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多年之後,何家麗才赫然發現原本不該她當何家老大。按照來到世間的順序,不該她是老大。她上頭還有一個姐姐,叫何家美。家字輩,單名叫美,是從母親美心的名字裏取出來的。據說家美是漂亮女孩,大眼睛,小嘴巴,小家碧玉的模子,一出生不哭反笑,人人喜歡。隻可惜她福薄,長到一歲多跌進火盆裏嗆死了。死了就沒了。待家麗出生,打開始便自自然然升一級,成為這個家的大姐和長女。不過算命先生說,何家的第二胎原本應是個男孩,是家麗搶著投胎,擠走了他。家麗命硬。

更糟的是家麗不算美。一出生就暴哭,三天三夜不停,美心不太喜歡她,沒滿周歲就丟給婆婆何文氏,她跟著丈夫何常勝坐馬車,轉水路,一路向西北,從揚州江都老家到安徽淮南這個剛成立的工業城市支援建設。

淮南是個煤城,但因為是新建的城市,士農工商一應俱全。何常勝來了就落在“皮毛號”——一家專門做皮毛加工的公司,沒幾年,20世紀50年代初,公私合營,皮毛號和其他工商業公司都並了並,歸外貿局管。劉美心跟著丈夫來,剛開始沒工作,後被安排在“醬園廠”——負責生產醬油、醋、料酒、鹹菜的地方。

父母在外工作,從1952年出生到1960年這八年間,家麗跟著老太太在揚州江都度過了童年。爸媽偶爾來信,每兩年過年或者五月端午回去一趟。路遠,偶爾又發大水,不方便。

家麗對媽媽的印象不怎麼樣,她覺得她冷淡,總是乜斜著眼評價人為:丫頭片子。對爸爸印象卻不錯,高高大大,總把她放到肩膀上玩開飛機的遊戲。爸爸喜歡笑,偶爾生起氣來也不失可親。爸爸總給她帶糖吃。

老太太不識字,每次爸來信,她都請村裏的先生讀給她們聽。家麗記得,每次都會聽到一句話叫: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三年困難時期來了。到1960年,農村日子實在不好過,都有人吃樹皮了,老太太給兒子寫信說明情況,常勝讓妹妹在老家看田地,老太太便帶著家麗走水路來到淮南。這八年間,美心又懷過一個,流了。此後許久懷不上。如今又懷上,何常勝很想要個男孩,日日在灶王像前禱告。美心說你跟灶王禱告有什麼用,生下來無非又是個吃飯不幹活的。常勝說,要是個男孩,吃飯不幹活我也認了。背井離鄉,沒有個男孩怎麼頂門立戶。常勝覺得這是實際問題。讓老太太來,一則她年歲大了,二則也能來照顧照顧家和美心。即便懷孕快到臨產,美心還在堅持上班。城裏糧食定量。美心肚子裏有一個食量大的孩子,美心餓得臉都癟癟的。

田家庵碼頭,何常勝站在河岸邊,胳膊上挎著個布褡褳,裏頭藏著一小片饊子。船慢慢靠岸,搭了木板,客人魚貫下船。看到老太太,牽著個瘦兮兮的小姑娘。常勝喊了聲媽。家麗抬眼,哦,爸爸的樣子好像變了些,更瘦了,但依舊偉岸。

湊近了,“就這點行李?”常勝朝老太太肩上的包袱看,接過來。老太太目光朝下,家麗懷裏也抱著個小包袱。

“叫爸。”老太太說。

“爸。”家麗機械地叫了一聲。

“高了不少。”常勝對老太太笑。意思讚揚她帶孩子帶得好。

“吃不上喝不上。”老太太說,又對家麗,“擱家裏老說想爸爸想爸爸,怎麼一見到真人啞巴了。”

“沒啞巴。”家麗大膽反駁,她從來天不怕地不怕,“就是餓了!”她說實話。常勝才想起來手上的饊子,“剛兌的,托一個朋友才買到,吃一半。”

老太太說回去再吃。

“就在這兒吃吧。”常勝堅持,“去那邊,風小。”常勝指了指船塘子。到船塘子邊,站定了。這是人工在河邊挖出來的一小片內湖,停船用的。邊沿靠著壩子,避風。淮河年年漲水,船塘子多少有點蓄洪功能。老太太掰一點慢慢吃,分給家麗一部分。家麗狼吞虎咽,她第一次吃這種油炸的零食,特別脆、香。

老太太笑嗬嗬地對兒子說:“怎麼,活抽抽了?給老娘和女兒吃點東西,還得避著老婆。”常勝為難:“不是避,是她現在飯量大,這又是帶油的,見著了肯定不要命,我怕到時候你們摸不著。”

“我又不是沒生過,怎麼她生個孩子,地位就這麼高。”

“胡瞎子說了,美心這回準生男孩。”

“誰是胡瞎子?”老太太問。

家麗插話:“就是姓胡的瞎子,奶奶你這都不懂。”老太太說吃你的,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家麗隻好站到一邊,繼續吃。

“就是壩上算命的,說以前給日本人和國民黨都算過命。共產黨來了,沒人請他算命了,不過北頭這些戶都信。”田家庵碼頭在淮南的北麵,碼頭沿岸的居民區統稱北頭,是淮南的發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