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鍾林之死
聽薑珊在電話中說鍾林去市委見唐生虎書記沒見著,一氣之下竟跳了樓,田曉堂震驚不已。他沒想到鍾林為了阻止娜美寧排汙,為了迫使唐生虎收回成命,居然做出如此極端、如此決絕的舉動。他滿心悲痛,又暗自後悔。要是他還多想一些辦法,讓鍾林早點曉得娜美寧今天停產已是板上釘釘,這場慘劇或許就不會發生了。
見他一直不出聲,薑珊問:“你還在聽嗎?”
田曉堂回過神來,說:“我聽著呢。鍾林目前……?”
薑珊說:“他在醫院,還在觀察。”
田曉堂驚詫地問:“還在觀察?他沒死?”
薑珊說:“沒有啊,誰說他死了。他命大福大,隻是受了點傷。”
田曉堂頓時驚喜萬分:“是嗎!剛才可把我嚇壞了,我還以為他已被閻王爺收走了呢。”他又滿腦子疑問:“他從那麼高的樓上跳下來,還能撿回一條命?”
薑珊說:“他落在了充氣救生墊上,所以才沒事。他身上的傷,是下落時在外牆上擦的。”
田曉堂越發疑惑了:“警察到得這麼快?”
薑珊說:“據我所知,鍾林跑上市委辦公大樓樓頂後,並沒有馬上跳樓,隻是站在邊上發呆,市委辦的工作人員發現後,迅速報了警,易副秘書長親自爬上樓頂去勸說鍾林。也不知是不是易副秘書長的勸說起了作用,反正鍾林又拖延了好一陣子。等他終於往下跳時,警察早已在樓下作好了準備,鍾林這才沒有死成。”
田曉堂徹底放下心來,說:“沒什麼比生命更寶貴,鍾林沒死就好。當然,他在市委大樓這麼一跳,造成的社會影響實在太大了,唐書記隻怕不會放過他,局裏也會因此受連累。不過這些和一條命比起來,畢竟又是小事了。”
薑珊說:“是啊是啊,鍾林死裏逃生,真是萬幸。我不太讚同他這種極端的做法,但他一身正氣,敢作敢為,還是讓我很佩服!”
田曉堂問:“你是在醫院嗎?”
薑珊說:“沒有,我和華局長、裴主任一道,正在趕往醫院的路上。剛才醫院給華局長打來電話,說鍾林出現意外情況,讓我們馬上過去一趟。”
田曉堂頓時又緊張起來:“意外情況?什麼意外情況?”
薑珊說:“還不清楚。我想也不會有什麼大事吧,無非是鍾林身上的傷,比預計的要嚴重一些。剛才這些傷還沒怎麼疼,現在開始發作了。”
見她這麼說,田曉堂稍稍放心了些,不過還是叮囑道:“你到了醫院,就把那邊的情況告訴我。”
收起手機,田曉堂一邊緩步往省委黨校宿舍樓走去,一邊尋思著,鍾林跳樓事件的發生,將華世達推上了風口浪尖,唐生虎盛怒之下,隻怕會怪罪他沒有“管好自己的人”,趁機狠狠地修理他一番。田曉堂想給華世達打電話寬慰幾句,又覺得不好怎麼開口,再說現在華世達也不方便跟他談這些,隻得放棄了這個念頭。
田曉堂跨進宿舍,剛掩上門,兜裏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他以為是薑珊打過來的,掏出一看,卻是華世達。
田曉堂撳下接聽鍵,開口就問:“華局長,您到醫院了嗎?鍾林情況怎麼樣?”
華世達的聲音顯得有氣無力:“唉!糟透了。”
田曉堂悚然一驚,忙問:“剛才不是說他沒事嗎,怎麼突然又會起變化?”
華世達說:“醫生剛才作詳細檢查時才發現,鍾林服用了超量安眠藥。”
“什麼?”田曉堂再一次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華世達長歎一聲說:“真沒想到,他在跳樓前,還會吃安眠藥。他出事之後,我趕過去,見他臉色蒼白,雙目緊閉,處於一種半昏迷狀態,以為他不過是受到了驚嚇。哪想後來進了醫院,他竟然一直昏迷不醒,醫生深入檢查,這才發覺他有吞服超量安眠藥的嫌疑。”
田曉堂的心揪得更緊了,忙問:“鍾林還有救嗎?”
