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周以前。
大韓航空758次航班,穿越赤道的夜空,飛往遠在南半球的島國——斐濟。航班的乘客以黃種人居多。韓國人,日本人,也有不少中國人。五百美金一晚的海邊度假酒店,對不少中國人而言,早已相當輕鬆。
758的乘客中有這樣一位:徐濤,華夏房地產公司的財務處處長。他四十歲上下,國字臉,戴金絲邊的近視眼鏡,顯得越發儒雅忠厚。
徐濤周圍的乘客都睡了,隻有他頭頂的閱讀燈還亮著,膝頭放著一本厚書。可他並沒讀書。他正凝視著鄰座的小女孩。她叫丫丫,是他三歲的女兒。丫丫睡得很熟,嘴角微微帶著笑意。那笑意令徐濤心碎。
他愛丫丫,可他也愛菊——那個將他拖入迷途的女人。菊是他的領導,華夏房地產公司的副總,萬人企業的二把手。她漂亮、幹練,她擁有令人羨慕的一切。可她沒有愛情,在遇到徐濤之前——這是她告訴他的。她愛他。她不許他叫她趙總。她說:叫我菊,我的小名。隻有你知道。
徐濤其實是個老實人,但那是在遇到菊之前。菊一定是妖精變的,對他施展了魔法。從他第一次把公司的賬款彙入在百慕大注冊的公司開始,就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那家秘密注冊在百慕大的公司,登記在徐濤名下,由他和菊共同擁有。除了他們倆,再沒第三個人知曉。就算到百慕大的公司注冊部門去調查,也查不出那公司的股東到底是誰,這就是在百慕大注冊公司的好處。
菊不想繼續周旋在領導和老總們之間。他們都是狡猾而貪婪的狐狸,把國家財產和職工的血汗塞進自己的腰包。菊曾是他們的幫凶,現在她要抽身而退,她想和徐濤終老一生,在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赤道附近的大洋裏有許多這樣的角落,勝似天堂。
菊和徐濤的合作天衣無縫。幾千萬的承包工程款已經彙入百慕大的公司賬戶。隻不過,那些承包工程的公司在地球上並不存在。下次審計是三個月之後,那時他們早就消失了。
他對不起妻子和女兒。他的妻子是高中化學老師,戴著深度近視眼鏡,和他過著白開水一樣的生活。他本來對此不算太反感。畢竟他愛自己的女兒,他是公認的好爸爸。曾經是。
但事已至此,回頭是不可能的。徐濤發過誓,要給丫丫一切,除了完整的家庭。他瞞著菊和妻子給丫丫辦了護照,買了機票。妻子在外地開會,他不想把丫丫丟到外婆家,他和女兒的時間已經屈指可數。菊正陪著領導打高爾夫,明天她將搭乘同一班次的航班,從北京經首爾飛往斐濟。隻有在萬裏之外的小島上,他們才能像真正的戀人一般。但這一次,多了丫丫。菊會生氣嗎?她的脾氣並不好。丫丫隻有三歲,或許尚不具備泄密的能力。菊還從沒見過丫丫。她們會彼此喜歡嗎?其實這已經絲毫不重要了。
徐濤關了頭頂的閱讀燈,落入一片無底的黑暗裏。整架飛機似乎都已沉入夢鄉。
然而,並非所有的乘客都睡了。在徐濤斜後方,有位年輕的女乘客,正在黑暗中默默注視著徐濤的一舉一動。
自首都機場的候機廳開始,謝燕已經偷偷地觀察徐濤十幾個小時了。大約還有兩個多小時就要降落了,她卻尚未得到多少有價值的東西。這是她第一次執行秘密任務,也是一次求之不得的機會。她絕不能空手而歸。
她就隻剩下48小時了。
2
758次航班於清晨抵達斐濟。
黑皮膚的海關官員們穿著長裙式的民族服裝,使用著上個世紀90年代的電腦,臉上洋溢著熱情的笑容。不遠處,行李傳送帶咿咿呀呀地哼唱,和海關官員們一起迎接疲憊不堪的遠方來客們。
徐濤領著丫丫站在傳送帶旁,頗有些身心疲憊的感覺。以往每次和菊約會,不論旅途遠近,他都會非常興奮和期待。這次卻有些不同。也許是因為帶著丫丫怕菊生氣,或者因為以後再也沒機會帶上丫丫了。清晨的陽光灑在丫丫的童花頭上,美得讓他不忍心去看。
抵達的旅客迅速在徐濤和丫丫周圍蔓延。丫丫頭頂的陽光突然消失了。隨著一連串交替的“對不起”和“Excuse me”,一個身材苗條的中國女孩正頑強鑽過人群,勝利抵達丫丫身後那一點點小得可憐的空間。她戴一副黑框眼鏡,一身發白的牛仔裝,好像暑假出門旅遊的大學生。徐濤莫名地想起妻子年輕的時候。妻子當年遠沒她漂亮,但年輕是能隱藏許多瑕疵的。
徐濤把女兒向自己身邊拉了拉。中國女孩順勢站穩腳跟,扭頭向他微微一笑。她摸摸丫丫的頭,彎下身說:“謝謝你給阿姨讓地方!小妹妹,要小心哦,阿姨的箱子很大的!”
