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來那麼多廢話?就不能安靜些?!”薛照聲音裏帶著些怒氣,他提起水壺又狠狠摜回爐上,壺嘴濺出滾燙的水花。
薛桓咳嗽一陣平息了些,語氣還是很平和,他看著薛照燙紅的手背:“人都有這麼一遭的,早些去見小柳兒,對我來說是件好事。我雖然守在這裏,總覺得離她很遠……不礙事的。照兒,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一輩子這麼長,誰來陪你走完?沒能陪著你長大,已經是虧欠了,往後啊,總要有個人陪著你才好啊……我不喝水,我不渴的……”
“讓你別說了,沒長耳朵是嗎?誰給你燒水,想得美!”薛照狠狠瞪了薛桓一眼,他此時話比平常多,而且脾氣也格外急躁,什麼情緒都放在臉上,才有些像十八歲的少年人了。隻是平日能讓犯人瞬間肝膽俱裂的眼神此時卻是遇弱則弱,對躺在床上隻剩下一口氣的人沒有半分威懾。
“照兒,別對人這麼凶,嚇得喜歡你的人都不敢接近了。”薛桓試了好幾次,終於支撐著坐了起來,後背靠著床頭,溫溫和和地衝著薛照笑。
室內濕冷,又充斥著一股難聞的味道——都說閹人身上有異味,那是因為身體殘缺所以控製不住排泄。若是被刻意打壓著衣食,身子凍得麻木了,髒了的衣服又不能及時換,那就更糟糕了。
薛照手掌大權,一身清貴氣派。拋開那些雷霆手段不說,單論形貌,整個奉安城的公子王孫加起來也不及他之十一。
同樣是獲罪之身,薛桓就沒有這樣的待遇了。
薛照是梁王的外甥,梁王卻沒把薛桓當妹夫。讓他受腐刑,踐踏他作為男人的尊嚴;讓他在王陵守墓,剝奪他的自由;讓他飽受欺壓奄奄一息,摧毀他的健康……且不許薛照來看他,讓這對父子老死不相往來。
屋子裏屋子外都充滿了汙濁和死亡的氣息,要是那隻鼻子很靈的蠢貓在這,一定會受不住地往外逃——怎麼突然想到他了?
薛照垂眸,目光變了幾變,然後從前襟掏出那隻鋦壺。
下一瞬,暖熱的茶壺就被塞在了薛桓懷裏。
“唔……是紫砂壺,這樣好的紫砂壺……”薛桓瘦得臉頰都凹下去了,但他眼裏有光,一笑起來還是溫潤儒雅的清雋模樣,他長滿凍瘡的手小心摩挲壺身,“上好的鋦壺手藝,可遇不可求啊,破而再立困中求進,看來你在南方心境平和了許多,還有些因緣際會……照兒,我很喜歡這份生辰禮物。”
薛照別過頭去:“你昏了頭了,什麼生辰禮物。”
薛桓隻是笑,他看見了孩子鞋底各色的泥土,不知道他趕了多久的路,恰好在自己生辰這天回來了。
“多年前,我和小柳兒南下遊曆,路上遇到有個抱著孩子的男人哭泣,問過才知道是大雨衝毀了土窯,壞了營生的飯碗。偏這時候,老的沒了妻子女兒失了母親,沒錢安埋……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我們施了一點恩惠,那家人給我們奉了好香的茶,送了好妙的一把壺……小柳兒後來總是說起這次南下之旅,她一輩子就出過奉安一次。”薛照捧著壺飲了一口,臉上滿是愜意安適,“就是如此奧妙:不必烹茶,隻是注水就有茶香……好啊,總算不是兩手空空去見小柳兒了,照兒,謝謝你,讓我借花獻佛……咳咳……”
薛桓咳嗽得越發厲害了,伴著出氣長進氣短的沉重喘息,竟是嘔出一口血來。
薛照閃身坐在床邊,眉頭緊皺:“尋常的傷寒不會這樣!”
“唔是啊,今年的風雪來得又早又大,穿暖和一點吧……我在一日,梁王就會忌諱一日,這樣也好,免得你夾在中間為難。”薛桓枯瘦的手去握薛照,“照兒,抱歉了,又要撇下你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