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蔣介石決不會是最後離開武漢的中國軍人。他不走,林蔚不會走,陳誠也不會走。他們手裏還有能把委員長的安全保衛到最後一刻的部隊。很明顯,委員長晚走一刻,部隊就會多一份犧牲。也許,有人會認為這種犧牲毫無意義,但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命令。
陳誠打給林蔚的電話不比宋美齡打來的少,他和宋美齡一樣心焦如焚。他和宋美齡都認為林蔚沒有盡職,但林蔚這一次遇上了辦不到的事情。
陳誠見光逼林蔚也沒用,想到了借用別人的影響。他問林蔚:“和你們在一起的還有誰?”
“還有——還有徐部長。”林蔚答到。
“那好,我請徐部長出馬。”
陳誠追隨委員長多年,知道在這種時候,他是服疏不服親。親信來勸他,他會板著麵孔。但對於那些非親信的大員提出的忠告,他是不會斷然拒絕的。徐永昌正符合這個條件。
十分鍾後,徐永昌走到了蔣介石身前,勸道:“委員長,敵人快進城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蔣介石看他一眼,緩緩地一點頭,終於起身了。
24日入夜時分,蔣介石攜夫人乘車前往機場。宋美齡看著車窗外的夜色,覺得危機四伏。直到他們踏上登機的梯子,她才放下了懸著的心。
飛機很快就起飛了,搖擺不定地衝向夜空。宋美齡長舒一口氣,把頭靠向椅背,開始閉目養神。但蔣介石卻正襟危坐,扭頭看著窗外,凝望正在沉淪的武漢三鎮。機身下方,燈火零落,倒是炮彈落地的火球更為耀眼。
他的嘴唇蠕動了幾下,在飛機的轟鳴聲中,沒人聽見他說的是什麼。也許,他是在跟武漢道別,也許,他是說他還會回來。
但是,並非出於蔣介石的意誌,他的座機並沒有離開武漢。在這個十分關鍵的夜晚,為他操縱專機的那些優秀的飛行員居然迷失了航線。飛機轉來轉去,不知道前方是哪裏。飛機燃料有限,除了返回武漢,似乎沒有別的選擇。
機長依複恩提出返回武漢,蔣介石別無他法,隻得同意他的請求。幸好飛行員們還能找到返回的航線,於是這架飛機無奈地降落在武漢機場。
機場已不再是原來的模樣。中國的工兵已經炸毀了一截跑道,其餘的破壞工作,由於蔣介石專機的返回而中斷。蔣介石這時才明白了自己所冒的風險,如果跑道已經全部炸毀,他和他的夫人以及隨從們就會墜毀在武漢的地麵!
現在蔣介石再也不敢在武漢多停留一刻。25日淩晨4點,在他的催促下,座機迎著微白的晨曦,再次衝上武漢的夜空。
與此同時,漢口戴家山的夜色中人影重重,他們是日軍佐野旅團第二十三聯隊的官兵。
25日夜,漢口淪陷。26日淩晨,波田支隊從賓陽門突入武昌。27日下午,漢陽也飄起了刺眼的太陽旗。
日本國歌《君之代》在武漢三鎮上空瘋狂地奏響。
日軍高層正在積極地規劃日軍進入武漢以後的駐防。。
畑俊六從南京來到了九江,出現在華中派遣軍的前進指揮部裏。他認為他在離武漢近一點的地方坐鎮,更有利於約束部隊在武漢城內的所作所為。
去年年底,他的前任鬆井石根率部進駐南京,對部屬放任不管,甚至恣意縱容,導致日軍在南京燒殺淫掠,暴行累累,引起舉世公憤,被斥為禽獸。日本政府懾於國際輿論,被迫將鬆井石根和穀壽夫等一批高級將領召回本國,有的貶職,有的轉入預備役。
畑俊六接替鬆井石根擔任華中派遣軍司令官,自然記住了前車之鑒。他深諳東京的意圖,攻占武漢是為了將蔣介石的政府降格為地方政權,乘機扶持親日勢力另立政府,以結束對中國的戰爭。為了實現這個大目標,他不能容許部屬在武漢重演南京大屠殺,以免激化矛盾,再次惹怒國際社會。幾個月來,畑俊六從南京市民的對立情緒中已經感覺到,在日軍占領區,日本人的偽善多少是必要的,他希望借此為日本扶持的新政府盡可能地保留民眾基礎。
當然,從日軍本身的需求而言,畑俊六也得禁止部屬對武漢進行大規模破壞。日軍在武漢會戰中消耗極大,東京在短時間內不可能給他補充新的部隊,那麼他的部隊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隻能以武漢為基地,控製長江以南地區,卡住西南出口,與中國軍隊相抗衡。對於這麼一個地處中心地帶的重要軍事基地,日軍非但不能破壞,還需要建設一些必要的軍事設施。
