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太平洋的任務(2 / 3)

她把硬盤用牛仔褲裹著,放在那隻老式的黑箱子裏。黑箱子外麵又套了一個墨綠色的套子,因此顯得更加沉重。航空公司辦理機票的黑小夥問她要不要幫忙,她微笑著拒絕,自己把箱子搬到行李托運櫃台上去。黑小夥諂媚地把護照還給她。那是一本美國護照,上麵印的姓氏當然不是高。她姓謝,祖祖輩輩和高這個姓沒有任何牽連。可她偏偏就選定了“高”作為她的偽裝。她要把那些不太“正大光明”的事兒,都賴到姓高的頭上。

當飛機離開跑道的瞬間,黑莓手機在謝燕精致的愛馬仕皮包中振動了兩下。皮包裏還有另一隻手機,那是她的私人電話,起飛前就關機了。但黑莓不同,它隻能沉默,不能關機。

起飛十分鍾之後,她拿著皮包走進廁所,鎖好門,取出黑莓手機,敲進密碼。郵件是Steve發來的,她的老板。內容就隻有一句:“Yan,Great job!(燕,幹得好!)”

燕子心中暗喜。Steve對工作要求苛刻,是全公司出了名的。燕子入職不足兩個月,以前從未有過任何調查經驗。Steve卻破例對她委以重任。那個GRE最帥也最神秘的男人,常常不按常理出牌。

GRE,Global Risk Experts Inc.,全球風險管理專家有限公司,世界頂尖的商業調查公司。它的縮寫和美國研究生資格考試相同。那場考試曾讓燕子吃了不少苦頭,將近十年之後,GRE卻給她帶來新的希望。

她將成為一名出色的調查師,一個自食其力的人。

3

“Yan!”

一個男人的叫聲,緊貼在燕子頸後,短促而詭秘。

燕子正拉著箱子從機場大廳的洗手間裏走出來。她打算直接去公司,所以換掉了一身高檔洋裝。愛馬仕皮包更是不能在公司出現。

燕子被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了一跳。猛一回頭,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正笑眯眯看著她。他的額頭和腮幫子上都有些汗意,微微打卷兒的頭發上泛著油光。

“老方?你怎麼在這兒?”

老方是GRE公司的高級調查師,北京最早的員工之一。以他的穿著和舉止,沒人當他是外企白領,國企領導的司機也許更貼切些。老方嘻嘻笑著說:“您是大功臣,當然得有人來接您了!”

燕子倍感意外。老板Steve曾經說過,斐濟的行動須嚴格保密,家人和同事一概不能透露。可老方顯然已經知道了。老方雖然頂著高級調查師的名頭,其實並非公司骨幹,平時就隻做些跑腿的雜活兒。

“老板說你首戰大捷,一準兒累壞了,得讓你趕快回家去歇著。老板給你發了郵件,你查查看?”老方好像看出了燕子的心事,笑容裏做著小文章。燕子避開他的目光,心中微微反感:老方是從體製裏出來的老江湖,說話行事都有幾分猥瑣。為何不光明正大等在海關出口,卻鬼鬼祟祟藏在廁所門口?

燕子掏出黑莓手機,果然有封新的電子郵件。Steve用英語寫道:“把硬盤交給方,回家休息。”看上去很體貼。但老方笑眯眯地站在一邊,不禁令燕子懷疑:是不是Steve不夠信任她?要在她抵達中國的第一時間,就把重要證據從她手裏拿走?燕子心中暗笑:加入GRE不足兩個月,自己竟然也變得多疑了。其實,管Steve怎麼想!反正交給她的任務勝利完成了。她就隻是個初級調查師,卻完成了高級調查師的工作。這還不夠?

燕子衝老方微微一笑:“那就謝謝老板啦!也謝謝你。我最喜歡在別人上班的時候休息了。”

“哈哈!”老方大笑了兩聲,擠眉弄眼地問,“打算去哪兒玩玩?跟誰約個會?”

燕子心想,老方倒是不生分,隨便一開口就涉及隱私,畢竟不是外企出身。隨即又覺得自己可笑:這隻是她在中國的第一份外企工作,她並不知道這裏的“外企出身”是怎樣的。她的標準,其實是美國標準。燕子歎了口氣說:“嗨!還能去哪兒,回家看爹媽唄!”

