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七章,章八句。
東萊呂氏曰:「《呂氏春秋》引此詩以為周公所作,味其詞意,信非周公不能作也。」○今按,此詩一章言文王有顯德,而上帝有成命也。二章言天命集於文王,則不唯尊榮其身,又使其子孫百世為天子諸侯也。三章言命周之福不唯及其子孫,而又及其羣臣之後嗣也。四章言天命既絶於商,則不唯誅罰其身,又使其子孫亦來臣服於周也。五章言絶商之禍不唯及其子孫,而又及其羣臣之後嗣也。六章言周之子孫臣庶,當以文王為法,而以商為監也。七章又言當以商為監而以文王為法也。其於天人之際,興亡之理丁寧反覆,至深切矣。故立之樂官,而因以為天子諸侯朝會之樂。蓋將以戒乎後世之君臣,而又以昭先王之德於天下也。《國語》以為兩君相見之樂,特舉其一端而言耳。輔氏曰:「天人之際,指文王與天而言也。反覆丁寧,言七章相粘綴而説,不一而足也。周公作此,本以戒成王,立之樂官,而因以為天子諸侯朝會之樂,則又將以戒乎後世之君臣也。」愚按:一章以文王之德與上帝之命對言也。二章言天之命周,與四章言天之絶商為對。三章言命周之羣臣後嗣,與五章言絶商之羣臣後嗣為對。六章先言法文王,後言監商,七章先言監商,後言法文王,亦對舉而互言之。周公既以文王之德播之聲詩以戒成王矣,而復葉之音律,以為朝會通用之樂,則又以告成王者告諸天下後世焉,其意遠矣哉。然此詩之首章言文王之昭於天,而不言其所以昭。次章言其令聞不已,而不言其所以聞。至於四章然後所以昭明而不已者,乃可得而見焉。愚按:四章所謂熙者,光明也,即所以昭明於天之本也;所謂緝者,繼續也,即所以不已其聞之本也。文王之生也,繼續光明而不已其敬;故其沒也,昭明於天而不已其聞焉。然亦多詠嘆之言,而語其所以為德之實,則不越乎「敬」之一字而已。然則後章所謂「修厥德」而「儀刑」之者,豈可以他求哉?亦勉於此而已矣。輔氏曰:「敬之一字,聖學之所以為始終者,又可見於此。二程先生挈出此一字以詔後學,其有功於聖學多矣。學者舍是,實無以為進德之階也。」愚按:敬者,千聖傳心之法,即所謂欽也。《虞書》五篇言欽者十有三,言敬者七。唐虞君臣相傳相戒,固惟在於此也。故仲虺告湯亦曰:「欽崇天道。」尚父告武王亦曰:「敬勝怠者吉。」是創業垂統者固在於此敬,而持盈守成者尤在於此敬也。然則成王所以念祖修德、儀刑文王之事者,誠不可以他求,亦唯法文王之敬德而已。又若《召誥》召公告王亦曰:「曷其奈何弗敬?」又曰:「王敬作所。」又曰:「不可不敬德。」又曰:「王其疾敬德。」又兩曰:「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又曰:「肆惟王其疾敬德。」其語意尤為諄複剴切也。成王之為令主也,宜哉!