那是個巨大的老式黑色皮箱,因為塞著過多的東西而過度鼓脹著,看上去簡直比她還要重。她探身抓住箱子,狠命拉了兩下,卻力不從心。徐濤幫她把箱子從傳送帶上拎下來。她說了一聲“謝謝”,臉上洋溢著真誠而燦爛的笑容。
“阿姨有好吃的,你要不要?”女孩從提包裏取出一大塊巧克力。
“她不要。”徐濤忙攔著。
“沒事的,你看還沒開封呢!”女孩衝他眨眨眼。
“不是……她牙齒不好,不能吃太多。”
“那就先拿著吧,好嗎?我們等一會兒再吃。”女孩把巧克力塞進丫丫手裏。
徐濤的行李終於到了。巧克力已經被咬了個缺口。
“小妹妹,阿姨先走啦,拜拜!”女孩摸摸丫丫的頭,順便向徐濤莞爾一笑。
“阿姨別走!”丫丫噘起嘴,一臉的委屈。這喊聲讓徐濤心裏發緊。丫丫一路惴惴不安,也不知是懼怕陌生的環境,還是預感到了將被父親拋棄,對這樣一位和藹可親的陌生“阿姨”竟然也分外留戀。徐濤拉起女兒的手:“丫丫聽話!阿姨有事。”
徐濤目送著“阿姨”走向機場大門。丫丫的留戀增加了徐濤對她的好感。她把牛仔外衣脫掉了,剩下一件白色的T恤衫。她的身體小巧而嫵媚。沒有名牌,沒有化妝,沒有佩戴任何飾物。她仿佛生活在20年前,在他大學初戀的年代。他們萍水相逢,幾分鍾之後,就要相忘於江湖。
幾分鍾之後,他們卻在機場門口再次相見。徐濤領著女兒茫然地站在路邊,“阿姨”則坐在旅行社安排的車裏,而徐濤預約的那一輛車壞在半路了。
她搖下窗玻璃向他招手。
原來,他們住在同一家酒店。其實這也不能算巧,全北京的斐濟自由行都是由同一兩家旅行社包辦的,可供選擇的酒店本來就不多。
女孩告訴徐濤她姓高,是某外企的秘書。老板要來斐濟會見客戶,她提前一天來做些安排。這就巧了,因為徐濤的老板也是明天來——菊就是徐濤的老板。徐濤當然沒告訴她這些。那是他和菊的秘密。她坐在前座,徐濤和女兒坐在後座。他通過後視鏡偷看她。她的確漂亮,但眼鏡和發型讓她打了折扣,看上去並不出眾。她一看就涉世未深。明明是他偷看她,被她發現了,卻是她臉紅。
酒店有一大片私人海灘。他們預訂的客房都麵朝大海,但分處兩座不同的小樓裏。這樣最好。徐濤不想讓高小姐看見菊,更不想讓菊看見高小姐。他們在高小姐門外分手。丫丫拉著她的衣角不肯放,徐濤把丫丫硬抱回自己的房間,心懷僥幸地想著:如果丫丫和菊也能這麼彼此喜歡就好了!
