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才母親還想說些什麼,忽然,她的腦袋無力地歪倒下來,便含著對黑暗社會的深仇大恨,含著對人麵獸心的刮地皮的血海深仇咽盡最後一口氣。
“媽媽!媽媽……你醒醒呀!媽媽……”可是,任小家才怎麼哭喊,這個可憐的女人再也聽不到兒子那撕心裂肝的哭喊聲了。
北風將草屋頂上的幾片枯草吹落在家才母親的臉上。天色灰暗暗的,大年初一留給小家才一家的不是春天的氣息,而是嚴冬的酷寒、冷落、荒涼……
昨晚爸爸被打死了,今早媽媽又被刮地皮奪去了生命。小家才想到這悲痛的事情,突然停住哭聲,任何哭泣和淚水也不可能喚醒爸爸媽媽他們了。他轉過頭來,緊咬嘴唇,一雙眼睛噴出一團火焰,直射萬惡的仇人。他一言不發,霍地站起來,緊攥著兩隻小拳頭。
刮地皮被小家才這不尋常的舉動怔住了,還未等他來得及明白是怎麼回事,隻見小家才幾步衝上來,一口咬住他的手不放。刮地皮痛得殺豬般嗷嗷直叫。他掙脫手腕,用力將小家才推倒在地,呲牙裂齒地咆哮著,雙手舉起文明棍,眼看就要落下去……
“住……手!”遠處響起一個雷霆般的吼聲。楊厚實和十幾位鄉親聞訊趕來,這是一股怒不可遏的潮流!
刮地皮見眾怒難犯,揮個手勢,跟著兩個狗腿子溜走了。
要不是楊大叔他們及時趕來,小家才早就沒命了。從此以後,楊厚實就把失去雙親的孤兒楊家才當成自己的孩子收養起來。
歲月悠悠,小家才一天天長大了。他年紀雖然還很小,但十分懂事,每天幫大叔家裏做活兒。大旱之年,在家鄉再也呆不住了,逼不得已隻好背井離鄉,外出逃荒。
小家才捧著野菜饃饃,雖然說它比不上白麵饃饃那樣馨香撲鼻,惹人垂涎,但卻是天下受苦人的救命糧呀!昨天晚上,他們路過一個村子,是一位善心的老大娘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兩個野菜饃饃拽死拽活硬塞在小家才懷裏的,回想起大娘那張風燭殘年布滿皺紋的麵孔,他忍不住眼眶濕潤起來。
楊厚實看見他眼裏噙著淚花,知道他又在想些什麼,便憐愛地替他揩去淚水,暗忖道:“真是個懂事的孩子!”
“大叔,您也吃點吧!”小家才把野菜饃饃掰開一半,“您今早上還沒有吃過東西,一定很餓了。”
楊厚實把野菜饃饃推讓道:“大叔我還不餓,你快吃吧!”
嗨,這騙得了誰?小家才明明看見大叔早上隻是喝幾口野菜湯,但是,清水湯總不能象飯那樣充饑呀!況且又趕了老半天的路,就算是個鐵漢子,這時候也該肚皮貼在脊背上了。小家才執拗地說:“你不吃,我也不吃!”
還是那副強脾氣,小家才就是這樣,他向大叔提出的要求,如果楊厚實不答應,他就不高興,非要你照辦不可。幾個月前,他們沿途替人家補鍋頭,小家才見大叔太辛苦了,他就叫楊厚實教他學會補鍋頭的手藝,這樣可以幫助他一把。大叔說他太年幼,不肯教。
有一天,小家才趁楊厚實離開時,就拿起小勺子,從風爐的坩堝內舀起一團熔化的鐵水,抖顫顫地倒在草木灰墊子上,生手生腳地補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塊疤。補是補上了,就是接縫不夠平。他望著自己的勞動成果,心裏充滿了高興。
雖然說補得不好,但是做什麼事都有一個從不懂到懂、從生疏到熟練的過程。於是,他又舀第二勺鐵水,心想這回一定要比第一次補得更平整些。不料,他忘了在墊子中添加草灰,被滾灼的鐵水燙對了手掌,痛得他慘叫出聲。然而,他咬緊牙關,強忍住疼痛,一聲也沒有哭。
晚上,楊厚實發現他的手掌被燙傷了,雖然責備了他幾句,但心裏還是為這個不怕困難、不怕吃苦、勤學好問的孩子感到由衷高興。他高興的是小家才這麼幼小就知道為生活操心了。嗨,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呀!