《序》:「受命作周也。」
受命,受天命也。作周,造周室也。嚴氏曰:「『受命作周』者,推本之辭也。作,造也。造周之王業,猶《康誥》言『肇造區夏』也。」文王之德,上當天心,下為天下所歸往,三分天下而有其二,則已受命作周矣。武王繼之,遂有天下,亦卒文王之功而已。然漢儒惑於讖緯,始有朱雀丹書之説,又謂文王因此遂稱王而改元。孔氏曰:「《中候》雲:『赤雀銜丹書入豐,止於昌戶。』《元命苞》雲:『鳯凰銜丹書,西伯得書,於是稱王,改正朔,誅崇侯虎。』」胡庭芳曰:「文王以大聖之德,宜王不王。説詩者乃因《小序》有『受命』之詞,又見《大明》雲『有命既集』、『有命自天』,《文王有聲》言『文王受命,有此武功』,於是直謂文王受命改元稱王,則不勝其誣也。殊不知二詩所言天命文王、文王受命,特不過作配、作邑、伐崇之事,初未嘗出乎侯伯職分之外也。」嚴氏曰:「天命歸於文王,文王退然不敢當,故《泰誓》《牧誓》猶皆不言受命,至《大誥》《武成》乃曰:『我文考文王誕膺天命。』蓋武王既得天下之後,推本言之。《中庸》曰:『武王末受命。』武王末年方受命,文王何嘗受命乎?史遷因《詩》《書》有文王受命之語,因謂文王受命稱王而斷虞芮之訟,漢儒又雜以讖緯之説,則亦誣矣。」殊不知所謂天之所以為天者,理而已矣。理之所在,衆人之心而已矣。衆人之心,是非向背,若出於一,而無一毫私意雜於其間。則是理之自然,而天之所以為天者,不外是矣。今天下之心,既以文王為歸矣,則天命將安往哉?文王受命,隻是天下歸之。《書》所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所謂「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皆謂此爾,豈必赤雀丹書而稱王改元哉?稱王改元之説,歐陽公、蘇氏、遊氏辨之已詳。歐陽子曰:「孔子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使西伯不稱臣而稱王,安能服事殷乎?夷、齊,義士也,聞西伯之賢,共往歸之,使西伯稱王,是僭叛之國,二子不以為非,依之久而不去,至武王伐紂始以為非,不非其父而非其子,此豈近於人情耶?《泰誓》稱十有一年,説者因為文王受命九年,及武王居喪三年,並數之爾。故以西伯聽虞芮之訟,謂之受命以為元年。古者人君即位稱元年,西伯即位久矣,中間不宜改元而又改元。至武王即位,宜改元而反不改元,乃上冒先君之元年,並其居喪,稱十一年,及其滅商而得天下,其事大於聽訟遠矣,而又不改元。由是言之,謂文王受命改元,武王冒文王之元年者,皆妄也。」遊氏曰:「君臣之分,猶天尊地卑。紂未可去而文王稱王,是二天子也。服事殷之道,固如是耶?《書》所謂『九年大統未集』者,後世以虞芮質成為文王受命之始故也。觀武王於《泰誓》三篇稱文王為文考,至《武成》而柴望,然後稱文考為文王,則可知矣。」趙氏曰:「按:眉山二蘇氏説與歐陽氏殊不同,朱子所引未知何也。當考。」〇問先儒以為文王稱王,曰:「自太史公以來,皆如此説了,但歐公力以為非,東坡亦有一説,但《書》説『惟九年大統未集,予小子其承厥誌』,卻是有這一箇痕瑕,或推《泰誓》諸篇皆隻稱文考,《武成》方稱王,隻是當初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也,隻是羈縻,那事體自是不同了。」去此而論,則此《序》本亦得詩之大旨,而於其曲折之意有所未盡,已論於本篇矣。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葉辰羊反。天難忱市林反斯,不易以豉反維王。天位殷適音的,使不挾子爕反四方。
