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前墨】
此回亦非正文,本旨隻在冷子興一人,即俗謂“冷中出熱,無中生有”也。其演說榮府一篇者,蓋因族大人多,若從作者筆下一一敘出,盡一二回不能得明,則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興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閱者心中,已有一榮府隱隱在心,然後用黛玉、寶釵等兩三次皴染[42],則耀然於心中眼中矣。此即畫家三染法也。未寫榮府正人,先寫外戚,是由遠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敘出榮府,然後一一敘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仆,其死板拮據之筆,豈作“十二釵”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寫外戚者,正是寫榮國一府也。故又怕閑文贅累,開筆即寫賈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榮府之速也。通靈寶玉於士隱夢中一出,今於子興口中一出,閱者已洞然矣。然後於黛玉、寶釵二人目中極精極細一描,則是文章鎖合處。蓋不肯一筆直下,有若放閘之水、燃信之爆,使其精華一泄而無餘也。究竟此玉原應出自釵、黛目中,方有照應。今預從子興口中說出,實雖寫而卻未寫。觀其後文可知,此一回文則是虛敲傍擊之文,筆則是反逆隱回之筆。
詩雲:?63?
一局輸贏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43]。
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傍觀冷眼人。?64?
卻說封肅因聽見公差傳喚,忙出來陪笑啟問。那些人隻嚷:“快請出甄爺來!”封肅忙陪笑道:“小人姓封,並不姓甄。隻有當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問他?”那些公人道:“我們也不知什麼‘真’‘假’?65?,因奉太爺之命來問。他既是你女婿,便帶了你去親見太爺麵稟,省得亂跑。”說著,不容封肅多言,大家推擁他去了。封家人各各驚慌,不知何兆。那天約二更時分,隻見封肅方回來,歡天喜地。眾人忙問端的。他乃說道:“原來本府新升的太爺姓賈名化,本胡州人氏,曾與女婿舊日相交。方才在咱門前過去,因看見嬌杏?66?那丫頭買線,所以他隻當女婿移住於此。我一一將原故回明,那太爺到傷感歎息了一回,又問外孫女兒,我說看燈丟了。太爺說:‘不妨,我自使番役[44]務必探訪回來。’?67?說了一回話,臨走到送了我二兩銀子。”甄家娘子聽了,不免心中傷感,一宿無話。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兩封銀子、四匹錦緞答謝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書與封肅,轉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嬌杏做二房。封肅喜的屁滾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兒前一力攛掇[45]成了,乘夜隻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去了。雨村歡喜自不必說,乃封百金贈封肅外,又謝甄家娘子許多物事,令其好生養贍,以待尋訪女兒下落。封肅回家無話。?68?
卻說嬌杏這丫嬛,便是那年回顧雨村者。因偶然一顧,便弄出這段事來,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緣。誰想他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隻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載,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側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
原來,雨村因那年士隱贈銀之後,他於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會了進士,選入外班[46],今已升了本府知府。雖才幹優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員皆側目而視。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一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生性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語。龍顏大怒,即批革職。該部文書一到,本府官員無不喜悅。那雨村心中雖十分慚恨,卻麵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喜悅自若。交代過公事,將曆年做官積的些資本並家小人屬,送至原籍安插妥協[47],卻又自己擔風袖月,遊覽天下勝跡。
那日,偶又遊至維揚[48]地麵,因聞得今歲鹺政[49]點的是林如海。這林如海姓林名海,字表如海?69?,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蘭台寺大夫?70?,本貫姑蘇?71?人氏,今欽點出為巡鹽禦史,到任方一月有餘。原來這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業經五世。起初時,隻封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係鍾鼎之家[50],卻亦是書香之族。隻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沒甚親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隻有一個三歲之子,偏又於去歲死了。雖有幾房姬妾,奈他命中無子,亦無可如何之事。今隻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無子,故愛女如珍,且又見他聰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歎。
雨村正值偶感風寒,病在旅店將一月光景方漸愈。一因身體勞倦,二因盤費不繼,也正欲尋個合式之處暫且歇下。幸有兩個舊友亦在此境居住,因聞得鹺政欲聘一西賓[51],雨村便相托友力,謀了進去,且作安身之計。妙在隻一個女學生,並兩個伴讀丫嬛,這女學生年又極小,身體又極怯弱,工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載的光陰,誰知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疾而終。女學生侍湯奉藥,守喪盡哀?72?,遂又將要辭館別圖。林如海意欲令女守製讀書,故又將他留下。近因女學生哀痛過傷,本自怯弱多病的,觸犯舊症,遂連日不曾上學。雨村閑居無聊,每當風日晴和,飯後便出來閑步。這日偶至郭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忽信步至一山環水旋、茂林深竹之處,隱隱有座廟宇,門巷傾頹,牆垣朽敗,門前有額,題著“智通寺”三字,門傍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曰: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73?
雨村看了,因想道:“這兩句話,文雖淺,其意則深。?74?也曾遊過些名山大刹,到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鬥來的[52]也未可知,何不進去試試?”想著走入,看時,隻有一個聾腫老僧在那裏煮粥。雨村見了,便不在意。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雨村不耐煩,便仍出來?75?,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酒三杯,以助野趣,於是款步行來,剛入肆門,隻見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來,口內說:“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時,此人是在都中古董行中貿易的號冷子興者,舊日在都相識。雨村最讚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這子興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說話投機,最相契合。
雨村忙亦笑問:“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緣也。”子興道:“去年歲底到家,今因還要入都,從此順路找個敝友說一句話,承他之情,留我多住兩日。我也無甚緊事,且盤桓兩日,待月半時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閑步至此,且歇歇腳。不期這樣巧遇!”一麵說,一麵讓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來。二人閑談漫飲,敘些別後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