小家才傷愈後,又向楊大叔提出補鍋的事,楊大叔被纏得沒法子,隻好把自己十幾年來的補鍋手藝全部教給他。小家才天生聰慧,不到一個月功夫,就把補鍋手藝學到家了。
眼下,小家才叫楊厚實吃那一半野菜饃饃,徜若自己不吃,那小家才也跟著自己挨餓,可不能叫他餓壞了身體。想到這兒,他伸手接過那半塊野菜饃饃,當著孩子的麵吃起來。
小家才見罷,自己也津津有味地吃開了,真香喲!說真的,肚子餓慌了,這時候的野菜饃饃恐怕比什麼都好吃呢!你瞧他,一陣狼咽虎吞就吃光了。
拎起竹筒,嘰哩咕嚕灌下幾口水,又算是解決了一餐“午飯”。
休息了一會兒,他們又趕路了。盛夏的正午,日頭似火一般灼浪逼人,一絲風也沒有。小家才敞開胸脯的被汗水浸透的破褂子,摘下竹葉帽,一邊走,一邊扇涼。他胸前掛著母親生前交給他的那塊玉石隨著他的行走一晃一擺。
一路上,見到的都是荒蕪、蕭條的慘景。他們曾見到一具具餓殍,有的趴在早已被剝光樹皮的樹根下,雙手還在做出剝樹皮的動作就瞪著眼睛死去了;有的死者手中拿著一團觀音土,看來餓得沒法子隻好用它充饑;還有一個大約才幾個月的嬰兒,他撲在媽媽的身上,嘴裏還含著幹癟的曲線,就這樣,母子倆雙雙離開了人間……這一幕幕情景,慘不忍睹。
一隻烏鴉收斂翅膀,停在一株枯槁的老樹上,“呱!呱!呱!”它悲楚地叫了幾聲,聲音是那樣孤寒、辛酸、淒涼。它又拍拍翅膀,向遠處飛去。
時間在楊厚實他們的腳下流逝。太陽快落山了,黃昏把夕陽餘輝灑在荒無人煙的四野,也灑在這兩個背井離鄉的一老一少的身上。小家才的臉蛋被晚霞燒紅了。兩人一步緊一步地又趕了一段路,終於來到了一處名喚黑牯嶺的地方。
黑牯嶺,重巒迭嶂,方圓幾十裏都是石灰岩地帶。山腳下,有一條日夜奔流不息的紅水河。河道彎彎曲曲,湍急的河水嘩嘩地流淌,流水聲吸引著他的神經。在家鄉,他盼水盼穿了雙眼,若不是久旱無雨,他絕不會挑起籮筐離開生他養他的苦水村。
他家門口前,也有一條涓涓不斷的山泉,他十分愛聽山泉叮咚叮咚的流水聲,他覺得山泉流水勝似小時候聽到母親哼出的搖籃曲。那時候的夏夜,楊厚實經常坐在山泉邊,給小家才講許許多多的故事……
誰料到,今年開春以來,遇上了百年大旱,一連幾個月沒下過一滴雨水,山泉涸竭了。整個村莊,唯有刮地皮家中的一口水井還有水。窮人要想喝一擔水,必須先用一鬥糧食來換,真是滴水貴如油啊!
好長時間沒聽到親切的流水聲了,小家才的心情也和大叔一樣,顯得十分高興。他歡喜若狂地指著河麵說:“大叔,你看,河!河!”
楊厚實讚歎道:“嗬!這條河真寬啊!”
“嘩嘩!”河水似乎比方才響得更猛,流得更急了。它的聲音不象自己家鄉門口前那條山泉低聲細語,溫溫柔柔,而是雄渾粗獷,咆哮如雷。湍流衝撞在河道中的礁石上,綻開無數的小浪花,浪頭一個接著一個,氣勢磅礴壯觀,象生活中一位不屈的強者,頑強地向前、向前……
他們站在岸上看了一會兒河水,楊厚實說:“走,我們找個地方下去,痛痛快快地洗個澡,也好喝點水解解渴。”說是解解渴,倒不如說是喝水充饑。
河灘,礁石如鱗。有一窪積水,清澈見底,有好多的小魚自由自在地遊來遊去,它們互相嘻逐著。小家才彎下腰,雙手掬起幾捧水大口大口地喝,冰涼的河水一下子沁入肺腑,渾身涼快極了。他喝了半肚子冷水,然後抹了一下臉,大聲叫道:“嗬!這水真甜啊!”
