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實並沒想過要違背父意。軍官雖不算一表人才,卻也算得上知書達理,這在軍人裏已屬難得。那年頭兒的上海,街上常能見到洋人,遠不及電影裏的好,直到一個黑發深眼窩的年輕人出現在她父親的客廳裏。他身材瘦高,麵色蒼白,臉型和五官以最完美的方式搭配,側分的短發服帖而光滑,深深眼窩中蕩漾著朦朧的光色,馬甲的陰影和皮鞋的光澤皆像生了魔力。他講一口流利的中文,舉手投足不卑不亢,充滿紳士風度又不失東方禮儀。聲音深沉渾厚,清晰傳至客廳的每個角落裏。在她看來,他並不是來銷售美國油田股票的商人,而是走下銀幕的電影主角。父親嗜賭,卻並不相信洋人,盡管這個年輕洋人熟練的中文可以加分。年輕人一連拜訪三次。第一次,她從客廳門外匆匆而過。第二次,她在門外偷聽了很久。第三次,她故意在家門外和他邂逅。她偷偷穿了由母親的舊旗袍改成的新式女裝,用時髦的大簷女帽藏起學生頭。燙頭發亦在父親禁止的範圍。她的身材過於瘦小,指望著通過服飾增長自己的年齡。她邁下洋車,高跟皮鞋在腳下扭轉,她失聲驚叫,年輕人扶住她的手臂。她其實並不是故意的。她第一次偷穿高跟鞋,那鞋是貼身女傭不知從何處弄來的。尺碼有點大,需要塞棉花。她畢竟隻有17歲,那年輕人其實也不過剛20,但在她眼中,他已是成熟溫潤的男人。
他常邀她喝咖啡,看電影,租來汽車帶她兜風。她繼續偷穿高跟鞋和成年女人的豔麗服飾,一路由貼身女傭陪伴。女傭隨身攜帶正常服飾,待她回家前換上,再把換下來的時髦衣服藏進自己懷中。女傭比她大三歲,體態高大豐盈,身上藏一件旗袍並不困難。他得以第四次登門,帶來西洋美酒和鴉片送給她的父親。這些都是她出的主意。第五次上門,則把父親請上黃浦江的遊艇,還有洋女人陪酒。父親不準她同去,她在家發了一陣子愁,愕然意識到他這等出色的人身邊必定圍繞著上流社會的西洋女人。她這般過於瘦小的東方女子並無容身之地。她傷心倍增,寫了短小的分手信托女傭偷偷送出。女傭出門之後她又懊悔不已。當天晚上,女傭送來他的回信,隻有四個字:璐,我愛你。
當晚,她找借口跑出家門,在街角的梧桐樹後和那年輕人擁抱。他在她耳邊輕念:“以璐,你是上天送我的禮物。你是我聖潔的女王。”她知道她的名字和‘以祿’同音——猶太日曆中的聖月。但父親給她起名以璐,給妹妹起名以麗,是借‘得以利祿’之意,與猶太日曆無關。她從此把猶太的聖月銘刻在心。以祿月便是6月。桔恩。她早知道這個單詞,卻偏要他教會她。6月就是她的聖月,他才是她的王主。至高無上,完美無瑕。生平第一次接吻,她並不覺得美好,隻覺緊張得要發心髒病。他身上散發淡淡煙味,她還在他馬甲的隱蔽處發現一個煙洞。她以前並不喜歡香煙,但他身上的香煙氣息令她神魂顛倒。她匆匆回家,連夜寫好長信,再命女傭偷偷跑去交給他。女傭返回時已是午夜時分,她堅持不睡,等待閱讀他的回信。此種通信夜夜延續,女傭承擔黑夜信使的職能。他們每周也能見上一兩次,之間的日子是無盡煎熬。