賦也。明明,德之明也。赫赫,命之顯也。忱,信也。不易,難也。天位,天子之位也。殷適,殷之適嗣也。挾,有也。○此亦周公戒成王之詩。將陳文武受命,故先言在下者有明明之德,則在上者有赫赫之命。達於上下,去就無常,嚴氏曰:「『明明在下』,君之善惡不可掩也;『赫赫在上』,天之予奪為甚嚴也。在下而明明,則達乎上;在上而赫赫,則監乎[8]。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程子曰:「人與天合,明明在下,乃其赫赫在上者也。」此天之所以難忱,而為君之所以不易也。紂居天位,為殷嗣,乃使之不得挾四方而有之,蓋以此爾。王介甫曰:「今紂所居之尊則天位也,所傳之正則殷適也。使不挾四方,其不可保恃如此。」呂東萊曰:「『天位殷適,使不挾四方』,則下章所陳眷顧周家有加無已者,非天私我有周也。栽者培之,傾者覆之,因其材而篤焉耳。」嚴氏曰:「首章專述天命喪殷之事。」
摯音至仲氏任音壬,自彼殷商,來嫁於周,曰嬪毗申反於京葉居良反。乃及王季,維德之行葉戶郎反。大音泰任有身葉屍羊[9],生此文王。
賦也。摯,國名。仲,中丁仲反女也。任,摯國姓也。殷商,商之諸侯也。嬪,婦也。京,周京也。曰嬪於京,疊言以釋上句之意,猶曰「釐降二女於媯規汭,嬪於虞」也。蔡九峯曰:「釐,理。降,下也。言堯治裝下嫁二女於嬀汭,使為舜婦於虞氏之家也。」王季,文王父也。身,懷孕也。○將言文王之聖,而追本其所從來者如此。蓋曰自其父母而已然矣。曹氏曰:「『摯仲氏任』,繫於姓而言之,以為王季之配也。今曰『大任』,繫其子而言之,以為文王之母也。」《列女傳》曰:「大任端一誠莊,惟德之行。及其娠文王,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淫聲,口不出敖言。生文王而明聖,大任教之,以一而識百,卒為周宗。君子謂大任為能胎教。」輔氏曰:「『維德之行』,所謂以成德為行也。隻此一句足以盡王季、大任之事,可謂辭約而義博也。」嚴氏曰:「次章述大任生文王也。」劉執中曰:「乾健而不息,坤順以相承,物理自然也。王季有大任以配其德,故克生文王焉。」陳夀翁曰:「聖賢之生,不偶然也。有配偶之賢,而後有嗣續之賢。故詩推本聖賢之生,往往自其所從來,如《生民》言稷而及薑嫄,此言文王而及大任,下章言武王而及大姒,皆是也。其意深矣。」
維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葉筆力反。厥德不回,以受方國葉越逼反。
賦也。小心翼翼,恭慎之貌,即前篇之所謂敬也。文王之德於此為盛。昭,明。懷,來。回,邪也。方國,四方來附之國也。輔氏曰:「前篇釋『厥猶翼翼』為勉敬,此篇説『小心翼翼』為恭慎,其義雖一,而有在臣、在君之不同。此須是以心體之,則自見其有廣狹也。昭事上帝,言文王之敬洞洞屬屬,終日對越上帝也。如此則盛大之福自然來集,而文王之敬直上直下更無回曲之時,所以又能受四方來附之國也。一有回曲,則此心便息,此理便絶,天人上下皆不相管攝矣。」嚴氏曰:「三章言文王之德天人所與也,小心恭敬,明事上帝,至誠之運,與天周旋也,遂能懷來多福。蓋其德不邪,故能受此四方侯國之歸;有一毫覬倖之心,則邪矣。」
天監在下,有命既集葉作合[10]。文王初載,天作之合。在洽之陽,在渭之涘音士,葉羽已反。文王嘉止,大邦有子葉奬履[11]。
賦也。監,視。集,就。載,年。合,配也。洽,水名,本在今同州郃音洽陽、夏陽縣,今流已絶,故去水而加邑。渭水亦逕此入河也。嘉,婚禮也。大邦,莘國也。子,大姒也。○將言武王伐商之事,故此又推其本而言天之監照實在於下,其命既集於周矣。故於文王之初年而默定其配,所以洽陽渭涘王氏曰:「莘國所在也。」當文王將婚之期,而大邦有子也。蓋曰非人之所能為矣。嚴氏曰:「四章述天生大姒以配文王也。」愚按:二章言王季、大任之德以及文王,故言自其父母而已然。此言天命既集,天作之合,故以為非人之所能為,然則六章之所以篤生武王者,又豈人之所能為哉?」
大邦有子,俔牽遍反天之妹。文定厥祥,親迎魚敬反於渭。造舟為梁,不顯其光。
