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沒有懲罰胡宗南,如果說是忙於戰事而忘了,倒還情有可原。但他實際上並沒有忘記,隻是他把懲罰之劍,揮到了另一個人頭上。

第二年夏天,蔣介石在西安召開軍事會議,檢討武漢作戰的教訓,足足檢討了七天,對各個戰場失利的指揮官一一追究責任。蔣介石也針對羅山和信陽的先後失守提出對失職者的追查,但查來查去,總查不到胡宗南頭上,倒是把曾率部在羅山連日苦戰的第一二四師師長曾甦元揪出來做了替死鬼。

當委員長在會上從牙齒縫裏擠出了“臨陣脫逃的曾甦元”幾個字時,曾甦元大吃一驚,出了一身冷汗。對於委員長的追究,他毫無心理準備,因為他自認為是羅山防衛戰的功臣。

曾甦元的自我評價並無偏差,羅山之戰,他這個師的確是守土有功。直到胡宗南從羅山一線撤走主力,連炮兵也一起撤到信陽,曾甦元師還在孤軍苦戰。後來,日軍迂回到羅山西麵,曾甦元師得不到增援,有可能全師覆沒,他才下達了撤退命令。

然而蔣介石並不如此看待曾甦元的功過,而是揪住他撤出防線這件事不放。曾甦元指望胡宗南替他說幾句話,胡宗南卻一言不發,仿佛事不關己。蔣介石信口發揮,口氣越來越嚴厲,曾甦元聽得渾身冰涼,仿佛自己已經上了斷頭台。

曾甦元是川軍將領,他知道,他們這些地方軍一旦被蔣介石盯上了,不死也得脫層皮。既然沒有人替他說話,他就得挺身為自己辯白。於是他一再向大家解釋,他的部隊撤出羅山防線,實在是迫於無奈。蔣介石不理睬他的解釋,反問道:“別人都能為國捐軀,你就不能?”

曾甦元正在絕望的時候,他的老上司孫震站起來為他說了幾句話。他說,曾甦元作戰一貫勇敢,請委員長念在他過去所立戰功的份上,給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曾甦元這才保住了性命,但仍被記大過兩次。

蔣介石包庇胡宗南而拿曾甦元開刀的做法,極大地挫傷了川軍的士氣,也使川軍和胡宗南的關係更加緊張。

事實上,在整個抗日戰爭中,非蔣介石嫡係的許多地方部隊,雖然裝備很差,打仗卻不比蔣介石的中央軍遜色。淞滬會戰中有十個師打出了中國軍隊的威風,其中一半以上是地方軍。臨沂阻擊戰和台兒莊大捷,參戰的全部是地方軍,湯恩伯軍團是在李宗仁軟硬兼施的催逼下,最後才出場。武漢會戰中的萬家嶺大捷,也是廣東將士和廣西軍人的傑作。

地方軍中當然也有貪生怕死和一味保存實力的將領,蔣介石對他們的懲處是決不手軟的。但是中央軍中的敗類,卻沒有受到應得的懲處。比較而言,地方軍明顯得到不公正的待遇。單就這一點而言,就足以使許多部隊的士氣消沉了。

倘非如此,中國軍隊在抗戰中的戰績,應當更為出色。

蔣介石打算放棄武漢,保全幾十萬中國軍隊。

寫到這裏,不得不倒述一件戰事。這個戰事雖然不是武漢會戰中的一環,但對於蔣介石下決心棄守武漢,卻有很大的影響。

10月8日午夜,也就是萬家嶺戰役結束的前兩天,蔣介石被侍從長從夢中叫醒,意識到有重大的消息。他以為是萬家嶺傳來了捷報,沒想到是廣東省主席吳鐵城發來了急電:

據香港英軍情報機關消息,敵擬派四師團一混成旅團大舉南犯,或在本月真日前後發動……

自從8月底捷克因慕尼黑協定出台而被出賣,日本軍方嗅出了國際形勢的劇變。色厲內茬的英法兩國居然連毗鄰的盟邦都能出賣,它們還有什麼能力保衛在遙遠東方的香港和廣州所存在的利益?