楊厚實趴在一塊石頭上,俯下頭,將嘴巴貼近水麵,一口口喝進肚裏。許久,他才直起腰來,下巴、嘴唇上一層密濃的胡茬子掛滿水珠。他抹了一把,把水珠甩掉,然後接過小家才的話說:“是呀,好長時間沒痛痛快快地喝過這麼多的甜水啦!”
稍會兒,水麵平靜了,一群魚兒又重新遊到岸邊,小家才見此情景,拿過竹葉帽,輕輕地撈上了好幾條。小魚離開了水,在帽子麵活蹦亂跳。他樂乎乎地歡叫道:“我撈到小魚了!我撈到小魚了!”
楊厚實一看,抓起帽子,說:“我也來撈幾條,今晚好好煮一頓魚湯吃。”
他說著,突然想用什麼食物來做餌,便於撈到更多的小魚。他拿起小家才撈到的小魚,稍用力一擠,擠出魚仔的腸子,然後進水裏。那些小魚好似發現什麼好吃的東西,紛紛遊過來。他輕輕用帽子就是一下,又撈上好幾條。
就這樣,他們把水窪裏的小魚撈沒了,隨身帶著的那口小鼎鍋裝了半鍋底的魚花花,約有半斤多。小家才看到撈得那麼多的魚,笑開了心,他說:“大叔,我馬上起火煮水,好長時間沒吃過魚了!”
於是,他搬出風爐,引然炭火,開始做晚餐了。這一頓可夠味啦!中午留下的一個野菜饃饃和魚仔拌在一起,煮了小半鍋。炊煙在河灘上嫋嫋升起,給紅水河增添了生氣。
不多時,魚湯煮熟了。小家才舀起一湯匙嚐嚐,雖說沒有油鹽佐料,味道卻還是香噴噴的。他喝罷,嘖嘖嘴唇,說:“哎呀,真好吃!”
這一老一少,坐在河灘石頭上,舒心地品嚐別有風味的魚仔湯。
一隻水鳥掠過他們身旁的水窪,從水中叼起一條魚仔迅速飛走了。小家才目睹那隻水鳥,又想到家鄉的樹林。以前,每天清晨從樹上常聽到嘰嘰啾啾的鳥鳴聲。後來,同情由於老天連續幹旱,連鳥兒也飛到有水的地方去了。
他們吃完“晚飯”後,楊厚實洗淨碗筷和鍋頭,說:“家才,把衣服脫掉,我們下水好好洗個澡。”
頓時,水窪裏飛濺起一層層水花,小家才站在水中,用手使勁擊水,水麵出一陣陣“咕咚!咕咚!”的響聲。
楊厚實把他們汗汁斑斑的髒衣服全部扔進水中,一件件仔細地搓洗。他們兩人至少有兩個月沒洗過澡了,頸脖、耳根、腋窩等地方邋邋遢遢,積下了一層黑油油的汙垢。平時,他們都聞到自己身上發出一股濃厚的汗臭味,感到十分難受。可是沒有水洗澡,再難受也沒法子,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這時,他們使勁一點點地揉搓肌膚上的汙垢。
這下一來,他們足足洗了半個小時。上岸後,頓覺渾身清爽了許多,精神也充沛了許多。總之,仿佛象卸下一副沉重的擔子,渾身神經輕鬆極了,舒展極了。
楊厚實把濕漉漉的衣服攤開,讓河邊的風盡快把它們吹幹。
上遊不遠的地方,矣矣乃乃地劃來了一隻船,劃船的是一個老艄公。他看見石灘岸上有兩個人躺著,遠遠就熱情打招呼道:“喂……老哥,你們從哪來呀?”
楊厚實他們太累了,剛躺下就朦朦朧朧地睡著了。老艄公見對方沒有回答,便將小船靠在岸邊,一步步走過去。他看見兩個人幾乎是赤條條地睡在石頭上麵,就知道他倆是外地逃荒來的窮苦人。
夜色漸漸籠罩在河麵上,河床的晚風嗖嗖地從兩岸掠過。老艄公憐情地喚醒他們道:“喂,老哥,晚上睡在這河邊,小心要受涼!”
