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注意,“鮮於妄人”很有可能不是這位學者的真名。所謂妄人,就是狂妄之人。我懷疑這個名字就和武則天時期的“梟庶人”、朝鮮王朝女子“金介屎”一樣,有可能是因為後來他說了什麼話,辦了什麼事,觸怒了當權,被剝奪了原名,安上了這樣一個惡名。
渾天說的發展,就是這樣艱難。
然而真理越辯越明,到揚雄時代,渾天說已與蓋天說平分秋色。揚雄起初學的是蓋天說,之所以跳反,是在與朋友一次次辯論,一次次實際測驗後,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當他意識到自己是錯的,就立即毀掉了自己之前所有關於蓋天說的論文,成了渾天說的支持者。至此,渾天說被大量學者認可,走向了曆史的舞台,成了漢人天地觀的主流。
然而,幾百年後,人們對天地的認知又被重塑了。
南北朝時期,相對落後的蓋天說得到了梁武帝的支持。他之所以這麼幹,是因為他喜歡和天竺(古印度)來的僧人聊天,他還曾召見過達摩祖師。
在古印度,有一種類似於蓋天說的天體運行說。梁武帝並不是學者,卻對佛教感興趣,從天竺僧那裏了解到了這種學說後,深表認同,雙手支持,便發布命令,令學者持蓋天說。
唐代天文發達,渾天說又被確立為主流。宋代的理學家更進一步提出“地在氣中”的觀點,表示大地其實是在氣中的,並不在水中。這時的人們已經無限接近真相。
然而,元代以後,無論是渾天說,還是改進後的蓋天說,都沒能成為學界與民間的主流。上上下下對於天地的認識,竟又回到了最原始的“天圓地方”上去了。
而此後的朝代,除了引入一些西方的天文曆法,天文研究本身並沒有什麼像樣的建樹。甚至大地是圓球的觀點在被東引後,也遭到了人們的非議,直至清末才有所好轉。
究其原因,是因為“天圓地方”的觀念更符合統治者的需要,迫使人們對天地的觀測與思考陷入嚴重停滯的狀態。由於古代君王的所為總是“上應天象”,天象衝和,代表著實行了仁政。天降異象,就要發罪己詔。那些謀反的人,無不喜歡請人“夜觀天象”,利用民眾對上天敬畏和恐懼心理製造事端。因此,統治者嚴厲禁止民間的天文勘測與學習,甚至出台了法律規定:
凡私自學習天文曆法的,流放、充軍。製造、發明新曆法的,殺頭。(沈德符《萬曆野獲編》:“習曆者遣戍,造曆者殊死。”)
要知道,一個學科,一項技術,如果沒有足夠多新鮮血液的注入,沒有足夠多的研究者,隻在極少部分人中流傳,漸漸就會失傳,甚至出現嚴重的返祖現象。
以保溫瓶為例。宋人張虞卿,曾在土中挖出過一個看起來是幾百年前的瓶子,居然能儲存熱水。他本來不知道這個瓶子有保溫的功能,隻是倒熱水進去,過了兩天居然還燙嘴,於是一直帶在身邊自用。後來一個不小心把瓶子打碎了,他才看見裏麵是雙層的。
但是,在宋代,“保溫瓶”的製作工藝已經失傳,也沒人知道它什麼時候流行過,都有哪些人會做。即便有人知道了結構,也沒能複製出來。至20世紀初,日本製造的保溫瓶才反過來進入中國市場,市民們見到這樣神奇的東西,非常興奮,稱之為“魔法瓶”,爭相購買。
同理,天文測量與大討論也受到狹小流傳麵的限製,漸漸變得萬馬齊喑。僅存的一點餘熱,也隨時會被官家撲滅。人們對天與地的理解出現了返祖現象,“天如華蓋,地如棋盤”的蓋天說,再度占據主流,成為多數人的天地觀。
很多時候,技術是服務於秩序的。當係統趨於保守,人們的思想也就裹足不前了。直至人們走向新的時代,換了新係統,才有機會探索宇宙的真相。
楚國詩人屈原著有《天問》, 2300年過去了,有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有的問題還是沒有答案。追求真理的過程總是艱苦而又漫長的,人們昂首天外,埋頭苦幹,有了更宏偉的天地觀。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就是最偉大的浪漫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