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克仁差不多半年時間沒有到新井口檢查生產安全工作了。原因是他覺得那邊有甫茂華作技術指導,不會存在什麼問題,便很放心地讓他們去幹。而這邊的生產比較忙,前不久,井下發生一起瓦斯窒息事故,當頭昏倒五人,因搶救及時,僅死亡一人。因此他感到要加快通風井的開巷速度。他曾找到甫茂華了解情況,甫茂華說巷道進展順利,不必擔心。
對於郝守權截留資金的懷疑,楊二妹就曾經提出過,隻是沒有掌握確鑿證據,不好明說。他也找過幾次郝守權,敲邊鼓似的談到關於煤款回籠的事情,郝守權指天發誓一口回絕。這樣煤款的事就撇到一邊去了。
昨天晚上,喬克仁從王秀鳳的嘴裏聽說通風井改變了方向,不再打向主井口連成貫通,她說是甫茂華告訴她的。他當時聽了,就覺得奇怪,涉及到礦井安全生產上的重要問題,甫茂華怎麼不及時向他反映呢?
加上郝守權擅自賣煤不入賬的事情,他開始感到這些問題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不然將來後患無窮。於是,他決定立即去通風井那邊找甫茂華和郝守權過問一下,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通風井井口建起了兩排竹搭工棚。喬克仁來到這兒,發現有好多陌生麵孔的工人,他們的口音都不是本地人。郝守權是什麼時候新招這些人到公司來幹活的呢?這件關係到公司企業重大利益的事情,不經公司董事會討論怎麼就擅作主張呢?
他走到井口,當看井口順著紅水河岸邊下麵架起的一道溜煤槽,一眼就發覺溜煤槽的工程質量相當糟糕,而且存在著十分嚴重的隱患。原因是河岸懸崖太陡,從井口到河床至少有六七十米高,溜煤槽全依靠立在岸壁的木柱支撐,整體來看搖搖欲墜,從溜煤槽落煤口卸煤到船上也有十幾米落差。
不難以想象,如果任其一意孤行,繼續蠻幹下去,總有一天會發生槽塌船毀的特大惡性事故。不行,如此冒險蠻幹的作業再不製止,將會給公司造成慘重損失!
喬克仁想到這裏,一股冷汗從心底升騰上來。他的白淨的臉孔因此而變得發青。他覺得必須馬上找到郝守權指出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在井口煤場,他碰到剛剛從巷道裏麵出來的甫茂華,開口便問:“茂華,郝守權呢?”
“他前天下縣城去聯係運煤船了。”甫茂華放下肩上的測量儀,轉而驚異地反問道,“克仁,你今天怎麼來啦?”
喬克仁聽說郝守權不在家,憋在胸口的那股怨氣隻得強壓在心底,緩過口氣說:“茂華,公司通風井發生了這麼多嚴重的問題,你怎麼不事先跟我說一聲?”
甫茂華麵露難色:“我……我向郝副提過了,叫他不要這樣自行其事,可是他不聽……”
“他不聽,不是還有我嗎,”喬克仁責備他說,“聽說這條巷道也改變了方向,到底是怎麼回事?”
甫茂華見事情到此已是無法再隱瞞下去,隻好把個中的原委訴苦一般簡要地敘述一遍。末了,他無可奈何地說:“唉,我一個小小的生產課長,人家是副總經理,人微言輕,沒法子啊……”
“簡直是亂彈琴!”喬克仁有些惱火了,他加重語氣道,“在職務級別上郝守權是你的頂頭上司,可是在井下安全技術方麵你應該比他更有權力。他懂什麼,不過是個不學無術的山民罷。你放棄自己的技術權威對礦井進行嚴格的管理,放任自流,就等於縱容他冒險蠻幹,你知道不知道這是嚴重瀆職的行為!”
甫茂華自從接觸喬克仁以來,還是頭一回看見他發這樣大的火,他感到好慚愧和內疚。然而,他內心亦有說不出的苦衷,所以他不敢正視喬克仁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他害怕他的目光會穿透他的心髒從而發現他所做出對不起公司、對不起喬克仁的醜事。
原來,當初郝守權要改變通風井的掘進方向,甫茂華是不同意的。他怕這小子壞了他的事,就連續幾天花言巧語勸說他,並私下塞給他金銀首飾,還有一張廣州銀行兩萬元的銀票。開始,甫茂華心慌意亂,不知所措。
郝守權拍拍他的肩膀:“老弟,你盡管收下好了,如今這世道奉行的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老老實實給喬經理賣命,一輩子也不會發財。聽我的,到時候喬經理有什麼意見一切由我郝某擔當。”他又拍拍自己的胸膛,“放心吧,論輩份我還是他繼父呢,他能把我怎麼樣?”