日本人窺破了英法兩國領導人害怕戰爭的心理,認為日軍可以毫無顧忌地奪取廣州。裕仁接受了軍方的鼓動,同意軍方馬上準備。他認為日軍攻占廣州以後,可以動搖蔣介石的軍心和鬥誌,對於武漢會戰中的日軍十分有利。

東京大本營禦前會議在9月7日正式決定攻取廣州。海軍部不滿足於攻占廣州,提出同時攻取海南島。陸軍部鑒於兵力有限,反對海軍方麵的建議。進攻海南島的議案,就暫時擱置下來。但是海軍次長說了一句話,為日後日軍進攻海南打下了伏筆:“進攻海南島一事,那就留待下次再議吧!”

同一天,吳鐵城電告蔣介石:“日軍在攻打武漢的同時,擬同時進犯華南,其登陸地點似將在大亞灣。現敵已派前駐瑞士公使矢口到香港籌備南侵計劃,並派艦在該灣海麵追毀我漁船,以防其行動為我察覺。”

從日後實際發生的情況來看,吳鐵城前後給蔣介石提供的兩份情報,內容相當準確,甚至連日軍登陸地點、時間都準確地羅列出來。遺憾的是,蔣介石對這兩份報告都掉以輕心。他既不相信日本人會在軍事戰略上分兵,更不相信日本膽敢冒犯英國和法國的利益。

9月19日,日本大本營對第二十一軍下達動員令,任命古莊幹郎中將為第二十一軍司令官,兵力以第五師團、第十八師團、第一零四師團和第四飛行團為基幹。海軍則以鹽澤幸一中將的第五艦隊相配合。在這支艦隊中,有日後揚威太平洋戰場的“加賀”、“龍驤”、“蒼龍”等航空母艦。

就在中國的雙十節那天夜晚,一支上百艘艦艇組成的龐大的日本艦隊,行駛在黑沉沉的海麵上。這支艦隊載著擔任偷襲廣州任務的部隊第十八師團和第一零四師團三萬多人。而機械化裝備的第五師團,此刻正在青島集結待運。

兩天後,日軍艦隊在夜幕掩護下,登陸大亞灣,直逼廣州。

蔣介石得到這個可怕的消息,在日記中寫道:

日寇在大亞灣登陸之目的:一、表示其非達到使中國屈服不可。二、對英國示威,欲使中國不借重英國而向其屈服。三、希望分化廣東,不加抵抗。四、至於截斷廣九鐵路之目的猶在其次。

武漢保衛戰正在進行之中,中國軍隊無力回援廣州。廣州守軍餘漢謀的第十二集團軍本身兵力不足,日軍乘虛而入,10月21日攻陷廣州,武漢處於日軍南北夾攻之中。

日軍堵住了粵漢鐵路的南端,武漢岌岌可危了,中國軍隊有被日軍南北夾攻的可能。

廣州陷落之前,萬家嶺戰場早已沉寂下來。岡村寧次不敢沉浸於萬家嶺的悲哀,在鬆浦師團覆滅的第二天,他就渡過長江,來到駐紮在田家鎮的稻葉師團指揮部。他的田家鎮之行,表明日本第十一軍將把主攻方向改為沿江推進。

岡村一心想著早日攻克武漢,不願有一分一秒的拖延。他決定啟動離武漢最近的一路軍隊,借重稻葉師團,加上配備兵力,沿長江兩岸溯江西進,直取武漢。他告訴自己:決不能讓東久邇宮第二軍捷足先登,那樣會使他岡村寧次顯得過於無能。