畑俊六的以上想法,體現在他於10月24日向進駐武漢郊區的日軍各部頒布的《入城注意事項》中:
……部隊宿營地區,避免設於市內,應選在郊外大建築物內,以便於維持軍紀和風紀;在武昌的糧道街、漢口的大五廟至下碼頭、漢陽的朝宗門,設置難民區;須保護漢陽、漢口、武昌的建築物、廟宇、大學、圖書館、陳列館(見附表)。武漢有各國租界及使館,本軍一舉一動,世界矚目,因此是以實際行動宣揚皇威,使其理解皇軍真姿的絕好時機,所以每人對此務須慎戒,借鑒過去之教訓,防止因日久而鬆懈。又,武漢為本軍今後常駐和作戰之基地,一切建築與設施,嚴禁破壞。
不過,連畑俊六本人也沒有嚴格遵守他製定的守則。他讓因南京大屠殺而臭名昭彰的日軍第六師團開進了武漢城區,使這個魔鬼師團成為第一批進入武漢城的日軍部隊。更有甚者,他還同意了稻葉四郎將師團部設在武漢大學內的請求。
10月27日,日軍牛島旅團一部踏上了武漢大學的草坪,中國這所神聖的學府,遭到侵略者的踐踏。白地紅圓的太陽旗,在圖書館樓頂上迎風飄揚,成為野蠻踐踏文明的一個標誌。
蔣介石以《告全國國民書》宣告“守衛武漢的任務已經完成”。
武漢會戰以武漢的失守而告終。
在武漢會戰期間,中國軍隊不僅丟掉了武漢,還丟掉了南邊的廣州,到會戰結束時為止,日軍占領了中國最大的七座都市。
那麼,武漢會戰的中日雙方軍隊,誰勝誰負,似乎是不言而喻的。
然而,中國軍隊真是武漢會戰中的輸家嗎?
也是,也不是。
說中國軍隊失敗了,是因為這次會戰是以武漢為中心展開的,而中國軍隊最終沒能保住武漢。說中國軍隊沒有失敗,是因為對手並沒有達到預定的戰略目標,而且是在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之後才進占了武漢。日軍發起武漢會戰,目的是一舉擊垮中國政府,瓦解國共合作的抗日統一戰線,但是這兩個目標,在武漢會戰結束之後,遠遠沒有達到。更重要的是,武漢會戰結束時,中國軍隊保全了大部分的有生力量,而日軍卻失去了繼續發動大規模進攻的能力。
以武漢會戰為標誌,中日雙方的軍事鬥爭,進入了戰略相持的階段。
1938年10月28日,蔣介石在離開武漢到達南嶽的第二天,發表了《告全國國民書》:
……敵人計無複逞,乃不得不暴露其弱點,以發動華南之侵占,自茲抗戰地區,擴及全國,戰局形勢,顯有變遷,臨此成敗勝負轉移之關鍵,特為我國同胞概述抗戰經過之事實與將來之目標,重加闡明而申告之……
我國同胞須認識當前戰局變化與武漢得失之關係,我國的抗戰根據地本不在沿江沿海淺狹的交通地帶,而在於更廣大深長的內地,保衛武漢的主要意義,原在於阻滯敵軍西進,消耗敵軍實力,準備後方交通,運積必要武器,遷移我東南與中部的工業,以進行西北西南的建設。武漢外圍已進行五個月的苦戰惡鬥,已給予敵人重大打擊,因此,守衛武漢的任務已經完成,目的已達到。如今放棄武漢三鎮核心,確保武漢外圍的兵力,使我軍作戰轉入主動有利地位。武漢雖已被敵人占領,然而其耗費時間五個月,死傷人數數十萬,所得到的,雖然不是焦土,卻是一座空城……
幾乎是在蔣介石發表上述講話的同時,毛澤東在延安的第二次青年代表大會上指出:
這次蔣委員長放棄武漢是很對的,不能死守。我們把力量保存起來,四麵和它打,不好嗎?武漢失守,敵人方麵不便宜,它的力量被分散了。武漢失守,抗日戰爭要進到一個新階段,這個新階段是敵人不能再進攻,敵我相持……
若幹年後,日本戰史學家堀場一雄在《日中戰爭指導史》中寫道:
漢口作戰後,在各占領區,尤其是在華北方麵,開始出現兵力不足的現象,隻能保持點和線,到處出現配備上的薄弱環節。敵人抓住這些弱點,逐漸企圖擾亂我軍後方,甚至進行局部反攻。
日本曆史研究會所著的《太平洋戰爭史》一書,描繪了日軍在武漢會戰之後的無力和無奈。書中說:
實際上,日軍在1938年年底所開辟的戰線,後來基本上沒有變化。日軍此後隻是在固定下來的戰線以內維持“點和線”而已。