說實話,甫茂華已猜得出郝守權送給他的那些金銀首飾和廣州銀行的銀票,都是他賣煤下廣州從中貪占的。他萬萬沒想到郝守權身為公司副經理,竟不顧公司和全體工人的利益,如同古代壯士剜割自身的肉作下酒菜,光顧中飽私囊,而不考慮後果。他麵對那些金光閃閃的金銀器和那張猶如肥肉的銀票,先是猶豫、惶惑,繼而又被郝守權的話打動了心。他想:就拿這第一次,也算是最後一次吧,下不為例,以後別幹了。
於是,他後來向喬克仁彙報礦井上的一切事情時都說正常。當然,喬克仁也就相信了他的話。眼下,喬克仁對郝守權擅自改變礦井的掘進布局提出嚴厲批評和責備。甫茂華心中有愧,隻好無言以對。
喬克仁見他耷拉著腦袋,仿佛一個做了錯事的小學生忐忑不安地站在嚴師麵前,等待嚴師的訓斥。他感到自己一時火氣太衝動了,便緩過口氣,說:“好啦,我也明白你的苦衷、難處,在這件事情上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當然,我們要認真吸取教訓,同心同德把煤礦生產搞好。特別是礦井生產安全技術上的關鍵問題,對任何人都要堅持原則,決不能遷就妥協,否則就是拿企業的生存發展開玩笑,拿工人的性命開玩笑。那就對不起清江鎮的父老鄉親,對不起為公司的生產命運流血流汗賣力氣的工人弟兄啊!”
喬克仁一番語重心長的話,把甫茂華說得羞愧難堪。但是,年輕人固有的自尊心卻不能使他把內心的隱私和盤托出,他吱唔道:“克仁,我……我錯了……”
“亡羊補牢,猶為未晚。”喬克仁看見他滿頭汗水已被冷風吹幹了,便拍拍他的肩,說,“你衣裳濕了,先回去洗澡更衣吧,感冒受涼不好。我進當頭裏麵看一看。”
甫茂華把測量儀重新扛上肩,說:“我和你一塊進去吧。”
在當頭裏麵,工人們幹得汗流夾背。柴四苟正持著一根皮鞭抽打一名個子瘦小的男孩,看樣子那男孩不滿16歲。
柴四苟一邊打一邊罵:“媽的,懶鬼!個子不大,就知道偷奸耍滑。你以為我們的錢是那麼好掙的啊,快起來給老子挖煤!”
一個工人上前攔住柴四荀,不停地替男孩子求情:“柴工頭,可憐可憐孩子,他今天病了,你就讓他休息一會兒,行行好啊!”
柴四苟把那個工人推開,狠狠地罵:“滾開,幹活去,不然老子連你一塊揍!”
喬克仁他們還沒走到當頭,遠遠就聽見柴四苟罵罵咧咧的聲音。他加快腳步,走到柴四苟背後,一手抓住他那將要落下的皮鞭,厲聲喝道:“不準打人!”
柴四苟的手腕突然被人抓住了,他回過頭來正要發怒,看見是喬克仁。愣了愣,然後皮笑肉不笑地說:“嗬嗬,經理,是你啊!”
“為什麼打人?”
柴四苟放下舉起的皮鞭,指著蜷縮在地上的男孩說:“他出勤不出力,上班不幹活,坐在旁邊打瞌睡。”
男孩捂著被鞭子抽打得火辣辣的肩胛,眼裏流露出恐恐惶惶的神色。喬克仁蹲下來,撫摸一下他的額頭,發覺手好燙,看樣子是發燒了,便關切地說:“你是不是病了?”