賦也。俔,磬也。《韓詩》作「磬」。《説文》雲:「俔,譬也。」孔氏曰:「如今俗語譬喻物,曰『磬作然』也。」文,禮。祥,吉也。言卜得吉而以幣帛之禮定其祥也。王氏曰:「『譬天之妹』,言其德可以繼天也。『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儀刑文王,萬邦作孚』,然則非德可以繼天,孰能為之配?大姒能為之配,故備其禮以定其祥。」程子曰:「先儒以『親迎於渭』謂天子須親迎。文王親迎時,乃為公子未為君也。況周國自在渭旁,不是出疆。」造,作。梁,橋也。作船於水,比之而加版於其上,以通行者,即今之浮橋也。《傳》曰:「天子造舟,諸侯維舟,大夫方舟,士特舟。」《爾雅》注曰:「造舟,比船為橋;維舟,維連四船;方舟,併兩船;特舟,單船。」張子曰:「造舟為梁,文王所製,而周世遂以為天子之禮也。」嚴氏曰:「五章述文王親迎之事也。」不顯,顯[12]。
有命自天,命此文王。於周於京葉居良反,纘子管反女維莘所巾反。長丁丈反子維行葉戶郎反,篤生武王。保右音祐命爾,爕伐大商。
賦也。纘,繼也。莘,國名。長子,長女大姒也。行,嫁。篤,厚也。言既生文王而又生武王也。王介甫曰:「生文王又生武王,是之謂篤。《中庸》曰:『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饒氏曰:「文王生於祖甲之三十一年,武王後文王二十年生。是商道始微之際,二人已生矣。」右,助。爕,和也。胡庭芳曰:「陳氏雲:『爕有和順之意。』」○言天既命文王於周之京矣,而克纘大任之女事者,維此莘國,以其長女來嫁於我也。丘氏曰:「將言篤生武王之事,故又本而發之。」天又篤厚之使生武王,保之、助之、命之,而使之順天命以伐商也。輔氏曰:「『天監在下,有命既集』,言其始也;『有命自天,命此文王』,言其終也。『篤生』,謂天地儲蓄其精氣之厚也。天之生聖人者,其用力多矣。既以篤生之故,保護之,右助之,所謂『栽者培之』,所以命之爕伐大商也。征伐本非和者之事,而曰『爕伐』者,所謂剛中而應,行險而順者也。大其商,所以大文武之事也。」王介甫曰:「言大商則乃所以大文武之德,以為商大矣,非德大則不能爕伐也。」嚴氏曰:「因天人之所欲,是之謂爕伐。此章述大姒生武王也。」劉辰翁曰:「爕伐者,當伐則伐也。古人厚,故稱大商。」
殷商之旅,其會如林。矢於牧野,維予侯興葉音歆。上帝臨女音汝,無貳爾心。
賦也。如林,言衆也。《書》曰:「受率其旅若林。」矢,陳也。牧野,在朝歌南七十裏。侯,維。貳,疑也。爾,武王也。○此章言武王伐紂之時,紂衆會集如林以拒武王,而皆陳於牧野,則維我之師為有興起之勢耳。然衆猶恐武王以衆寡之不敵,而有所疑也。故勉之曰:上帝臨女,毋貳爾心。蓋知天命之必然,而贊其決也。然武王非必有所疑也,設言以見衆心之同,非武王之得已耳。呂東萊曰:「紂以如林之衆來戰武王,苟較強弱而計衆寡,其心必疑矣。然當是時,武王方一心以奉天討,若上帝實臨之。較計之私,豈得而容哉?此蓋設為勉之之詞,以形容武王奉天討之心也。」輔氏曰:「『上帝臨女,無貳爾心』,女與爾雖皆指武王,其實則是設言以見衆心之同,非武王之得已也。然辭意嚴恪,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學者當常常涵泳此二句,以存心飬性而事天也。」愚按:武王誓師曰:「受有臣億萬,惟億萬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商罪貫盈,天命誅之。」又曰:「朕夢協朕卜,襲於休祥,戎商必克。」又曰:「雖有周親,不如仁人。」觀是語也,則武王固知上帝之監臨矣,固知衆寡之不足疑矣。嚴氏曰:「七章述武王伐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