下午,他們在沙灘上再次相見。丫丫看膩了父親手提電腦裏的動畫片,鬧著要到沙灘上來。丫丫玩沙子,徐濤則躺在躺椅上。和煦的陽光讓他很快又有了睡意。在半夢半醒之際,他聽見丫丫甜甜地叫阿姨。徐濤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見高小姐和丫丫一起跪在沙灘上,高小姐腦後的馬尾辮左右擺動。再遠處是一片無盡的海水,被夕陽染成了金色。徐濤突然來了興致,從躺椅上一躍而起。高小姐吃了一驚,見徐濤笑著,這才鬆了口氣。徐濤抱起女兒,高高舉過頭頂,有些細沙落進他眼睛裏。丫丫尖聲喊著:“我飛起來了!爸爸,我飛起來了!”更多沙子落到他頭上和臉上,他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他的手機就在這時響了。
電話是菊打來的。菊正在首都機場等待登機。徐濤揉著含沙的眼告訴菊,他把女兒帶來了。電話那邊寂靜無聲。他立刻意識到自己是多麼幼稚。他硬著頭皮解釋,電話卻掛斷了。五分鍾之後,菊又打過來。她訂好了另一家酒店,在島的另一側。過不過來隨他的便,但她不想見到他的女兒。
他們在沙灘上一直待到深夜。“阿姨”給丫丫講仙女的故事,直到丫丫睡著。徐濤把丫丫抱回房間,再回到沙灘上。“阿姨”身邊多了兩瓶啤酒。徐濤索性又去買了一打。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直到徐濤把啤酒都喝光。他的意識一直是清醒的,並沒說什麼不該說的話。他就隻泛泛地聊了聊人生,抱怨家庭和工作,當然不涉及細節。他說老板明天要見他,可他不能丟下丫丫不管。他並沒多加解釋。他不善於撒謊,也不可能告訴她真實原因,不如就讓它空著,好像故事書被撕掉了幾頁。
高小姐並不多問,萬分遺憾地說,她明天也要工作,不然也許可以幫忙。徐濤原本沒打算求她幫忙,自然不在意她的回答。可第二天一早,徐濤卻被門鈴聲吵醒。高小姐微笑著站在門外:“公司的會議推遲了一天。是老天要幫你的忙,不是我。”
一個小時之後,徐濤在島的另一側見到菊。出乎他的意料,菊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菊給了他一個熱烈的擁抱:“你怎麼沒把女兒帶來?”
又過了一個小時,徐濤和菊乘坐出租車回到酒店。菊自然要留在車裏。即便是在斐濟,也絕不能讓人看見她和徐濤在一起。
徐濤在沙灘上找到丫丫和“阿姨”。他們回到她的房間,取走他的手提電腦。那裏有丫丫愛看的動畫片,不過今天沒用上,因為她們一直在沙灘上搭城堡。
徐濤退了房,騙丫丫說阿姨一會兒就來。
在出租車上,丫丫又問“阿姨”何時來?菊警惕地問這“阿姨”是誰。徐濤說是同住一家酒店的中國人,他總得請人臨時照顧一下女兒。說到此處,徐濤心裏突然有些不安,努力回憶曾經跟“阿姨”說過些什麼。可他並沒回憶起什麼。他們隻是萍水相逢,都沒交換過全名。
徐濤卻不知道,此時此刻,可愛的“阿姨”正在斐濟機場辦理登機手續。她的黑框眼鏡不見了,換作Chanel的墨鏡,遮住大半張臉。牛仔服和運動鞋也不見了,換作套裝和高跟鞋,都是今夏歐洲最新的款式,從骨子裏透著洋氣。她略施脂粉,使原本白皙的皮膚更加光嫩。她走出酒店時,沒人認出她就是昨天早晨入住的那個土裏土氣的中國女孩。她並沒辦理退房手續。即便有人打電話到酒店,接線員也隻會說:那位小姐不在房間裏。誰也不知道,那位小姐已經提前離開斐濟。按照酒店的記錄,她還要在那房間裏住上兩天的。
她獲得的信息並不多,但至關重要:徐濤來斐濟和某人會麵。他說那是他的“老板”,晚一天到達斐濟。他不能帶著女兒去赴約,但後來改變了主意。他和那位“老板”通話時,神態並不像是和領導通話,倒像是和情人。她昨晚就已經把這些信息通過她的黑莓手機發回北京。她的同事此刻正在排查檢索,目標就是昨天從北京飛往斐濟的所有乘客。
除了這些信息,她還有一樣更有價值的東西:徐處長手提電腦的硬盤。在他離開酒店去見菊的短短兩個小時裏,她用隨身攜帶的特殊設備,快速複製了一個內容完全相同的硬盤。她取出手提電腦的硬盤,裝進複製品。除了專業電腦技術員,沒人能看出硬盤是更換過的。她的動作非常麻利,這一切都是在搭建沙灘城堡的間隙進行的。她回到北京之後,徐處長的硬盤將被火速送往香港,並在專業硬盤分析室裏進行分析,把那些沒刪的或已經刪除的文檔、信件、網頁,甚至網絡聊天對話都找出來——電腦從來都不是一種值得信賴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