“我……我頭腦暈暈沉沉的……”
方才那個工人聽說這是公司的經理、董事長,靠近過來解釋說:“經理,這個娃昨天夜裏發高燒了一個晚上,今天想請假在工棚裏歇一個班,可是柴工頭不允許,硬逼他下井幹活。瞧他病蔫蔫的,哪還能挖煤呀。求求經理,你就行行好,讓他回去睡覺吧。”
男孩感到好委屈,低聲抽咽道。
喬克仁又說:“你還是個孩子,井下開巷,挖煤的活兒又重又累,你小小年紀怎麼吃得消啊!你還是先回家鄉,過兩年長大了再來,啊?”
男孩連忙抓住喬克仁的手,怏求道:“經理,求求你,別……別趕我回去!我家裏日子太貧苦了,我爸我媽都叫我跟郝副到礦裏幹活,好掙錢回家裏娶媳婦。”
聽了這充滿稚氣的話,喬克仁內心感到一陣酸澀。但他懂井下是個特重體力活,絕非一個未成年的孩子承受得了的。他不忍心讓一個小小年紀的男孩過早地被煤礦大山般的負重壓垮了身子。於是,他依然用加重的語氣說:“不行,你個頭太小了,先上去歇兩天,等病好了到礦財務領取這段日子的工錢,你就馬上回家,過兩年你再來找我,我保證同意給你下井做工。”
男孩忍不住淚流滿麵,怏聲漣漣:“經理,我雖然年紀小,力氣弱,但郝副曾經準許我隻領取一半的工資,我不多拿礦上的。”
喬克仁不聽則已,聽了更是惱怒三分,他說:“郝守權怎能這樣自作主張呢?招用童工下井本來就已經錯了,而且才支付給相當於普通工人一半的工資,這就更加苛刻了!”他轉過身對甫茂華說,“你回去給我查查工資支付表,這男孩餘下的工錢是不是留在公司,或是已經領出讓誰獨吞了。”
柴四苟在旁邊聽說要查工資賬目,心裏早已慌了神。他連忙對男孩恫嚇一聲:“小山兒,你別胡說!郝副什麼時候不給你領完全部工資?你胡亂咬舌頭,小心你的小命!”
名叫小山兒的男孩聽罷,果然被唬住了,他不敢抬頭望柴四苟那雙凶煞煞的眼睛。
喬克仁看了看柴四苟,心裏已經明白幾分,但他沒有吭聲,他叫小山兒先回去工棚歇息。然後,他又問甫茂華,這裏還有幾個像小山兒一樣年紀的童工,甫茂華回答說還有兩人。他當即作出決定,先辭退小山兒等三個小童工,過兩天讓他們同鄉的工友負責送回去,並對他們的父母親講清楚事由。
在井下,喬克仁仔細察看巷道地質變化以及走向,隨後叫甫茂華把測量儀架放下,測定一下巷道方向與黑牯嶺主井偏差的數據。
“當頭不能再往左邊打了,要立即改變900角,從現在起立即按我的吩咐去幹活,不然會嚴重影響主井的早日通風問題!”喬克仁對甫茂華說。
甫茂華把喬克仁意見向柴四苟提出來。柴四苟說,郝副不在家,他叫不動工人。喬克仁發火了,大聲說:“柴老四,我身為公司董事長,對公司的生產決策怎麼就不能一錘定音。郝守權到底在背後對你說了些什麼?”
柴四苟見喬克仁對他發這麼大的火,有些慌張,他趕緊見風轉舵,說:“喬經理,不是我不聽你的話,而是那些工人可能不會聽你的話。你不信,不信你就去對他們說說看嘛!”語調或多或少含有幾分調侃嘲戲的氣氛。說罷,他轉過臉,暗暗發出一絲冷笑。
果然,當喬克仁向工人們提出重新改變巷道方向的時候,一個大概是領班的粗漢子幹脆直接了當地拒絕他的意見。隻見他指手劃腳吼叫道:“我不管你是公司董事長還是總經理,縣官不如現管,我們隻聽從郝副的。郝副前幾天就吩咐過,他警告我們說,誰也沒有權力改變他的生產計劃。如果在他們回來前擅自改變開巷方向,他就不付給我們工資,甚至解雇我們,我們隻管幹活掙錢吃飯。”
喬克仁聽罷,仿佛感到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正在和自己抗衡對峙。他漸漸認識到,妻子楊二妹早幾個月前對他的奉勸和忠告是有充分道理的,而且這種證據已經越來越明顯了。弄不好,用不多久郝守權就會架空自己,擺脫自己,或者另立山頭,占山為王,成為自己強有力的競爭對手。顯然是養虎遺患,養虎遺患啊!他在心裏暗暗埋怨自己,為什麼不早點識破他的陰險狡詐的麵孔呢!