楊厚實聽到有人說話,慢慢睜開眼,見是一位笑容可掬的老夫正在望著他,他急忙坐起來,說:“老人家,你怎麼來到這兒?”
語頓一下,老艄公接著問:“老哥,你們是從外地來的吧?”
“是的,家鄉久旱無雨,莊稼漢沒法種田,為了糊嘴巴,紛紛四處逃荒。”
“那你們打算上哪?”
楊厚實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們是處處無家處處家,走到哪算哪。”
老艄公深有同感地說:“唉,我跟你們也差不多,老天爺在哪兒黑下來我的船就在哪停泊。今晚我就在這兒過夜了”
楊厚實自嘲道:“你至少還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喲!我們這些逃荒的可是兩手空空,藍天作被地當床喲!”
語畢,兩人都笑起來。
小家才被笑聲驚醒了。他迷迷糊糊揉動眼皮,驚異地說:“大叔,你和誰在說話?”
老艄公說:“老哥,你們跟我一塊上船過夜吧!夜裏河邊風大,你們露天睡在這地方,很容易受涼的。”
楊厚實說:“老人家,謝謝您啦!我們睡慣了,沒關係!”
“別客氣,河邊比不上陸地,”老艄公說,“看樣子你是個補鍋匠吧,恰巧我有個鍋頭穿了個洞眼,正愁沒人補呢!”
小家才一聽,頓時來勁了,說:“老伯伯,您別發愁,明天天一亮,我就幫您補好!”
老艄公撫摸著小家才的頭,“小鬼,你真的會補鍋麼?”
小家才天真地點點:“是大叔教我的。”
聽到這,老艄公吃了一驚:“什麼,你們原來不是父子倆啊!”
楊厚實心情難受地說:“唉,這孩子命苦哇!五年前的除夕夜和大年初一,他的父母先後被凶狠的地主老財活活打死了。看著這孩子孤苦伶仃的,我就把他收養下來。雖說一天天長大了,他也吃了不少苦……”
小家才很懂事,他說:“大叔,過去的事就別提它啦,日子再苦,我們不也是熬過來了麼!”
老艄公連連點點頭:“是呀。不過,以後還得繼續熬下去。”
“什麼苦我也不怕!”小家才很有骨氣地說。
“好好!”老艄公撫摸著他的小腦袋,稍候,他又說,“走吧,到我的船上去,下遊10裏外有一個清江鎮,這是方圓數十裏的一個大鎮,鎮上很熱鬧。明天坐我的船,我送你們到鎮上去,你們不是要補鍋嗎,那兒好長時間沒人來補鍋了,就在鎮上做點生意吧。”
楊厚實見他很熱情好客,而且聽說下遊有個集市,頓時來了精神。於是他拾起擔子和衣物,感激地說:“老人家,那太謝射您啦!”
小家才光著身子,一步一步地跟著老艄公走上船。這隻木船中間有個蓬蓋,可以遮風擋雨,平時就睡在船板上。老艄公從箱子內取出一件衣裳和一條短褲,遞給小家才說:“小鬼崽,這是我的衣服,快穿上吧,晚上船麵涼。”
小家才不好意思穿。楊厚實勸他道:“快穿吧,別不好意思!”
老艄公樂嗬嗬地說:“天下窮人幫窮人,來到公公的船上,就等於回到了自己的家。”
老艄公很健談,他喋喋不休地跟小家才講起自己小時候的事情:“我象你這般年紀的時候,就在這條河生活了。那時候,我跟母親搖船、撒網、打魚。有一次,我發燒了,突然栽下河裏,差點喂了水龍王……”說罷,他開懷地笑子。
小家才問:“老伯伯,這條河叫什麼河?”
“哦,叫紅水河。”
“為什麼叫紅水河呀?難道它的水是紅色的嗎?”
老艄公見這孩子天真好奇,故意神秘地說:“嗬,這條河呀,為什麼叫紅水河呢?裏麵還有一個美麗動聽的傳說呢……”
小家才很長時間沒聽過楊厚實講故事了。現在聽老艄公這麼一說,他自然等不及了,連聲催道:“老伯伯,我想聽故事,我想聽故事,您快講給我聽吧!”
一輪明月徐徐升起,銀輝映著河麵,波光粼粼,河床上仿佛籠罩著一層朦朧的輕紗。河邊的水不停地拍打船體,發出一陣陣有節奏的小夜曲似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