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出外辦事的徒弟趙玉明，徒孫方至福才回來，他們在路途中險些被抓了壯丁。
下寺被洗劫一空。王道士奄奄一息。
兩人忙搜些米熬粥，給王道士喝。
受此劫難，王道士病了半月。他天天夜夜都做各種惡夢,嚇得不敢閉眼，要兩人時時陪著他。
“如果看見我掙紮，就叫醒我那是鬼判在拉我。我不能死,還沒完成功德呢!你們要趕走鬼，救回我!”
每次他睡覺前都要這樣囑托。
醒著時,他就邊回憶，邊反複講如何到酒泉當兵，又是如何發現了象牙佛，被道長賞識，稽首受戒，後來，經曆多少磨難,來到敦煌,遊曆三危山、月牙泉、見了千佛古洞，才定居下來....
但有時他卻說:我忙了大半輩子，沒時間到三危山、月牙泉看一看,光聽人說,光遠遠地看，現在很想去，卻走不動了....
趙玉明料想師父將不久於人世,便開始張羅後事。被王道士發現了,破口大罵:“你們想盼我死呀!我能活百歲呢!”
他強起身,逼著趙玉明套上匪兵沒搶走的老騾子，到四鄉化緣。每到一家門口,王道士就敲著鐵鍁頭子，講唱一段讚美這家祖先功德的故事。大多數人家雖遭匪兵搶劫，家徒四壁，但見王道士老態龍鍾的樣子，知道活不久，便都施舍。
王道士眼花手頗，讓趙玉明認真填寫,然後讀給他聽。
他們還去了南湖、陽關。每到一處，王道士都要專注地凝望良久。
在渥窪他邊，他似乎又看到了當年悲慘的一幕,不由得老淚橫流。
這一年時間，王道士坐著驢車巡遊了他能記起的所有化過緣的地方。此後,身體狀況每日愈下,再不外出。但他每天起來都要上香磕頭,然後坐到古漢橋邊，望著流淌的河水發呆。
他還去上寺、中寺找多年“老死不相往來”的易喇嘛。他們談了很多兒時的趣事。
王道士說得最多的，是當年如何摸進西安慈恩寺偷供桌上的供品吃。
大多數時間，他對著冷靜的石窟發呆，遐想。弟子喚半回才醒過神來。
一天夜裏,王道士做了一個美妙的夢:他看見千佛洞所有的洞窟裏都塑上了唐僧及其弟子的像，洞壁上畫著飛光流彩的取經畫，九層樓裏的彌勒佛變成了大唐和尚，他目光炯炯，望著萬水千山之外的長安。白馬悠閑地在大泉河邊吃草。他帶著斯坦因、伯希和、奧登堡、楊河清、方六等人在佛像前跪拜。他的腦後似乎長了許多眼睛,看見人群中還有西戎、張壺銘、尕豔.....
跪拜完畢斯坦因點著一隻火把。雖是白天，火把比太陽還亮，隨著馬隊，火把往羅布淖爾以西的沙漠而去，往西伯利亞的荒原而去，往太陽升起的地方而去。忽然，空曠的戈壁灘上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火溶化了祁連山上的雪水，雪水洶湧澎湃,從三危山那邊湧來，與大泉河相碰撞，與石窟相碰撞，形成無數個大漩渦,最後彙聚成-一個極大極險的漩禍,王道士回頭看,周圍沒有一個人，拚命地往外跑，驚叫，但隻有猴渦的強大吸力和嘯聲。他掙紮著，卻身不由己，被漩進了水渦，他覺得室息，覺得恐懼，覺得絕望了....
他被弟子喚醒了。
明媚的陽光正照在他的臉上。
王道士回想一遍夢境，惋惜地想:要是沒有後來的大水,該是多好的夢呀!但他還是很高興，因為夢中看見了大唐高僧的塑像。
起來後，他一改往日先上香的習慣，拄著拐棍，到九層樓觀望良久，歎息一聲，回到太清宮。洗漱完備，收拾齊整。他心血來潮，穿上最好的道袍，然後到大殿裏上香、磕頭。
現在確實是老了,身體硬了。他費很大的勁才跪倒,頭剛著地，隻覺得“轟”地一聲,欲暈倒，再不敢動，就那樣趴著，回憶起往事來。
西戎、西匈和拉伊的死給弟子們說不說呢?算了!還是到地獄裏等著判決吧!
不過，要再囑托一遍,讓他們按時給楊河清和布隆吉燒紙!想著,要起身，一用力,腦裏又“轟”地響一聲，接著頭像貓抓似地疼起來.....
徒孫方至福進來叫他吃飯。忽然嗅到一股難聞的氣味,再看王道士，跪趴在神像前,死了。他驚得大喊起來:
“快來人哪!師爺沒了!”
那是1931年4月的一個早展，已經有趕浴佛節廟會的香客在河穀裏搭起了帳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