不過,他也感到慶幸的是,郝守權這個惡性膿瘡才剛剛紅腫、發作,還沒有徹底潰爛化膿以至流出更多的毒汁來危害和威脅到公司的生存和發展。他想:等到郝守權回來了,他要果決地向他發出嚴厲警告,責令他立即懸崖勒馬。如果他肯痛改前非,誠心和我合作,倒還可以原諒他一次,否則……
從巷道當頭出來,喬克仁決定組織人力拆除井口溜煤槽,可是井口的監工柴四苟和刀疤臉不肯聽從他的調遣。現場工人一個個望著柴四苟兩人,聽他們拿主意。
刀疤臉是剛從工棚休息走出來碰見喬克仁的。他說:“喬經理,你憑什麼非要拆除這架溜煤槽?這個井口架起溜煤槽後,減少了運輸裝工環節,可以為公司節省許多開支,降低了生產成本,這明明是擺在眼前的事實,是件功德無量的大好事嘛!”
“老刁,這個溜煤槽建築構造太兒戲,一眼就可以看得出,這是一起嚴重的豆腐渣工程!我敢打賭,用不了多久就會釀成慘重事故。”喬克仁斬釘截鐵地說。
“我就不信,”刀疤臉摸了摸臉上那道發亮的疤痕,“即使要拆除也要等到郝副回來才拆,這是他一手修建起來的工程,而且投入了不少材料費和人工錢,不能由你說拆就拆!”
喬克仁把目光停留在柴四苟和刀疤臉的臉上,上下打量一遍,半晌才說:“老四、老刁,你們這是怎麼啦?往日公司對你們也不薄情,如今怎麼不把我的話放在耳裏,難道你們和郝副總背著公司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打算嗎?”
柴四苟生怕喬克仁識破了郝守權的目的,當即裝出一副可憐兮兮而且顯得十分受委屈的樣子,如訴如怨地說:“喬經理,你這就為難我們了。眼下我們處境好比是老鼠進風箱……兩頭受氣呀!聽你的話吧,等郝副回來他會斥責我們;聽他的話吧,你又懷疑我們和公司離心離德,我們好難做人啊!”
喬克仁不客氣地說:“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為難你們了。這個問題明天我們來解決!”他一揮手,叫甫茂華跟他一塊回鎮上。
次日,喬克仁親自帶楊厚實、羅福家、狗兒、阿眯哥、劉石豐等十幾個工人前往通風井口拆除溜煤槽。可是,他們還未走到井口,遠遠就看到一大幫工人手持鐵鏟、木棍、斧頭等器械阻攔在半路上。
喬克仁看到這陣勢,走上前去對大夥說:“工友弟兄們,你們這是幹什麼?”
“幹什麼?我們特意前來保衛我們的溜煤槽!”
“你們要保衛溜煤槽?”
“是的,誰要是膽敢來拆除我們的溜煤槽,那就先來問問這把斧頭,看它答應不答應!”還是昨天在當頭見到的那個領班的粗魯野蠻的大漢子,他掄起手中的斧頭,斧頭大概是昨天夜裏磨過的,在冬日的陽光照耀下,刃鋒泛起一道道剌眼的寒光。
甫茂華上前去,勸那漢子說:“郝猛堂,你先把斧頭放下,有話好好說,別當著經理的麵動刀弄斧的!”
名叫郝猛堂顯然是這幫夥計當中為首的工頭。他放下斧頭,把一隻手叉在腰肋間,粗聲粗氣地說:“甫課長,郝副平日對你也不薄,你為什麼要和他們一塊來拆我們的溜煤槽?”
“猛堂,別說什麼你們我們的,都是公司整體的。公司的生產布局要按公司原來的計劃去做,要從大局利益著想。再說,那架溜煤槽確實也存在危險……”
“危險不危險不關你們事!這是我們自己的煤槽,這也是我們自己挖的井口,誰敢亂來動一下,別怪我的斧頭不認人!”郝猛堂又一次舉起錚錚發亮的斧頭,揮舞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