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氣晴朗,大約下午3時到4時這一時間內,有日軍飛機三批(每批二十四架),先後從我軍上空飛過。目標這樣大,日機既不投彈轟炸,也不低飛掃射,徑直向西南方向飛去。我當時感到很奇異,但隨即聽到孝感西南地區的爆炸聲,才斷定日機的目的,是在破壞孝感至長江埠一帶的橋梁和船隻,企圖阻止和延滯我軍的撤退。將近黃昏時(下午6時左右),我所率部隊均已到達花園附近。當時得知的情況如下:(一)鍾鬆率第六十一師已於上午通過花園向孝感方麵去了;(二)聽到西麵大約三四十華裏的地方有濃密的槍聲,判斷安陸可能已被日軍占據;(三)友軍的第四十四軍蕭之楚部,約有兩個團和一個山炮連及沒有跟上隊伍的其他友軍部隊,約有四五千人,均才到花園附近,因情況不明,處於彷徨中;(四)沿長江北岸西進之敵,正向武漢附近地區進攻中;(五)據我軍後尾部隊報告,尚未發現敵軍的追擊部隊;(六)北麵的麻城、應城一帶,尚無敵蹤。

我立即召集所有各部隊營長以上的軍官,到花園車站來開會。向他們說明當前的形勢,是處於敵人的大包圍圈中,再向西行進,可能鑽入敵軍口袋,有被殲滅的危險。在此觀望坐延,敵軍將包圍圈縮小,亦有被殲的危險。必須立即采取行動,暫將部隊分散隱藏在三裏城、宣化店、七裏坪一帶及花園的東北地區,伺機突圍。所有到會者全都同意。隻有些人表示部隊走得很疲倦,希望吃點東西再走。我當即斬釘截鐵地說:“不行!時間稍縱即逝,必須立即行動。” 隨即就各部隊行進的路線,隱藏的大概地區,以及今後的聯絡方法,予以明確指示。我親率軍直屬部隊及友軍部隊,立即循原路東行。約一小時後,折而北向,進入叢林地帶。由第八十七師沈發藻師長率該師全部,由花園經二郵店向三裏城行進。

經一夜的行軍,到第二天上午,大都到達了三裏城、宣化店一帶地區。出人意外的是,這些地區,幾乎沒有一點戰爭氣氛。街上行人如織,熙熙攘攘。尤以三裏城頗為繁華。特別令我感到高興的,即三裏城竟囤有軍糧二千多包(每包二百斤)。當即囑軍需人員通知各部隊來領,除吃用外,盡量帶足糧。

軍部到達三裏城附近一個村莊住下後,我即命通訊營迅速架通各團級以上部隊電話,並采取下列各項措施:(一)所有無線電台,應暫時停止與外部聯係,防止被敵軍偵察,發現我軍位置;(二)嚴密監視和警戒通往黃安、花園、應山方麵的敵軍動態;(三)派出一些便衣人員前往潢川、羅山、信陽等地,偵察這方麵的敵軍情況。

在這一帶大約住了三四天,我命令各部隊,利用夜間逐步北移,接近信陽至潢川間公路的南麵約二三十華裏處住下。根據詳細偵察結果,信陽至潢川間,隻信陽、潢川兩地有日軍據守,白天常有裝甲車在信潢公路上巡邏,晚間頗為寂靜。於是我就決定,於某日晚10時至12時,所有部隊(約二萬人)要全部通過這條公路,跳出敵軍的包圍圈。一切均按照預定的部署實現了。接著渡過淮河(這時淮河可以徒涉),第二天到達息縣,即分兩路向駐馬店、確山兩處前進。我率軍部及直屬部隊到達駐馬店後,立即由電台向軍委會報告情況,迅即得到蔣委員長、何參謀總長分別來電嘉獎,內有“極為嘉慰”之詞。並命部隊即向南陽地區集結整訓。隨我一道出來的友軍部隊,各自歸還建製,其軍師長均各來電表示感謝。

宋希濂帶領本軍及友軍部隊脫險的經曆,可以說是有驚無險,但他的上司李宗仁的經曆就是險象環生,幸虧他福大命大,才得以脫離險境。

10月中旬,在中國軍隊都在各自尋找縫隙撤退的時候,李宗仁也在尋找第五戰區長官部的退路。他身邊沒有大部隊保護,隻有一個劉汝明的第六十八軍在附近與他保持著聯絡。可是,當長官部一百多人在10月中旬撤到花園車站以西約五公裏的陳村時,參謀們發現,他們與劉汝明軍失掉了聯係。

李宗仁牽掛著撤退部隊的安危,又為長官部的安全而擔憂。他擔心劉汝明軍已被日軍包圍,又擔心武勝關和平靖關失守以後,會有更多的部隊無法撤走,陷入日軍重圍。他思前慮後,夜不能寐,披衣而起,來到戶外。

