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八章(1 / 3)

戲謔模擬又被稱為戲擬、滑稽模仿,它是當代小說最典型的一種反諷方式。戲擬性文本與母本(被戲擬的文本)之間的對比是戲謔模擬的一個基本特征。19世紀50年代法國出版的鮑威列特的《科學及文學藝術詞典》對“戲擬”的解釋是:“戲擬是一種詩文體裁,它用戲謔的態度模仿嚴肅作品,通過變形或改變作品原有的意義,使之成為笑柄。”實際上,戲擬就是一種反諷模仿。戲擬是反諷的一種典型方式,以致有研究者將二者等同,巴赫金就曾把反諷看作與戲擬相仿的對話策略。戲擬性文本運用雙重語碼進行敘述,表層語碼模仿依從母本的話語方式,深層語碼恰與此相逆忤,通過表裏話語的兩相衝突、悖逆和文本有意製造的明顯或細微的差別,使反諷意義在對照中不言自明。戲擬旨在通過貌合神離顛覆、解構母本的模式與規範,進而消解它所代表的思維方式和思想意旨。其實,戲擬就是模仿中的反諷,在對原作的模效中進行嘲諷式操作,或嘲諷式地對原作進行模擬。它通常不是停留於個別、局部的仿效,而是在整體仿效中處處布滿叢生的譏刺,不是煮好快熟麵後撒點胡椒之類的辣味,而是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地推翻經典“另起爐灶”,因而它的總體設計策劃是建立在解構的基礎上的。

綜觀文學史,詹姆斯·喬伊斯的傑作《尤利西斯》堪稱小說戲擬最為經典的例子。就互文關係而言,《尤利西斯》幾乎跟所有類型的文本都形成了互文關係,尤其是對從盎格魯·撒克遜時期到20世紀間各曆史階段的英國散文文本都作了程度不同的戲仿,甚至包括當代新聞文體。無怪乎,有研究者慨歎《尤利西斯》的互文空間之廣闊在整個小說史上都是極為罕見的,令人歎為觀止。《尤利西斯》最主要戲仿的對象是荷馬史詩《奧德賽》,不僅書名直指於此(尤利西斯即史詩中的英雄奧德修斯),在情節結構上也與之平行發展,形成對應關係。《尤利西斯》的開頭部分寫斯梯芬渴望在精神上重新找到一位父親,這和《奧德賽》第一部分主要描述奧德修斯之子特萊默克斯如何衝破阻力,外出尋找離散多年的父親相對應;《尤利西斯》的中間部分重點寫布魯姆在都柏林各處的奔波遊蕩,又與《奧德賽》的第二部分中奧德修斯的流浪漂泊相似相應;《尤利西斯》的最後部分敘述布魯姆和斯梯芬“父子”深夜回家與布魯姆之妻莫莉“團聚”,也與《奧德賽》中奧德修斯與妻子珀涅羅珀和兒子特萊默克斯大團圓的結局形成對照。《尤利西斯》與《奧德賽》在情節結構這一層麵上是一致平行發展的,而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則恰與英雄形象形成反諷:卑微渺小的布魯姆和頂天立地的奧德修斯,內心空虛的斯蒂芬和英勇無畏的特萊默克斯,輕佻偷閑的莫莉和堅守貞節的珀涅羅珀都形成了反諷性對比。正是通過這種戲擬,在反諷模仿中充分體現了英雄悲壯的曆史和卑劣猥瑣的現實之間的強烈反差,對現實的批判性昭然若揭。很明顯,喬伊斯對現實的這種反諷性批判有賴於互文性原則,甚至可以說,倘若離開《奧德賽》,《尤利西斯》的反諷意義也就蕩然無存了。

異彩紛呈的中國當代小說也湧現出了一批戲擬性小說佳作,形成了一道引人注目的獨特風景線。一般說來,戲擬或側重於題材方麵,或側重於體裁方麵。軍事題材、愛情題材是當代小說戲擬的主要對象。餘華的作品可以作為一個典型的例子,他長於運用雙重語碼進行敘事,語言之間的隱在對立和敘述人的超然,構成了對傳統文學模式的戲謔和嘲諷式模仿。餘華的《一個地主的死》是對抗日題材文學作品的戲謔模擬,小說的故事令人自然而然地聯想起無數個過去流傳、並在文學作品中被多次書寫過的人民群眾自發自覺地抗日鬥敵的故事。小說講述的是一個英雄抗日殉國的故事:地主少爺王香火被日本兵抓去當向導,他故意把敵人引向歧路,並設法通知鄉親們斬斷後路,使日軍陷入窮途絕境,王香火因此慘遭殺害。小說中英勇的主人公和壯烈的故事本來應當引起讀者的敬仰之情,然而小說潛藏的另一套話語卻消解了已成範式的抗日英雄題材作品予人的這種心理反應。潛藏的話語完全脫離了傳統文本敘述抗日故事的方式,把我們的閱讀注意引向了另一個向度。作者不是以飽含敬仰之情的語調敘述主人公的英雄壯舉,而是代之以冷漠的處理方式。小說處處呈現了與我們熟悉的抗日題材小說相悖逆的地方:平時飽食終日、遊手好閑的地主少爺完成了抗日殉國的壯舉,屬於革命階級陣營的長工暗自盤算的卻是能夠多要一些賞錢;主人公殉難時沒有高呼什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之類的豪言壯語,反倒叫了一聲:“爹啊,疼死我了!”全無英雄氣概,顯得窩囊相十足。這裏展示的是人性中難以洞悉的複雜性和民眾的原生態生活。閱讀過程中,給我們留下強烈印象的是這樣一些細節:國難臨頭,民眾卻在街頭津津有味地觀看動物性交;孱弱蒼白的少爺慨然赴死,動機卻不得而知;日本士兵滅絕人性地實施暴行,但在陷入絕境時又淒涼地唱著懷念家鄉的歌曲。正是這些細節的敘述使文本突破了抗日題材小說的成規性框架,規避了以往那種單向的“愛國主義”視角所造成的對戰爭生活的模式化表現,文學規範在反諷的層麵上被逐一解構。《一個地主的死》以戲擬的方式嘲諷並瓦解了傳統同類題材作品的藝術形式和思想意旨,促使人們在反省相當長的一段曆史時期內信奉的以階級作為劃分人的好壞善惡的判斷標準之荒謬性的同時,進一步辨識與思考人性的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