這倒是真話。北京大得無邊,卻並沒有讓燕子產生興致的地方。它就像個微縮的美國,以街區為單位,重複著同樣的商店和餐廳。購物中心雖然炫目多彩,走不出兩三公裏卻又來一遍。大街上人多灰大,商店裏東西又貴,她還是個剛學會過馬路的“海歸”。在北京生活,遠比在芝加哥局促和尷尬。可她還是上趕著跑回來了。年邁的父母當然隻是借口,卻是很好的借口。借口未必是貶義詞,卻是任何人都必不可少的。

燕子慶幸自己換了衣服。父母家比公司更不歡迎華裝麗服。燕子爸曾經皺著眉頭說:“這件衣服多少錢?你一個月工資夠嗎?你能不能自食其力?”

4

燕子的父母仍住在她出生的老樓裏。老樓在二環邊上,靠著鐵路,陽台上曾經有個燕子窩。她出生在4月,家燕正回巢,於是她便成了“燕子”。如今陽台上的燕子窩早就沒了。可她這隻“燕子”畢竟還是飛回來了。

燕子把寶馬小跑車停在小區門外。那也是父母不愛看見的。父親做了一輩子內科醫生,母親做了一輩子衛校老師。他們寧可女兒也和他們一樣,安安靜靜本本分分地過日子。在他們眼中,財富和權力都不是什麼可靠的東西。可女兒偏偏是跟著時代走的:時髦出國的時候出了國,時髦海歸的時候做了海歸,而且住著豪宅開著寶馬車。

父親坐在客廳的沙發裏看報紙,燕子溜進自己的房間。說是回家看父母,卻又寧可不被父母看見。

九年來,燕子的房間始終空著。天色暗了,燕子沒開燈。樓後有火車經過,燈光流過房間,牆壁上跳出兩個耀眼的亮點兒。那是兩枚按釘,曾經按住一張美國地圖,九年前被她扯掉了,按釘卻一直都在。地圖是大學畢業時,一個清華男生送給燕子的。那年她二十二歲,他們一起畢業。她做了眼科醫生,他則去了紐約。他臨走的前晚喝醉了,當著許多同學和朋友的麵,流著眼淚用英語跟燕子說:“Would you be my wife?”

燕子每天看五十個病人,下班後還要騎四十分鍾車去新東方學英語。她把工作頭一個月的全部工資,用來買了微型錄音機,剩下幾個月的工資,買了各種英語書和磁帶。她的英語原本很差,花了兩年的工夫才勉強把托福和GRE考過關。她得到了幾所不知名的學校發來的錄取通知書,卻沒有任何形式的獎學金。她猶豫了整整一周,最後還是下決心去美國大使館碰碰運氣。她雖然從來沒回答過那男生臨走的提問,心裏卻是萬分當真的。

去簽證的前一晚燕子徹夜未眠。見到簽證官的時候,她的眼睛本來就是紅的。簽證官麵無表情地示意她離開,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過了半天才弄明白,自己竟然拿到了簽證。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但如同電視劇裏的愛情故事,在燕子得到簽證後的第二天,那男生在越洋電話裏告訴燕子:他們都還年輕,也許不該急著考慮個人問題。燕子在鐵路邊一直坐到深夜,聽到有陌生男人朝她吹口哨,才突然感覺到危險。拔腿飛奔回家,在樓梯口狠狠摔了一跤。第二天早晨才發現,碎花長裙撕破了,上麵都是斑斑的血跡。

兩周之後,燕子用父親借來的5000塊錢,買了兩隻大號的帆布箱子和一張去美國的單程機票。她把英漢詞典放進箱子裏,把其他英語書和磁帶都賣給收廢品的,把臥室牆壁上的美國地圖撕了,把一頭長發剪短了,燙成許多零亂的卷兒。前來送行的朋友們都恭喜她要和男友團聚了,母親小聲囑咐她不要過早住在一起。她一聲不響地微笑,沒告訴任何人她的目的地不是紐約而是芝加哥。她的內衣口袋裏有200美金,那是她的全部家當。

九年之後,燕子回到北京。她住在朝陽公園邊300平方米的複式公寓裏,開著藍色的寶馬小跑車,拎著價值十幾萬的皮包。她在網上刊登了簡曆,申請了幾個月薪數千元的工作,一周後接到獵頭公司的電話。獵頭說,有一家叫作GRE的外企谘詢公司,Global Risk Experts Inc.是全球頂尖的投資風險管理公司。這家公司想麵試你。