李宗仁仰望蒼穹,想起武漢會戰開始前,中國軍隊從徐州退到河南南部和湖北東部,日軍則由南京沿長江西進。當時,他在戰略會議上,主張以一部分兵力在湖北東部阻止日軍西進,而讓主力從河南南部推進到安徽西部,沿著六安、舒城和懷寧一線,在大別山內的廖磊集團軍配合下,主動出擊,以攻為守,夾擊侵入湖北東部的日軍。蔣介石沒有采納他的建議,主張在湖北東部部署重兵,在河南南部作縱深配置,構築工事,以逸待勞。

李宗仁知道,蔣介石的這種戰略,是錯誤的“挨打戰略”。由於湖北東部地形複雜,敵我大兵團都難展開作戰,把重兵部署在這裏,沒有用武之地。而從六安以西直到信陽,都是一坦平原,無險可守,如果這一路被日軍攻占,那麼湖北東部的部隊將不戰自退。後來,日軍果然從六安西進,各個擊破中國軍隊重疊部署的防線,侵占了信陽。這樣,導致湖北東部和武漢的守軍不能不倉促撤退。現在李宗仁就正是在撤退途中,這個結局是他早已預見到的,卻無法避免。想到這裏,他的心情更加沉重。

李宗仁畢竟是農家子弟,現在置身在鄉村之中,有一種回歸自然的感覺。雖然鄂北的農村與桂林的村寨有所不同,但夜幕已經掩蓋了所有的差別,那偶爾傳來的幾聲狗叫,李宗仁聽來有幾分熟悉。

李宗仁抬頭看著黑沉沉的穹隆,忽然從冥冥中感受到一種令他窒息的壓力。他覺得有一種危險正在逼近。這種感覺使他變得焦躁不安。也許,正是鄉村靜謐的氛圍,調動了他對危機的敏銳嗅覺。他忽然覺得必須打破這種靜謐。當下,他向屋內走去,叫醒隨從,命令大家迅速向西轉移。

參謀長徐祖貽突然被叫醒,聽說要馬上轉移,連忙找到李宗仁,不解地問道:“周圍這麼安靜,好像沒有什麼危險,為什麼突然要轉移呢?咱們休息好,天亮再走不行嗎?”

李宗仁已經穿戴整齊,回答道:“祖貽,相信我的感覺吧,此地不能久留。我擔心敵人會來襲擊。”

徐祖貽雖然不相信真會遭到日軍襲擊,但既然長官執意要走,他也隻好馬上去安排起程。不到半個小時,戰區長官部全部整裝出發,繼續向西撤退。

李宗仁的感覺應驗了。他們這支小隊伍撤出陳村兩小時後,日軍快速部隊一千多名騎兵襲擊了陳村。

李宗仁是一員福將。當他為武漢會戰的戰略失誤而痛心時,忽然獲得了一種對危險的預感,這預感救了他自己一命,也挽救了整個第五戰區的指揮中樞。這件事情也足以說明,武漢會戰後期的戰局是何等的混亂。

蔣介石認為到了必須放棄武漢的時候。

廣州失陷以後,武漢上空戰雲密布,日軍向武漢節節逼近,武漢東麵告急,北麵垂危,南麵的城鎮一一失陷。

中國軍隊主力紛紛撤離武漢外圍,武漢已無法防守。

蔣介石從淞滬會戰和南京會戰中吸取了教訓,他不僅懂得要保存軍隊的實力,也懂得了要盡可能地減少民眾的損失。一個月以前,他就下令有步驟地分批撤離中央和地方的黨政機關,疏散了一百萬民眾。當日軍逼近武漢的時候,武漢基本上已是一座空城。

在最後關頭,蔣介石召集將領開會,宣布放棄武漢的決定。由於中國軍隊正在緊張地撤退,而且發生了不少混亂,所以到會的人稀稀拉拉。與會者除了軍令部長徐永昌,還有從前線指揮崗位上匆匆趕回的白崇禧和陳誠,再就是武漢警備司令部的幾名將官。

中國軍隊放棄武漢已是勢所必然,但隻要蔣介石還沒有下達明確的命令,大家就不知道他心裏到底是什麼想法。蔣介石在軍事上往往優柔寡斷,朝令夕改,尤其在決定是否放棄一座城市的時候,他往往會有割舍不下的情懷。與會的將領們擔心委員長心血來潮,忽然下達一通死守武漢的命令,所以都有幾分惴惴不安。

武漢衛戍司令陳誠就坐在蔣介石身邊,他很清楚武漢外圍的部隊已經失控,正在各自為戰,力爭跳出日軍的包圍圈。此時蔣介石再下達死守武漢的命令,要穩住各個方向的軍隊都不容易,就算把軍隊部署好了,軍心也難穩定下來,在日軍的猛烈攻擊下,恐怕又會白白地丟掉幾個軍。

不過,眾人的擔憂都是多餘了,蔣介石也懂得此刻保存軍隊的有生力量最為重要。他落座以後,向眾人掃了一眼,清了清嗓子,便開宗明義地說道:“諸位,我準備放棄武漢了。”

