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0006H~20世紀前半期,中國經曆了三次由革命催生的政權興替,而三次的形式明顯有別,以共和取代專製,打倒北洋軍閥、推翻北京政府、建立統一的國民政府,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可分別標名為進入民國、統一易幟和迎接解放,作為主體,則是由臣民變為國民,進而公民,再進而人民,至少在今人並不一致的觀念裏,與曆來改朝換代不同,有著政體、國體、社會性質等分別。而親曆其事的各色人等,大都未必有這樣理性概括的認識,他們的直觀感受與緣自立場、身份、思想不同而來的差異相混雜,心境隨著情勢的展開變化而波動,言論行事與後來者的看法固然不盡相同,與他們本人事後的回憶解讀也往往有所出入。不過,三次政權鼎革的形式內容有別,又會在他們的心路曆程中留下烙印,而顯示出心境與行事的差別。這些形形色色的親曆者如何度過席卷而來的革命浪潮,進入新政權、新時代,經曆三次政權更迭者的思維行為有何異同,既關乎對革命進程的理解,也有助於對新政權及其命運的認識,頗可玩味,值得考究。其間還有抗日戰爭時期的淪陷與光複,對於政見立場不同的人而言,雖然感受態度各異,也都要經曆政權更替的考驗。
三次由革命引發的政權更替以辛亥革命和民國創立為肇端,雖然遜清王室依然存在,少數人自願堅持或不得不繼續臣子的身份,大多數社會成員則因此由臣民變為國民。這樣的變化,在親曆者魯迅後來文學作品的描述中,顯得有幾分滑稽,而在中國近代史研究領域,一段時期內更是貶為僅僅換了一塊招牌。殊不知打落皇冠固然不易,摘掉臣民的枷鎖,也絕不僅僅是剪掉一條辮子那樣輕而易舉。當然,也有皇冠是否非打落塵埃不可的重新思考。按住親曆者順時序展開的喜怒哀樂的脈動,可見曆史的發展並非先天注定的宿命,相關史事遠比今人所認為的更加豐富多彩。
以各類親曆者的所見所聞為視角,自然有以何種材料為憑借的問題。考慮到即時性與連貫性,應循兩條準則:一是取材以日記為主,輔以書信、年譜、文集等其他文獻;二是時段以政權更替的時間為限,本篇即定為辛亥、民元,前後僅作背景式伸展,以便理解日記主人及其所記之人事。這並不意味著全然相信日記便是信史,中國日記種類繁多,內容複雜,所謂日記是人們內心世界寫實的說法,不無可議;也不表示依據日記即可反映整體及各個部分的普遍狀況,而是以此為據,既可以掌握一定的脈絡,不至於散漫無序,又兼顧各人的獨有,不必強行歸納,能夠從具體細微處顯現隨著時勢變化因人而異的心路曆程,豐富曆史的細節(前賢甚至以為曆史是由細節決定的),呈現本來的複雜,減少概念化的誤判。
盡管相對於此前,晚清民國是目前所知留存日記最多的時期,可是有條件和能力記日記的,在全體社會成員中畢竟不占多數,願意並堅持寫日記的更少,能夠留存下來又幸而公開麵世的,則少之又少。有的人好記日記,偏偏辛亥、壬子兩年的不見蹤影,如劉大鵬、朱希祖、周作人、顏惠慶等;或是兩年當中僅有一年的日記傳世,如沈家本、汪榮寶、胡駿等;甚至僅存的一年也殘缺不齊,如蔡元培、張元濟、錢玄同等。有的人雖然記日記,也保留下來,可是內容過於簡略,或僅僅如流水賬般記事,或多記身邊私事及自己有興趣的某一類事。參酌其他各類資料以研究主人的生平活動,不無價值,用於本題,則不易展開。如徐世昌在這一曆史時期的許多重大事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是他的日記不動聲色到了不著痕跡的地步。繆荃孫的日記更是幾乎不涉時事,即使在學問方麵也隻關注文籍版本等事。[1]還有的日記雖然保存,可是整理者以為隻是斷簡殘篇,無從錄要,因而隻將較為完整的部分刊出,如餘肇康、張棡等,零星的則付諸闕如。實則視角不同,看法估價各異,曆經歲月磨難,能夠留存下來實屬不易,最好不加選擇,和盤托出。
有的文獻,顯然依據日記寫成,如王錫彤的《抑齋自述》,而遣詞用字,已多後來修改的痕跡,用於記事敘事,尚可參酌使用,要想顯示順時序展開的心路曆程及態度,就很難如實貼切深入。這樣的情形在《朱峙三日記》後加的每年題記部分也反映明顯,不與原文參照,不宜直接作為當時的記述引用。溫世霖的《昆侖旅行日記》,賴清健的《庸叟日記》,顯然經過本人或他者的整理,摻入一些後來的觀念意識。至於《曆代日記叢鈔》收錄的《梅川日記》、《中國革命日記》、《武昌起義日記》等,或不過筆記的變形,或是後來逐日記錄革命進程中的大事,形同日誌,或是事後根據記憶及時勢重新編寫,不無記事之功(當然也須勘驗),但至少不能如實反映當時事主的見聞心境。所以,本文較多征引的日記,未必是由於其人其事更加重要,而是因為大都為當時的直接記述(偶有事後不久的補記),不受後來時勢變化的影響,而且所記事實較詳,吐露心跡較顯,可以多層麵了解在曆史的進行時各色人等的行事及其心境。
前人好將《越縵堂日記》、《緣督廬日記》、《湘倚樓日記》以及《翁同龢日記》並稱為“晚清四大日記”,所謂“四大”,無非指其時間長、牽涉廣而記事多。其實,無論從哪一方麵看,與之相伯仲甚至超越其上的日記不在少數,此說反映前人所見相當有限。尤其是如果不以軍國大事或學統地位為準則,可以列入“大”的行列的日記並不罕見。好記日記留作史料的胡適,也喜歡看日記,所看過並且相當重視的《朱芾煌日記》和《湯爾和日記》,就是研究辛亥、民初的重要史料,可惜至今無由得見,不知是否尚存於世。《蔣維喬日記》於清季民國時期的許多大事要人均有關聯,甚至成為研究相關者(如張元濟)生平活動的重要依據,30年前曾經閱覽摘抄一過,一直等待刊行,仍然不能如願。至於偶爾露出一鱗半爪的陳慶年(橫山鄉人)、柳詒徵、傅增湘等人的日記,不知何時可以得見全豹。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而人物和史事都是不可重複的,從根本上說,歸類不過是圖個方便。[2]無論如何分類,總是無法完全恰如其分。經曆清季民初政權鼎革的人們林林總總,可以從年齡、性別、政見、地域等不同方麵加以劃分。本書各章節所取社會身份,不過是相對而言作為方便名詞而已。若以為放在一處便是同一類人,可以無視差別,非要求出普遍一致性,則勢必緣木求魚。因為在看似相近相同的身份之下,他們仍然是因人而異的不同個體。盡管勉強可以說各有一定的代表性,還是必須小心謹慎,充分自覺輻射覆蓋的有限。諸如此類的個案,隻能說史上有其人其事,不能說所有類似者均如此人此事。即便一些人的為人行事可能大體相近,也不宜過度放大。因為曆史人事均為個別,不能強同,全同之處即無從寫史。不過,史事的記載和史料的留存,本來就是殘缺不全,非要巨細無遺地統統網羅,同樣無史可究,也就無史學可言。要想從心所欲而不逾矩,拿捏得當至為關鍵。這也是史學仍然藝術而不能完全科學的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