岡村的狂妄並沒有使他在實際作戰中陷入幻想,也不會使他看不到自己所犯的錯誤。他已經十分後悔當初不該胃口太大,以至於在南潯線與薛嶽纏鬥,最後落得個敗軍之將的名聲,貽笑東京朝野。他也承認他這一路部隊已經落後於東久邇宮的第二軍。

岡村現在擔心的是,他在戰術上的改變將破壞日軍的整個戰略態勢。他把主力投入稻葉師團所在的方向,固然有可能奪到頭功,率先進入武漢,但他這樣做不是配合東久邇宮軍對中國軍隊實行合圍,而是放棄了在江南對中國軍隊的截擊。如果日軍不能將幾十萬中國軍隊的主力圍殲,那麼攻下武漢隻達到了戰役本身的目標,卻使戰略目標無法實現。

但是,如果岡村不改變戰術,又會有什麼出路呢?繼續在南潯線與薛嶽的二十多個師纏鬥?鬆浦師團的覆滅還不足以為戒?一想到南潯線,岡村就會頭痛。他雖然不肯對自己承認,但他在內心深處已對薛嶽產生了莫名的畏懼,這在後來的第一次長沙會戰中也表現出來了。實際上,岡村改變戰術,也是在逃避南潯線上的戰事。

岡村害怕薛嶽,他的部屬們更是不願與薛嶽拚消耗。鬆浦師團已經完全消耗掉了,其他師團也損失不小。他們繼續與薛嶽纏鬥,即便打勝了,自己肯定也受了重創,又有什麼意義呢?岡村的參謀長和師團長們都向他進言:與其跟薛嶽拚個你死我活,不如盡快揮軍殺進武漢,奪得頭功,就能以一俊而遮百醜了。到時候,第十一軍照樣能以勝利者的姿態出現,而東京朝野對第十一軍的恥笑,也就自然隨風飄散。

岡村是個果斷的軍人,他想通了這一點,就全力以赴地追逐率先攻占武漢的目標。他給稻葉師團補充了額外的兵力,又給半壁店方麵的波田支隊增加了武器裝備和兵員。他指望這兩支先鋒部隊像兩把刀子插進武漢,先聲奪人,然後迎接第十一軍大部隊入城。

稻葉四郎受到岡村的器重,再次神氣起來。他的權力很快就膨脹起來,大量補充部隊的調入,重新點燃他的野心。他現在指揮的部隊,人數上超過了兩個師團,他認為自己一定能一舉攻克武漢。

10月17日,稻葉師團的牛島旅團開始沿廣濟至浠水的大道攻擊前進。在這一線防守的中國軍隊,大約是心裏總有田家鎮失利的陰影,見日軍又在長驅直入,都不免驚慌失措。他們已經知道蔣介石有放棄武漢的意圖,更加不敢戀戰。高級將領們一心提防著自己的部隊不要被日軍包抄合圍,所以一個比一個跑得快。幾千人的牛島旅團居然連連得手,第五戰區空有幾十萬軍隊,卻沒人敢擋住日軍推進的腳步。

第二天晚上,牛島旅團抵達界嶺,連夜猛攻,輕易地突破了守軍的防線。接下來的幾天,這支日軍根本沒有遇到激烈的抵抗。22日,旅團長牛島滿已經前呼後擁地進了浠水城。

牛島旅團沒有在浠水停留,岡村激勵他們繼續向黃陂推進。岡村之所以如此急躁,是因為他得知東久邇宮軍已經加快南下的速度。

第二天,牛島旅團攻下了新洲。牛島滿當即派出聯隊長佐野,組成一支機械化部隊,截擊被東久邇宮軍擊退的孫連仲、李品仙兩兵團。中國軍隊東側冷不防殺出一支日軍的快速部隊,馬上亂了陣腳,四下潰散。好在佐野支隊人數不多,隻能對付中國軍隊的零星潰兵,無法成建製殲滅中國軍隊,加上東久邇宮軍還沒有完全截斷平漢線,中國軍隊幾經掙紮,仍然找到了生路。