華世達說:“我懇求院長,要不惜一切代價救活他。院長說,用洗胃機灌洗顯然已來不及,隻有將他的胃切開了直接洗……現正在這麼搶救。”
田曉堂心知鍾林凶多吉少,卻還是寬慰華世達道:“這就是說,還有希望……您也不要太焦急……我想他會熬過來的。”
華世達說:“但願吧。”
田曉堂又問:“唐書記對這事是什麼態度?”
華世達說:“還沒見他表態。”
田曉堂說:“事情已經發生了,您還是想開點吧。”
華世達沉默片刻,說:“我已有思想準備了。”
田曉堂愣了愣,他感覺到華世達說這話有具體所指,卻不清楚到底是指什麼,想問,卻又覺得唐突了。
結束通話,田曉堂在房間裏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盡管他知道鍾林生還的希望很渺茫,卻還是不死心,盼著奇跡能夠發生。
大約半小時後,手機鈴聲再度響起,這次打電話來的是薑珊。田曉堂急切地問:“搶救過來了嗎?”
薑珊的嗓音帶著哭腔:“沒有……他藥吃得太多,又延誤了這麼久,就是華佗在世,也無力回天了。”
田曉堂感覺腦子裏嗡地一響,整個人就像傻了一樣。過了好半天,他才慢慢清醒過來,喃喃道:“先服安眠藥再跳樓,看來,他是下定了去死的決心,斬斷了一切退路啊!”
薑珊感歎道:“苟且偷生易,慷慨赴死難。鍾林這麼做,該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田曉堂說:“我倒覺得,他其實是缺乏勇氣的。如果有足夠的勇氣,他就直接跑上樓頂呼啦一下跳下去了。正因為勇氣不足,他才先服下安眠藥,然後在樓頂天台上又猶豫了很久。我有一種感覺,他並不是主動跳下去的,而是安眠藥發作後,失足跌下去的。”
薑珊很是驚訝:“你怎麼會這樣想呢?”
田曉堂說:“我覺得,隻有這樣推測才合乎情理。”
薑珊說:“可是……”話沒說出來,就慌忙改了口:“韓市長來醫院了,華局長招呼我過去,我先掛了啊。”
田曉堂放下手機,剛要放進褲兜裏,鈴聲卻又急促地響了起來。
打電話來的是沈亞勳,一開口就抱怨道:“你的電話怎麼老占線啊。你看過今天的省都市報沒有?”
田曉堂說:“沒有。怎麼啦?”
沈亞勳說:“娜美寧排汙的事已上省都市報啦,這下可熱鬧了。”
田曉堂頓時大驚。娜美寧的問題被捅到全省發行量最大的報紙上,事態的嚴重性不言而喻。這意味著,省都市報的記者已盯上了娜美寧,鍾林跳樓事件再想瞞天過海隻怕已很難了。而這兩起相互關聯的事件一再曝光,雲赭就會成為全省乃至全國輿論關注的焦點。對此,壓力最大的無疑是雲赭的當家人唐生虎,受害最重的也將是他。唐生虎目前的處境本來就不妙,這兩起事件將給他雪上加霜,甚至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這樣一來,唐生虎勢必會找個出氣筒,把氣撒到華世達身上。而他田曉堂,也很有可能陪華世達一起受氣。娜美寧畢竟是他一手招進來並負責協調服務的項目,盡管不讓娜美寧停產整頓的領導責任在唐生虎,娜美寧排汙的監管責任在戊兆縣環保局,但唐生虎要整他,他也休想跑脫。不過話又說回來,他與華世達還是不一樣。雖然他借各種由頭,一再拖延去做那個直接服務唐生虎的市委副秘書長,但唐生虎對他的印象並未因此受太大的影響,所以多半會對他手下留情的。
中午1點鍾,華世達又打來電話,告訴他,唐生虎、韓玄德召開緊急會議,商議怎麼應對鍾林跳樓事件和娜美寧被媒體曝光引發的輿論危機。華世達的聲音聽起來虛弱而疲憊:“在唐書記的指示下,市公安局已成立了專案組。專案組的任務,一是查清鍾林背後的操縱者或者說陷害者是誰。唐書記認為,鍾林服了超量安眠藥後又跳樓,他的行為令人費解。他想尋死,在服安眠藥和跳樓之間隻須選擇一項就夠了,沒必要還來個雙管齊下。想通過自殺來造成一定的社會影響,給領導施壓,隻要跳樓就能達到目的,何必還吃什麼安眠藥。因此唐書記懷疑,鍾林是在旁人的誘導、教唆甚至脅迫下才吞服精神藥物,在精神藥物的刺激下才想去跳樓。他拍著桌子惡狠狠地說,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這個人挖出來。專案組的第二項任務,是查清那個向省都市報報料的人到底是誰。唐書記說,這個人是雲赭的害群之馬,是個吃裏爬外的家夥,查出來絕不能輕饒。”
田曉堂冷笑一聲道:“看樣子,唐書記已經氣急敗壞了。事情鬧到這一步,怪誰呢,還不是怪他!要是他早點同意娜美寧停產整頓,這些事情哪會發生?!”
