色的觀點,西畫是色與光不可分開來用的,色來襯光,光來顯色,為表達物體的深度與立體,更用陰影來襯托。中國畫是光與色分開來用的,需要用光時就用光,不需用時便撇了不用,至於陰陽向背全靠線條的起伏轉折來表現,而水墨和寫意,又為我國獨特的畫法,不畫陰影。中國古代的藝術家,早認為陰影有妨畫麵的美,所以中國畫傳統下來,除以線條的起伏轉折表現陰陽向背,又以色來襯托。這也好像近代的人像藝術攝影中的高白調,沒有陰影,但也自然有立體與美的感覺,理論是一樣的。近代西畫趨向抽象,馬蒂斯、畢加索都自己說是受了中國的影響而改變的。我親見了畢氏用毛筆水墨練習的中國畫五冊之多,每冊約三四十頁,且承他贈了一幅所畫的西班牙牧神。所以我說中國畫與西洋畫,不應有太大距離的分別。一個人能將西畫的長處融化到中國畫裏麵來,看起來完全是國畫的神韻,不留絲毫西畫的外貌,這定要有絕頂聰明的天才同非常勤苦的用功,才能有此成就,稍一不慎,便走入魔道了。

中國畫常常被不了解畫的人批評說,沒有透視。其實中國畫何嚐沒有透視?它的透視是從四方上下各方麵著取的,現在抽象畫不過得其一斑。如古人所說的下麵幾句話,就是十足的透視抽象的理論。他說“遠山無皴”。遠山為何無皴呢?因為人的目力不能達到,就等於攝影過遠,空氣間有一種霧層,自然看不見山上的脈絡,當然用不著皴了。“遠水無波”,江河遠遠望去,哪裏還看得見波紋呢?“遠人無目”,也是一樣的,距離遠了,五官當然辨不清楚了,這是自然的道理。所謂透視,就是自然,不是死板板的。從前沒有發明攝影,但是中國畫理早已發明這些極合攝影的原理。何以見得呢?譬如畫遠的景物,色調一定是淺的,同時也是輕輕淡淡,模模糊糊的,這就是用來表現遠的;如果畫近景,樓台殿閣,就一定畫得清清楚楚,色調深濃,一看就如到眼前一樣。石濤還有一種獨特的技能,他有時反過來將近景畫得模糊而虛,將遠景畫得清楚而實。這等於攝影機的焦點,對在遠處,更像我們眼睛注視遠方,近處就顯得不清楚了。這是“最高”現代科學的物理透視,他能用在畫上,而又能表現出來,真是了不起的。所以中國畫的抽象,既合物理,而又包含著美的因素。講到以美為基點,表現的時候就該利用不同的角度,畫家可以從每種角度,或從流動地位的眼光下,產生靈感,幾方麵的角度下,集成美的構圖。這種理論,現代的人或已能夠明白,但古人中就有不懂得這個道理的。宋人沈存中就批評李成所畫的樓閣,都是掀屋角。怎麼叫掀屋角呢?他說從上向下的角度看起來,看到屋頂,就不會看到屋簷,李成的畫,既具屋脊又見鬥拱頗不合理。粗粗看來,這個道理好像是對的,仔細一想就知道不對了:因為畫既以美學為主點,李成用鳥瞰的方法,俯看到屋脊,並且拿飛動的角度仰而看到屋簷鬥拱,就一刹那間的印象,將腦中所留屋脊與屋簷的美感並合為一,於是就畫出來了。況且中國建築,屋脊的美,鬥拱的美都是絕藝,非兼用俯仰的透視不能傳其全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