在武漢會戰中,中國軍隊之所以能夠順利地撤出武漢地區,固然與李宗仁的指揮調度有關,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日軍的合圍協調失當,為中國軍隊撤出戰場留出了時間差。這個時間差的產生,是因為中路稻葉師團推進過快,而北路和南路的日軍在推進上慢了一拍。因此,當中國的軍委會決定於10月25日放棄武漢時,還有餘裕將主力部隊撤出戰場。如果畑俊六的華中派遣軍能夠完善地協調岡村第十一軍和東久邇宮第二軍的作戰步伐,那麼武漢會戰的結果將不堪設想。

事實上,當中路日軍稻葉師團於10月24日逼近武漢時,北路的東久邇宮軍才抵達應山,沒能切斷隕水和漢水的交通。當時,南路日軍還在三溪口和辛潭鋪以北一線徘徊,沒能切斷粵漢鐵路和長江上的交通,所以,日軍無法圍殲中國軍隊的有生力量。整個武漢會戰中,中國軍隊投入了一百多個師,但日軍沒能成建製地殲滅中國軍隊的一個整師,反而被中國軍隊殲滅了鬆浦第一零六師團,不能不說是日軍高級將領指揮上的失誤。而日軍的輕敵冒進和彼此爭功,達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是他們無法協調作戰的病根。

在武漢會戰進入尾聲的時候,戰場上的局麵一片混亂。日軍各支部隊在爭先恐後地推進,而中國軍隊各部在倉皇之間撤退,兩軍混戰在一起,出現了許多出人意料而又無法人為控製的場麵。

上麵說過的佐野快速部隊在黃陂東側與中國軍隊的混戰,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佐野部隊把中國軍隊衝散以後,麵對漫山遍野的中國潰軍,佐野不知該打哪一路。中國軍隊有的奪路而逃,有的還在對佐野部隊還擊。佐野的部隊也亂成一團,有的去搶中國軍隊丟下的輜重,有的攔住一股中國潰軍予以打擊,有的就在原地等待佐野的命令。

佐野自己把思路理順之後,才把部隊集合起來,但這又花去了不少時間,中國軍隊已經跑出很遠。佐野等到部隊擺好了陣勢,帶領部隊向西追擊,他的想法是截住大股中國軍隊的退路。但是,佐野不得不留下一個小隊看押近千名俘虜。沒想到,中國被俘官兵見看押的日軍隻有九個人,便在一名中校的帶領下,打死兩個看守的日軍士兵,向北麵山林逃去。

這樣混亂的場麵還隻是在小股部隊中發生的。宋希濂第七十一軍兩萬人馬擺脫險境的經過,就更加驚心動魄。我們把宋希濂本人的回憶原汁原味地記錄在下麵。宋希濂在記述了信陽以東阻擊戰的經過之後,接著寫道:

……日軍遂於10月12日攻占了信陽。然後,即以有力的一部從信陽西邊的平靖關,越過桐柏山脈,占領應山,全線展動。日軍如果迅速從應山南下安陸、雲夢、孝感、漢川,則所有在東北地區作戰的部隊,均將陷於日軍包圍圈內。

當時第五戰區司令長官部,設在安陸與花園之間的陳家莊,得此消息後,立即命令各部隊,迅速向漢水以西地區撤退。第二集團軍總司令孫連仲,以電話告知我部,即從小界嶺一線撤退,經花園、雲夢、京山向鍾祥以西地區轉移。幾乎所有部隊都向西去了,最後僅剩下我部兩萬多人(我所指揮的第三十六師和第八十八師兩個師留下還能作戰的隊伍,作戰傷亡過重,已於旬日前奉軍委會命令,歸我直接指揮,其餘由師長陳瑞河、鍾彬率領開赴襄樊一帶接領新兵整訓)。我立即命令左翼的第六十一師(師長鍾鬆)向鍾祥轉進。親率第八十師及直屬部隊,以四路縱隊,沿黃安至花園的公路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