蔣介石頓了頓,看到會場上沒有太大的反應,便繼續說道:“諸位,武漢會戰,這個這個,已近五月。眾所周知,敵寇在我軍打擊下,咹,已受到極大之消耗,我軍戰略企圖,這個這個,已經達到。最近,日軍偷襲廣州,咹,華南數地失守,粵漢線已被切斷。此種情勢之下,武漢已失去從前之戰略地位。如我軍勉強固守,則徒損兵力,咹,最後必失,不如自動放棄,這個這個,保存力量,以為持久抗戰與最後勝利之根基。”

陳誠聽到這裏,不由得由衷讚佩委員長的英明,不等委員長征求意見,便脫口說道:“委員長所見極是,武漢已成死地,決不能在此與日軍死拚。”

蔣介石沒有理睬陳誠的讚美,繼續說道:“由於調度得當,迄今為止,廠礦、機關、團體、學校、難民諸項,咹,都已按計劃撤退完畢,武漢隻是一座空城。放棄武漢,乃戰略需要。但諸位想必不會忘記,武漢乃革命發源之地,咹,敵寇休想坦然踏入。我的意思是,應留一部兵力,這個這個,作象征性的抵抗。”

說罷,他轉向白崇禧和陳誠,問道:“健生、辭修,你們拿個意見,咹,留多少兵力為妥?”

白崇禧和陳誠自然覺得純粹為了擺擺架勢而犧牲的兵力是越少越好,陳誠提出留下一個旅作象征性抵抗,白崇禧也就隨口附和,這件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中國軍方在武漢召開的最後一次最高軍事會議,在蔣介石的主導下,順利地通過了棄守武漢的決定,然後匆匆結束。蔣介石離座時,陳誠把他叫住,鄭重地叮囑道:“委員長,武漢越來越危險,不是久留之地,軍委會已撤退完畢,您和夫人盡快起程吧。”

蔣介石“嗯”了一聲,揮揮手說:“這個我自有安排。”

24日,軍委會向各部隊正式下達棄守武漢的命令,並給從武漢外圍撤退的部隊劃定了集結地點:長江以南各軍,撤退到湖南北部和湖北西部;長江北岸部隊,第三十三集團軍撤退到荊陽門和宜城一帶,第三十二集團軍撤退到襄陽、樊城和鍾祥一帶,第十一集團軍撤退到隋縣、唐縣鎮和棗陽一帶,各集團軍就地布防;湯恩伯第十三軍開進桐柏山區,劉和鼎第三十九軍開進大洪山區,開展遊擊;第二十一集團軍及徐源泉第十軍統由廖磊指揮,開進大別山區,開展敵後遊擊;第五戰區長官部移往樊城。

下午,軍委會舉行了撤離武漢前的最後一次新聞發布會,留在武漢的幾十名中外記者全部到場。中國政府發言人強調指出:中國軍隊自動放棄武漢,是出於戰略需要。中國政府抗日決心並無改變,而且更加堅定。隻要日軍在中國一天,中國抗戰就將一天不止。並斷言說:中日戰爭將長期化,直至中國徹底驅逐侵略者為止。

這是蔣介石離開武漢前對東京發出的警告,也是他向中國社會和國際社會做出的堅決抗戰的姿態。

武漢郊外,槍炮聲一陣緊過一陣,日軍的鐵蹄,一步步向城區逼近。日軍飛機在城區上空俯掠而過,在長江上向開往重慶方麵的江輪和駁船投彈。日軍的炮火打擊和空襲甚至延伸到了武漢以西,攔截西撤的中國軍隊和老百姓。

同一天,日軍稻葉師團牛島旅團的佐野聯隊占領了黃陂。牛島滿派出的前鋒搜索部隊,已經出現在武漢城郊。

也是在同一天,稻葉師團的岩崎支隊進占了武漢舊街。

經過四個半月的拚死抵抗,守軍已將武漢放棄,武漢三鎮淪陷在即。

中國軍隊已經撤離武漢了,但是最高統帥還沒有離開的意思,依然端坐在軍委會那棟已被日軍飛機炸得千瘡百孔的灰樓裏。宋美齡在珞珈山上的住處等著他一起起程,盼眼欲穿,電話不斷,可是總不見他的人影。

蔣介石為什麼遲遲不肯離開武漢?沒人知道,也沒人敢問。放棄武漢,對於任何一個中國人來說,畢竟是一個沉痛的時刻。蔣介石對這座中國中部的大城市依依不舍,也在情理之中。隻是,他如此地延擱下去,實在是太危險了。再拖下去,他就可能無法離開了,也可能成為日本人的階下囚。

中國的幾十萬大軍都撤走了,蔣介石似乎沒有必要多留一刻,以逞匹夫之勇。也許,他隻是為了向世人表明一種決心,向日本人表明他的意誌;也許,他隻是真心地希望自己是最後一個舍棄武漢而去的人;也許,他還想多體驗一刻淪陷的悲涼。

時間一點點流逝,危險一點點逼近。侍從室主任林蔚沉不住氣了,又鬥膽闖進蔣介石所在的房間。但是他根本就沒敢開口,因為委員長的臉色太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