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我希望您,希望您能冷靜一下。幹我們這行,經常需要等很久才會有消息的。”

他抵達了一個前沿陣地。在這裏,事情所涉及的已不再是小小的個人悲傷,而是行動本身的問題。裏維埃此刻麵對的,並不隻是法比安的妻子,而是另一種生活的方式。對這個微弱的聲音,對這個絕望哀歎的聲音,對這個含有敵意的聲音,裏維埃隻能傾聽,隻能報以微不足道的同情。因為行動本身與個人幸福無法並存:它們是彼此衝突的。這位女士是站在擁有絕對權利和義務的世界裏說這些話的:在這個世界裏,晚餐的桌旁總會亮起夜晚的燈光;一個鮮活的身體總會呼喚另一個鮮活的身體;家園總是充滿了渴望、愛戀和回憶。她所要求的是自己的世界,她是對的。裏維埃也是對的,但他找不出任何真理來反駁這位女士。在家庭這盞樸素的燈之下,他的真理已經被揭示出來了——難以言喻,不合人情……

“夫人……”

她沒在聽。他覺得,她用嬌弱的拳頭對著牆壁捶打了一陣,已經筋疲力盡、跌坐在地了,好像,就在他的腳邊。

有一天,在一座正在施工的橋梁附近,他們遇到了一個受傷的人,俯下身看著他的時候,工程師對裏維埃說:“為了這座橋,臉都磕爛了,值嗎?”雖然開辟這條路就是為了這些農民,但是,他們寧願繞道去走另外一座橋,也不願意看見這張殘缺不全的臉。但是,還是會有人繼續修橋。工程師還說:“公共利益是由個人利益組成的,它所要維護的正是個人利益,而不是其他的東西,僅此而已。”

“可是,”裏維埃後來回答他說,“假如說人的生命是無價的,而一直以來,我們在行動的時候卻會覺得有些東西比人的生命更有價值……那麼,這種東西又是什麼呢?”

現在,裏維埃想到了飛機上的人,心揪得緊緊的。行動,即便是修建一座橋梁,也會使人傷心,裏維埃再也無法回避這樣的問題:“以什麼樣的名義?”

他想:“這些人,這些可能會消失不見的人,本應活得很幸福。”裏維埃甚至看得到他們的麵孔出現在夜燈照耀之下的金色聖殿裏,出現在擁擠的人群中。“我以什麼名義把他們拖出來的?”他以什麼名義把他們從各自的幸福生活中硬生生撕裂出來?保護好這樣的幸福,難道不是一個人最首要的義務嗎?但他自己卻把這種幸福打碎了。終有一天,金色聖殿會像虛幻的海市蜃樓那樣消失不見,衰老和死亡會把它們全都毀掉,甚至比他裏維埃還要殘忍,還要無情。或許,真正需要拯救的是另外一些更能持久的東西吧?或許,裏維埃的殫精竭慮就是要拯救人世間的這一部分東西吧?否則,這種行動,無從辯解。

“愛,如果隻有愛,那就隻能是死路一條了!”裏維埃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責任似乎比愛更有意義。或許這隻是感情表述的另一種方式,可是它卻與其他所有的方式都大相徑庭。他又想起了一段話:“要讓他們永恒不朽,問題就在於……”他在哪裏讀過?“你們自身追尋的那個東西終究會消逝的。”他想起了古秘魯的印加人為了紀念太陽神而建立的那座神廟,想起了那些矗立在山頂的棱角分明的石塊。時至今日,這個文明的重量仍然要憑借這些巨大的石塊來體現,沒有了這些石塊,這種強大的文明還剩下什麼呢?這些石塊,是給現代人豎起的恥辱柱嗎?“古人的領袖以何種粗劣無情的名義,以何種怪異的愛之名義,強迫他的子民在山頂上建造了這座廟宇、強迫他們為自己樹立了這座永恒不朽的豐碑?”裏維埃的腦海裏又出現了這樣的場景:夜晚,來自各省小城的人們擁擠在一起,圍著他們的樂池往來閑逛。他想:“這種幸福,這種枷鎖……”但是古人的領袖,可能對子民的苦難鮮有憐憫,卻無盡無限地悲憫他們的死亡。這種悲憫,並不是悲憫某個個體的死亡,而是悲憫這個種族,終有一天會像沙灘上的腳印一樣,被擦拭得杳無蹤跡。於是,他驅使著他的子民立起那些石塊,讓沙漠也無法將其埋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