上海物價飛漲,戰爭比季節變化更加迅猛。南京被攻克,上海城裏人心惶惶。父親終於拿出五萬大洋,托他購買去香港的船票,剩下的投資美國股票。五萬並非全部家當,但也絕非小數。父親收不到船票,整日追討,令他不敢再輕易出現,與她的約會也暫時停止了。她連續幾周見不到他,心中焦慮無以複加。兩人的通信倒是沒斷,依然靠女傭在深夜傳送。他解釋並沒想欺詐她家的錢財,投資股票是真,但船票也是真的難買。父親卻從別人口中聽說他是個窮光蛋,不名一文。她突然想起他馬甲上的煙洞,再也坐不住,讓女傭深夜帶她偷偷跑到他的住處。那是法租界裏最破舊的石庫門房子,原來他的境況和外表的確有著天壤之別。她跑上搖搖晃晃的閣樓,看見穿著睡衣抽煙的他。他見到她並不怎麼驚訝,不容她開口便是一陣熱吻,他的舌頭和手充滿攻擊性,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讓她感受到男人的邪惡力量。那一夜風雨大作。她在拂曉冷靜下來,感到私處的隱痛。她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隨即啜泣起來。他把她抱入懷中,承諾一定帶她一起逃離上海。五萬大洋,能讓他倆在美國衣食無憂。真正的恐懼卻在幾個禮拜之後,當她發現她的厭食並非全部來自思念。她寫信告訴他自己已有身孕,他回信安慰她,第二夜又讓女傭帶回便箋:7:00,You know where.她當然知道在哪兒。她正狂喜著,父親卻突然衝進房間裏——多事的大夫把她厭食的實因告訴了父親。
父親把女傭綁在門廳的柱子上,把她關在二樓的房間,任憑她如何哭鬧。天亮之後,精疲力竭的她終於撬開窗戶,從二樓跳下去,居然腿腳無恙。她奮力奔跑,在6點59分趕到碼頭。碼頭卻並無船影。她向船工打聽,方知輪船早在6點就起錨了。她頓覺一陣天旋地轉,緊接著腹部一陣劇痛,倒地不起。
從此便是無邊苦海。父親是遠近聞名的大地主,妹妹又替她嫁給軍官逃去台灣。這樣的一家人,斷然成為了人民的公敵。全家被鎮壓,她是唯一幸免的一個。女傭竭力為她辯護,把那次跳樓逃跑說成是對封建家庭的反抗。上海終究是待不下去了,她隻能遠嫁東北。從天堂到地獄。她忍受了30年,所以她想盡辦法來到美國。非法移民,社會底層,再忍耐30年。現在算是熬到頭了。今晚,她要去做她此生必做之事。那一幕她是如此期待,已在腦海中幻想過萬遍了。
桔恩小姐離開布蘭克的房間,下樓回到地下室自己的小房間,把手中之物放進皮包裏。她換上最好的套裝,去花園裏剪來兩朵最大的白色雛菊別在帽簷和胸前,在鏡子前細心地為自己化好妝。此刻的打扮和平日截然不同。她再不是用人,她已為自己恢複了上等人的身份。她拿起電話,撥通某電視台的號碼:“我是桔恩小姐,布蘭克的管家。我現在要去安第斯家一趟。有些事情,我要當麵跟那個老東西講。我想,也許你們會對我們談話的內容很感興趣。”
桔恩小姐掛斷電話,挎起嶄新的皮包,再次在鏡子前整理衣領和帽子。直至滿意之後,緩緩走下樓梯,無聲無息地穿過客廳,走出大門,沒發出一點兒聲音,也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門外停著出租車,是她早就叫好的。她優雅地拉開車門,小心翼翼地坐進去,萬分留意她那完美的禮服,還有胸前巨大的白色菊花。
8
電視再次進入廣告。趁著這個千載難得的機會,電視台巴不得多加幾個廣告。
在此之前,桔恩小姐還站在安第斯大門前,仿佛鎂光燈下等待開演的主角。更多的媒體趕到現場,架起各式照明工具,把大宅門前照得仿若白晝。大門已開過兩次,出來的都是安第斯的管家。第一次管家請桔恩小姐明早再來,她則表示見不到安第斯先生就不離開。第二次請她進屋去談,她再次拒絕。她說:“就在這裏見吧!我這樣的人,不配走進他的大宅!”