華世達說:“他是不會這麼想的。他這種領導,在高位上坐久了,唯我獨尊慣了,從來不會認為自己有錯,犯錯的隻會是下麵的人。現在的形勢,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啊。我看我這次是在劫難逃了,你呢,隻怕也要小心些。”
華世達說得有些悲壯,田曉堂忙安慰道:“您也不要太想多了。您又有什麼錯,他能把您怎麼樣?”
華世達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我有種預感,他這回隻怕要跟我舊賬新賬一起算了。算就算吧,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我什麼都準備好了。”
華世達把話說到了這一步,田曉堂想再想講幾句寬心的話,反倒覺得多餘了。
收起手機,田曉堂隻感覺心口堵得慌。他相信,鍾林服下超量安眠藥後跳樓,並非受人唆使。他了解鍾林,知道鍾林很難被人左右。可唐生虎卻認為鍾林隻是個提線木偶,背後一定有操縱的黑手,一定藏著不可告人的陰謀。唐生虎要這麼草中尋蛇,他也拿唐生虎沒辦法。這樣一來,唐生虎更會大打出手,即使找不到證據,也會以莫須有的罪名嚴懲他想象中的大逆不道者。難怪華世達會有大禍臨頭的感覺。又想,是誰向省都市報透露了娜美寧排汙的秘密呢?這個人還真不好猜,因為很多人都存在這種嫌疑。有可能是娜美寧的員工,特別是那個向鍾林透露內情的老鄉,有可能是包雲河,也有可能是淡漢同。就是鍾林,也不排除這種可能。或許鍾林早就向省都市報報料了,隻是一直不見批露報端,以為媒體不敢捅這個馬蜂窩,這才感到絕望,最終決心以死相諫。
田曉堂躺在宿舍床上,想眯一會兒,可他哪裏睡得著?一閉上眼,腦海裏就晃動著鍾林那張熟悉的臉。他想,性格即命運,這話真是精辟。鍾林那種一根筋的性格,注定了他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注定了他的人生悲劇。或許,這麼毅然決然地走了,對鍾林來說也是一種大解脫。在理想和現實的巨大錯位中苦苦地煎熬和掙紮,他活得真是太累了。他選擇這種極端的方式,走得慘烈,走得悲壯,卻也走得高貴,走得瀟灑。田曉堂在心裏默默念叨,鍾林兄弟,一路上走好,願你在天堂裏過得開心,過得快樂,把前世的種種不如意都彌補回來!
手機突然鳴叫起來,田曉堂忙翻看畫屏,隻見顯示的是“張矢”兩個字。他一時有點發愣,記不起張矢是誰。但很快他就想起來了,這個張矢就是來雲赭搞過新聞訛詐的那個省科教旬報的狗屁記者。當時,田曉堂被抽調擔任市創衛迎檢外宣組的牽頭人。就在受檢前夕,突然發生一起不大不小的食物中毒事件,張矢就像嗅到腥味的狗,立即躥到雲赭,打著新聞監督的幌子,大搞敲詐勒索。田曉堂費盡周折,後來還是請雲赭日報社社長符有才出麵,憑借部隊老首長的身份,總算才把張矢擺平。
這近一年來,田曉堂與張矢沒有任何聯係,他幾乎忘記了張矢其人。沒想到在這個特殊時期,張矢會突然從地下冒出來。他深知張矢這種人找上門來,絕不會有什麼好事。他猜測,莫非張矢見娜美寧被曝了光,又出了機關幹部跳樓的醜聞,認為搞新聞訛詐的絕好機會又來了,便不失時機地想來插一杠子,大撈一把?
田曉堂很不情願地撳下接聽鍵,張矢的聲音便傳了過來:“田秘書長,你好啊!我是張矢,好久不見了啊。”
田曉堂不冷不熱地說:“張大記者啊,有事嗎?”
張矢說:“我正在雲赭,想找你了解一些情況,另外還打聽一個電話號碼。”
田曉堂問:“了解什麼情況?該不是又來搞新聞監督吧?”
