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太平洋的任務(3 / 3)

燕子暗暗咬牙,決定學會“下蛋”。公司法定上班時間是早晨九點到下午六點,她每天七點就到公司,晚上十點才離開。她並不需要鬧鍾,她常常在黎明前就醒過來,想起尚未完成的工作。其實都是些最簡單枯燥的工作——GRE的初級調查師就好像打印機,燕子則是最廉價的一台。指令來自其他初級調查師,他們都比燕子資深些。至於中級調查師以上的諸位,根本不當燕子存在。

燕子是耐用的打印機,不需維修也不必更換墨盒。工作枯燥無味,工作成果沒有哪位領導看得見,可燕子在所不辭。她的座位就在Steve辦公室門外,可那扇門永遠關著,她就沒見過Steve幾回。偶爾見了,他也不和她打招呼。自第一天之後,他開始忽略燕子的存在,就像他根本不記得,燕子曾是星巴克裏被他麵試過的慌張小女人。

燕子並不著急。在美國熬過九年的歲月,在GRE的這幾周算不上是什麼。她把耳機和喜歡的CD唱片都帶到公司,好讓加班不再漫長。她還買了本《英漢商業大字典》,壓在辦公桌上。她相信隻要努力和耐心,機會就一定能來。

機會果然就來了,比她想象的還早。

四周前的某個夜晚,Steve突然推門走出來抱怨:“該死的電腦!我寫了一天的報告突然丟了,你們誰能幫我找回來?”

晚上八點。辦公大廳裏一共還剩五個人。五人紛紛去嚐試幫忙,燕子是最後一個,Steve的耐性已快到盡頭。燕子在讀博的時候選修過一些電腦課程,同樣的問題她以前也遇到過,而且她有個良好的習慣:一切有價值的信息和技術,她都記在隨身攜帶的本子上。

兩分鍾之後,Steve的報告再現在電腦屏幕上。

那天晚上Steve十點半離開辦公室。當時辦公大廳裏隻剩燕子一人。Steve說:“今晚又加班?”一個“又”字,證明領導的眼睛是雪亮的。

一周之後,Steve把燕子叫進辦公室,板著一張臉,對她說:“電腦法政技術,你感興趣嗎?”

電腦法政,就是運用電腦技術,從嫌疑人的電腦裏搜索能在法庭上使用的證據。具體程序是將嫌疑人電腦的硬盤,用專門設備進行複製後,將原硬盤取出封存。然後對複製品加以分析,搜索相關線索或證據。如屬於秘密調查,則須在硬盤複製後,將複製品裝回嫌疑人電腦中。電腦硬盤雖已被調包,但程序和數據保持不變。除非是專業技術人員,嫌疑人一般難以察覺電腦被做過手腳。

Steve交給燕子一本厚厚的英文說明書、一個電腦硬盤和一套複製硬盤的設備:“一周之內,請將你電腦的硬盤複製好,把原硬盤替換出來,交給我。”

燕子不禁愕然。電腦法政是調查的前沿技術。在GRE隻有少數中、高級調查師掌握。這並非是初級調查師應該涉獵的。按理說她該受寵若驚。可複製自己的電腦交給Steve?她的電腦裏並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但這就像自己的臥室裏並沒有巨款,可還是不能讓陌生人進來。這難道不侵犯個人隱私?

Steve像是看出她的心思,揚了揚眉毛,補充說:“我指的是你的公司電腦,不是你的私人電腦。未經許可就複製私人硬盤,是違法的。”

Steve如此解釋,燕子分外難堪。她無以辯解,就隻能分外刻苦。她一共用了兩天時間。廢寢忘食地鑽研。兩天後,她把硬盤放在Steve辦公桌上。

又過了一周,Steve再次把燕子叫進辦公室。他拿出一隻黑莓手機和一份旅行社的行程單:“你喜歡旅行嗎?”

隻身到國外去執行任務,是隻有高級調查師才能執行的工作。黑莓手機更是資深調查師和領導們的配備。

“目標人叫徐濤,華夏房地產公司的財務處長。他的手提電腦是公司發給他的,公司是我們的客戶,所以沒有法律風險。但別的風險是有的。隻能成功,不能失敗。”Steve嚴肅而冷漠,“你要沒信心,就不要去。”

燕子毫不猶豫地點頭,有些賭氣地說:“我去!我有信心!”

燕子的堅決,反倒讓Steve一愣。他微微點了點頭,向燕子揮揮手。

然而,就在燕子轉身要走的瞬間,聽到Steve在她背後說:“從今天起,你直接由我管理。”

燕子媽在廚房裏招呼著吃飯。燕子正要起身走出自己的房間,黑莓手機突然在她牛仔褲兜裏振動了兩下。Steve用英語寫道:

“明早八點,請務必趕到公司!”

燕子心中一喜:難道又有新的任務了?下午在機場小小的悵然一掃而光。其實她早就知道,Steve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

燕子快步走出房間,客廳裏的日光燈刺得她睜不開眼睛。

5

“您好。GRE……對不起,他現在不方便接電話……對不起,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出去了……對不起,我是說,我不能告訴您他在不在公司……對不起,我不能告訴您他的手機……是的,這是公司規定,對不起!”