駱駝用遙控器換台。許多台都在轉播大宅門外的近況。駱駝意猶未盡地說:“哎喲!真是有意思啊!夏可文,夏可賦!這到底是怎麼回子事兒呢?”
“還有你不知道的?”小玉斜一眼駱駝。
“當然!當然!我不知道的多著呢!”駱駝連連點頭,可還是目不轉睛盯著電視。
“你不知道真正的繼承人是誰?”小玉又問。駱駝又嘿嘿一笑:“哎呀,那算啥秘密啊!不對!你可別套我話啊,我不知道!嘿嘿,知道也不能說,不然老板饒不了我!”
Kevin急道:“你們知道什麼?到底誰是繼承人?”
駱駝眼珠一轉,斜眼看看Kevin,扭頭對小玉說:“你可真是聰明!既然你什麼都知道了,那就跟我說說看,這可文可賦又是怎麼回事?”
“誰是可賦?”Kevin又問。小玉沉思了片刻,下定了決心。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就是你在北京火車站見到的那個男的。他叫夏可賦。也是朝原人,他的祖母以前在上海居住,中國解放後帶著他的父親嫁到朝原。他也曾在中關村的白樓裏上班,我去那裏就是找他的。”
“所以,他才是安第斯真正的繼承人?安第斯的情人生的不是女兒,是兒子?他的繼承人也不是外孫女,而是孫子?”Kevin漸漸明白過來。
小玉點頭:“我猜是的。”
駱駝在一旁插嘴:“哈哈!這可是你們自己猜出來的,可不是我說的!”
Kevin目光黯然,低聲問:“可他跟你,是什麼關係?”
小玉躊躇了片刻,回答說:“我們的關係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跟你有什麼關係。”
Kevin一愣:“我跟他?有什麼關係?”
“他叫夏可賦,你叫夏可文。”小玉說罷,暗暗打量Kevin。他魁梧壯碩,可賦卻文弱清秀,但除去身形差別,兩人又的確個頭相仿,眉眼也仿佛有幾分相似。不知是不是突生的心理暗示,為何以前從沒發覺?
駱駝興奮道:“嘿嘿!有點兒意思哈!這名字可真像哥倆?”
Kevin連連搖頭,一臉惶恐道:“這絕不可能!隻是巧合吧?”
小玉皺眉道:“這我也說不清楚。可賦的確告訴我,他有個哥哥,不過,那個哥哥早就去世了。他說他父母也去世了。”
Kevin如釋重負道:“那不就是了。我們肯定沒有關係!而且,我嬤嬤也不姓謝。嬤嬤姓夏。‘XIA’,她的美國護照上都是這麼寫的。”
“嘿嘿!那可就更靠譜了!”駱駝興奮地一拍大腿,把小眼兒瞪成了兩粒黑豆,“夏可賦也姓夏不姓謝!他東北的後爺爺也不姓夏!他可是跟的奶奶的姓!我老板早想到這個問題了,謝以璐是上海人,上海話裏就把謝讀成‘夏’,興許是老太太剛到東北還說不清楚北方話,自己報戶口的時候警察寫錯了。也說不定是她故意改的,反正她也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的身世!”
“這不可能!”Kevin厲聲反駁,目光越發焦慮,“如果嬤嬤是安第斯的情人,她幹嗎在安第斯公司裏默默當了那麼多年的清潔工卻不讓安第斯知道她是誰?就算安第斯再自私再精明,不願意公開這件事,他也不可能不把我們安置得舒舒服服的!可我們卻吃了那麼多年的苦!再說嬤嬤早知道布蘭克一直在和安第斯作對,也知道布蘭克把我安插在安第斯身邊當眼線,為什麼不但不反對,還讓我一心一意給布蘭克效力?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