從以上的引證,武漢會戰的勝負,自可看出一端。
從徐州會戰到武漢會戰一直擔任第五戰區司令長官的李宗仁認為,侵華日軍一開始就犯了戰略上的錯誤,而當大錯鑄成之後,又沒有及時收手,以致越陷越深。他的分析是非常中肯的。武漢會戰開始之前,日本戰爭狂人叫囂的“兩個月就可以結束戰爭”,“三個月滅亡中國”,已經被曆史證明是癡人說夢。日軍的軍備力量,由“七七”事變前的十七個師團,猛增到三十四個師團又四個獨立混成旅團。日軍把三十一個師團和四個混成旅團開到了中國戰場,仍然無法取得裕仁想要的戰果,而且前景非常黯淡。日本陸軍的一百萬軍隊,百分之九十四以上被拖在中國戰場上,但中國遠遠還沒有滅亡。
在這種情況下,日軍繼續發動武漢會戰,希望借此扭轉敗局,一勞永逸地解決“中國事件”。但是,武漢會戰的結果,除了進一步消耗日軍已經沒有後繼之源的力量以外,就是使日軍更深地陷入中國戰場而不能自拔。而且,侵華日軍張力盡失,在此後相當長的時期內,無力發動大規模的戰役進攻。
全世界都看到日本人鬧了一個可恥的笑話,他們以為屠殺可以令中國人屈服,欺騙可以令中國人上當,結果他們發現自己對中華民族實在是缺乏最起碼的了解。但是,為了讓日本人了解自己的無知和偏狹,中國人付出了無數生命的代價。這就是曆史留給我們的教訓。
武漢會戰後的11月3日,日本的近衛首相發表了《關於建設東亞新秩序的聲明》。這份聲明中公開對蔣介石政府誘降,這是近衛的自我否定,他放棄了九個多月前發表的“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的立場。過了一個多月,近衛見中國沒有做出反應,竟然迫不及待地要顯示一點誠意,又於12月22日拋出第三份聲明:“日滿華三國應為建設東亞新秩序的共同目標而聯合起來,共謀實現相互善鄰友好、共同防共和經濟合作。”他擔心對蔣介石的誘惑力不夠大,拋出分量更重的誘餌:“隻要求中國做出必要的最低限度的保證,為履行建設新秩序而分擔責任。日本不僅尊重中國的主權,而且願意進一步積極考慮中國為完成獨立所必需的撤消治外法權和歸還租界。”
蔣介石胸有成竹,於是緘口不言。此時無聲勝有聲。中國軍隊十五個月艱苦卓絕的抗戰,給了他十足的底氣,也給了他對付日本的主動權。近衛著急了,裕仁亂了方寸,而蔣介石誌得意滿地笑了。
蔣介石能笑,是因為武漢會戰為他贏得了時間,是因為武漢會戰成了中國抗戰的戰略轉折點。在以後的戰略相持階段,日軍已很難越過現有的實際占領線作戰,而中國軍隊在等待著發起反攻的那一天。
武漢會戰,戰場及於河南、安徽、湖北和江西四省,反侵略的戰火,燃燒在長江與淮河流域。中日雙方直接投入會戰的兵力多達一百五十萬,死傷超過五十萬,可謂波瀾壯闊,慘烈空前,在中國抗日戰爭史上留下了一幅血染風采的畫卷。它的風采,來源於中國軍民抵抗外國侵略的高昂鬥誌和戰爭謀略,來源於中國軍隊為祖國為民族而戰的壯麗犧牲,也來源於侵華日軍遭受的空前慘重的打擊。
武漢會戰展示的風采,是可以用一些觸目驚心的數字來構織的。在這場大會戰中,日軍死傷二十萬人,不得不五次補充兵員。加上十五萬人因病失去戰鬥力,日軍軍力受到空前消耗。
中國軍隊裝備低劣,訓練落後,靠著抗日救國精神的支撐,常常以血肉之軀冒著日軍強大的火力作戰,傷亡人數比日軍多出一倍。無數血性男兒,血灑大別山麓,長江兩岸,為民族的解放獻身殉難。據日本華中派遣軍在會戰後的統計,東久邇宮第二軍掩埋的中國軍隊未及收回的屍體,就有五萬二千具,而岡村第十一軍掩埋的中國軍人的屍體,更是多達十四萬三千五百多具。
這一組統計數字,比任何語言更雄辯地說明了戰爭的殘酷。
這一組統計數字,也讓我們記住了那些為民族解放與世界和平獻身的英烈。
他們的名字在本書中出現得非常有限,但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些長眠於地下的軍人,都會願意以一個統一的名字活在後人的記憶裏,這個名字就是“中國人”。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