格外苗條的前台小姐Linda,正把腰身扭疊在隻有她才坐得進去的狹小空間裏,用比細腰還細的聲音,溫柔地拒絕電話那端的一切要求。這是一間狹小的前台,盡管位於全北京租金最昂貴的寫字樓裏,卻低調得還不及其他公司的茶水間。

國貿A座38層,有一家跨國會計師事務所,一家國際律師事務所。兩家公司都氣派非凡,擁有醒目的前台、背景牆和數百名員工。卻沒多少人知道,38層還有這一家公司——GRE,Global Risk Experts Inc.。GRE的小玻璃門遠離電梯,藏在樓道拐角處。GRE的前廳,恐怕隻能容下一個小型的前台和身材纖細的Linda。

調查師老方經過公司前台時,Linda的表情很專注,沒時間留意老方。反正公司有兩道門。外麵一道要用員工卡,裏麵一道要按指紋。GRE的電腦係統已經錄入老方進門的時間,精確到秒,所以本來就無須Linda的關注。當然如果是一位總監,或者副總監,甚至是有提級希望的高級調查師,Linda也會流露出奔放的笑容。老方雖是高級調查師,卻隻有下崗的趨勢。Linda潔白的牙齒,犯不著向老方齜出來。

GRE的調查師背景各異。記者,律師,經濟師,會計師,五花八門,都是高級技術人才,在GRE卻難得混上個“高級調查師”的頭銜。有了“高級”二字,才有資格外出進行實地調查。沒有這兩個字,隻能坐在辦公室裏當“小工”,每天搜索電腦網絡和寫備忘錄,“坐”上五年八年也不稀奇,每天期待著得到實地調查的機會,哪怕給高級調查師拎包也要歡呼雀躍。GRE有條不成文的規定:高級調查師絕無35歲以下的。一旦真熬到了“高級”,就要熱切盼望著“項目經理”的頭銜,那是提升副總監的敲門磚,可惜能抓住機會的高級調查師鳳毛麟角,不知堅持了多少年,好不容易升上了副總監的位置,簡直就像媳婦熬成了婆,但頂多隻是管理項目,向各級調查師發號施令。客戶都被總監看死了,落不到副總監手裏,想要轉正也就難上加難。幾位總監大都來自其他國際大公司,說出來個個嚇死人,但既然頭頂上有Steve,他們難有上升空間,各自守著幾個客戶,算是留在總監座位上的資本。

老方的頭銜裏雖然帶著“高級”二字,卻沒哪個年輕調查師會羨慕他。老方不懂英語也不會打字,不會用那些花裏胡哨的電腦軟件和數據庫。若是讓他寫一份報告,別人還得花時間翻譯。GRE每人的時間都以美元明碼標價。總監每小時三百,副總監二百,高級調查師一百五,中級調查師一百,初級五十。項目組裏有了老方,每小時就要花掉一百五十美元的預算。老方隻能用中文寫備忘錄,翻譯還需額外的預算。如今的初級調查師們都是大學本科加英語八級,沒人願意聽老方使喚。CBD方圓幾十公裏,不會英語的外企白領早已滅絕。沒有哪個項目經理願意使用老方。

其實老方也算GRE北京辦公室的元老。十年前,GRE北京一共隻有四名員工。老方是中級調查師,職位在全公司排第二。那時電腦裏什麼也查不到,所有的項目都由老方出馬。老方早年幹過刑警,實地調查輕車熟路。GRE初到北京,老方是公司的棟梁,能不能寫英文報告毫不重要。反正他手下有個剛畢業的初級調查師,除了英語什麼都不會。老方常說:Steve,把這封郵件翻譯一下。

當年的初級調查師卻小看不得。十年天天加班,不結婚也不談戀愛,甚至沒人聽說他和哪個女孩約會過。他是GRE裏出了名的“修道士”。十年之後,道士修煉成仙,領導五個調查團隊,一百多名員工。就在不久之前,順利搬掉了頭頂的“透明天花板”——高大的美國女人蘇珊從GRE中國區負責人的位置上辭職,Steve順利晉升GRE中國區一把手,頭銜由副執行董事變成執行董事(Managing Director)。

Steve掌握了GRE中國的至高權力,平時隻接見總監和副總監,和調查師們難得有話可說。公司裏的大幾十名調查師,對Steve就隻有遙遙仰望的份兒,就像教眾仰望著上帝。

老方心裏明白,這位“上帝”並不打算“保佑”他。十年之中,老方隻升過一次職,加過一次薪,那還是在九年前。如今月薪還不及中級調查師。獎金更是分文沒有,已經連續五年工作績效達不到最低指標,打破GRE全球的底線。

老方因此不得不成為大老板Steve的“禦用調查師”。除了老方,Steve還有兩名“禦用”。一個中級調查師,一個初級調查師,三位“禦用”獨立於GRE龐大的調查師陣容之外,基本算是Steve的私人助理。但Steve恰巧不怎麼使用私人助理,平時就連報銷出租車發票都不用別人幫忙。初、中級調查師尚可幫其他項目組打雜,獲取足夠的有效工時,老方就隻有做Steve的司機和跟班。但Steve神出鬼沒,難得需要司機和跟班。Steve並非心慈手軟的人,雖說是多年的同事,可按照Steve的狠勁兒,十個老方想開也就開了。

所以老方心裏不踏實。以他的年紀,就算去當保安,也未必有人願意要。因此即便是讓他當司機,他也畢恭畢敬。哪怕是去機場給初級調查師跑腿兒,好讓她回家休息。

其實那位初級調查師和老方一樣,也屬Steve禦用,是GRE的邊緣人。邊緣人往往分為兩類。一類毫無希望,一類前途無量。燕子屬於後者。老方的嗅覺從不出錯。這女孩的氣質不是北京大街上隨意能見的。而且,Steve破格派她單槍匹馬飛往斐濟,去拆別人的電腦硬盤。難道這一次“修道士”動了凡心?

老方手捧公文包,走過明亮的辦公大廳。大廳裏坐滿了人,男女參半,表情嚴肅,肌肉緊張,手臂和鍵盤難分難離。他們眼睛緊盯著屏幕,腦子裏想著工作績效。誰也沒留意,老方臉上正堆滿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