麵試定在國貿A座樓下的星巴克咖啡廳。那時還隻是初秋。

如今的北京,星巴克好像流行性感冒,寫字樓近了也要相互傳染。燕子剛回到北京不久,為了找到正確的星巴克,頗費了些周折。燕子氣喘籲籲地推開玻璃門,一眼看見咖啡桌後衣冠楚楚的男人。星巴克人流如織,那男人的目光卻沒有絲毫的疑問,就像他們已經認識多年了。

那人身穿修剪得體的西服,與這寫字樓裏大多數男人相似,卻又有些截然不同之處,五官、鬢角、下巴,還有領帶、袖扣、皮鞋,無不顯得完美無瑕。他的身材並不高大,臉頰過於清瘦,目光中卻又有一些比雄壯的身材更為強大的東西,使他成為一座冰雕,精致至極,冰冷至極。燕子背後不禁升起一陣寒意。

“我該叫您譚太太,還是謝小姐?”男人的英語很地道。

“謝小姐。”

“謝小姐,您知道GRE是做什麼的?”

“谘詢。”

“谘詢什麼?”他眼中射出炯炯的光,使燕子亂了方寸。她確實瀏覽過那公司的網頁,卻並不太理解裏麵的內容。畢竟,她的經曆和金融投資沒有過交集。燕子硬著頭皮回答:“有關投資方麵的……”

“我們的產品是什麼?”他毫不客氣地打斷燕子。

“谘詢服務?信息?”

他緊盯著燕子,麵無表情。燕子真想一走了之,把這個傲慢冷漠的男人丟在聒噪的咖啡館裏。

“我們的產品,是秘密。”那男人卻開口了,男低音幽幽地穿透咖啡館的嘈雜,“值錢的秘密。”

燕子的雙頰被他的目光灼得發燒,卻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一瞬間,她忘記了她正在參加一場麵試,也忘記了她本打算離開。她仿佛被施了定身術,四肢都不由她控製。

他對她的窘迫全然無動於衷。他問:“你做過調查嗎?”

燕子搖頭。

“今天就到這裏吧。謝謝!”

他站起身,向她伸出手。他的動作突如其來,雖然在她預料之中,卻沒想到來得這麼快。她茫然地也把手伸出去。再次出乎她的預料,他的手很軟,手心滾燙。

“譚太太,您的包很漂亮。”他微微一笑,轉身走出星巴克。

燕子在原地愣了幾秒。

她手中的愛馬仕皮包價值兩萬美金,她所應聘的工作月薪隻有5000人民幣,她卻尚不能勝任。她浪費了他寶貴的時間。他不僅冷漠,而且刻薄,盡管是她不自量力在先。燕子突然感到委屈,好像受了莫大的欺負,卻又無處申辯。

然而兩天之後,燕子接到獵頭的電話。獵頭能說會道,若在舊時,或許能成為出色的媒婆:“不錯啊!GRE那幾個總監一向很挑剔的,這一撥都麵試了二十多個了,你是最沒經驗的一個,居然就選中你了!這回是哪個總監麵試的?初級調查師的職位雖然不高,但不管做什麼,總要從頭學起。不過我可跟他們說了,你是美國的博士,不能按著國內的本科大學畢業生開工資吧?GRE答應給你每月8000,比別的初級調查師高不少了!這是破格的待遇呢!”

獵頭卻並不知道,麵試燕子的,並非總監,而是GRE北京辦公室年輕有為的大老板,Steve。

燕子接受了Offer,收起愛馬仕。麵試時的窘迫她深記在心。既然Steve不喜歡中式的花瓶,她就幹脆來個美式的實幹家。一身運動衣褲,再地道不過了。可惜她不喜歡反戴棒球帽,也沒有胡子可以不刮。上班第一天,公司前台Linda誤以為她是送外賣的,弄清楚狀況之後,用愕然的目光看著她。全公司的人都用這種目光看著她,卻好過Steve麵試時的那幾眼。Steve的目光依然沒有變,冷漠裏夾著些許嘲諷。嘲諷也許是她自以為的,Steve都沒跟她多說一句話。新員工的接待工作是由前台Linda全權代理的,Linda有意無意地重複了三遍:商業調查這種工作,有什麼學位並不重要,有時候小學畢業反而做得更好。燕子後悔自己接受了這份工作,送上門來成為笑柄。她的愛馬仕是笑柄,她的博士學位就更是笑柄,好像雞籠裏養了一隻不會下蛋的熊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