張矢聽出他說話很不客氣,有些尷尬地笑著說:“是啊,我就是過來搞新聞監督的。娜美寧出了事,報社派我過來采訪。”
猜測得到了證實,田曉堂感到怒不可遏,不禁憤憤地斥責道:“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這回你就不怕你的老首長符社長罵你嗎?”
張矢急忙辯解道:“田秘書長,你誤會了,完全誤會了。”
田曉堂冷笑道:“誤會?我還不知道你!這回你喊價多少?15萬,還是20萬?你考慮過物價上漲的因素嗎?是不是還打個九折?”
張矢越發語無倫次起來:“田秘書長,你真的誤會了……我現在已調到省都市報,再也不會幹那些下三濫的事了,你不要用老眼光看人嘛。”
田曉堂一下子愣住了,不相信似的問:“你去了省都市報?今天那個報道難道是你捅出來的?”
張矢忙回答:“是啊是啊。我知道,這篇報道隻會讓雲赭的領導火冒三丈。可作為一個從事新聞監督的記者,我有責任把娜美寧的問題公之於眾。”
田曉堂暗想,這篇報道如果早點見報,還能夠逼著娜美寧停產整頓,他不但不惱火,還會暗自高興,可在娜美寧停產整頓已成定局的今天再見報,意義就不大了,反倒還會帶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所以他的態度談不上惱火,但也絕不會支持。對張矢的一百八十度華麗轉身,他一時還真沒法適應,也仍然心存疑慮,就說:“行啊,你這算是浪子回頭嗎?不過,你幹的還是老本行——新聞監督!嗬嗬。”
張矢笑道:“你就不要挖苦我了。我現在幹的才是真正的新聞監督,過去的不算。”
田曉堂好奇地問:“你是怎麼調到省都市報的?”
張矢說:“這事說起來,應該感謝符社長。是他跟我的老團長韓雲打了電話,細說了我的困難,還罵了韓團長幾句,怪韓團長不關心我。後來韓團長逮住一個機會,運作了一番,就把我挪到了省都市報,給了我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
田曉堂訝然道:“重新做人?”
張矢說:“是啊,是重新做人。我以前幹那些爛事你也知道,現在回想起來真是羞煞人。其實我當時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內心裏還是相當掙紮的,也十分厭惡自己。可那時我沒有別的生路,為了兩個女兒上大學,也就顧不上太多了。現在,符社長、韓團長這麼貼心貼肺地關心我,給了我這麼好的工作崗位,我再不洗心革麵,就真他媽的不是人了。”
田曉堂笑道:“你能這樣想,難得,難得啊!”
張矢說:“田秘書長,我想找你作個采訪,進一步了解娜美寧的情況。”
田曉堂說:“娜美寧你們不是已曝光了嗎?難道還想深挖下去?”他不想張矢再炒作娜美寧,也絕不會接受張矢的什麼采訪。娜美寧事件進一步熱炒,對雲赭的發展和形象有損害,他當然不能支持。這種時候,他作為雲赭的一名正縣級領導幹部,還敢在媒體上拋頭露麵,如果不是糊塗蟲,那就是另有所圖。
張矢答道:“我們覺得,娜美寧事件很有代表性。這幾年,各地為了搶占發展先機,招起商來都是饑不擇食,不惜把門檻一降再降,對環保則睜隻眼閉隻眼,寧願用青山綠水去換取雞的屁(GDP)!我們報社很想針對娜美寧這一個案,好好地解剖一下。再說,今天又發生了鍾林跳樓事件,娜美寧的問題就更值得我們好好反思了!”
田曉堂感覺頭越發大了,忙道:“我還在省委黨校脫產學習,不便接受你的采訪。我們也是老朋友了,我想奉勸你一句,這件事曝一下光就夠了,沒必要窮追猛打,緊揪不放。中國的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新聞監督的作用其實很有限……”以前他勸張矢莫搞所謂的“新聞監督”,倒還理直氣壯,如今再勸張矢莫搞真正的新聞監督,卻感覺有些理屈詞窮。
張矢說:“對娜美寧事件搞跟蹤報道,是都市報領導層作出的決定,我說了不算。你不想接受采訪,我表示理解,不會勉強你。”
田曉堂知道他攔不住張矢,隻好說:“你們非要繼續深挖,我也拿你們沒辦法,隻是希望你們的報道盡量客觀、公正些!”
張矢說:“你放心,客觀、公正是新聞的基本要求,在這點上我是絕不會含糊的。”頓了頓,又道:“我想找你打聽一下符社長的手機號碼。”
田曉堂問:“你想采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