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要死,是任何力量也拉不回他的,不管這要死的人是卑賤的草民還是位尊天下的帝王。
公元493年(齊武帝永明十一年)七月,首都建康石頭城齊武帝寢宮被一片死氣久久地籠罩著,在病榻上躺了三個多月的齊武帝蕭賾即將駕崩。
對於蕭頤來說,這一年真正是流年不利。一月,做了十年太平皇帝的他突然心血來潮,命人趕製了三千輛戰車,準備收複被北魏長期占據的北方重鎮彭城。這件事剛剛開始,他的長子、文惠太子蕭長懋就在三月裏因病去世。不久,他在一次早朝時突然感覺頭暈目眩,差點一頭栽倒在地。但他不想讓人看到他們的皇上病了,那天的早朝照常進行,滿朝文武,幾乎沒有人看出這個早朝與往日有什麼不同。然而早朝結束,他卻怎麼也走不下殿來。皇上不退朝,其他人都不好離去,但他還強撐著,讓人喚來皇家樂隊,說要在奉天殿看一場別出心裁的演出。直到一口黑血無法遏製地從他的口腔內噴湧而出……
這是七月的最後一天,江南伏暑季節。黃昏時分,昏迷了一整天的蕭賾再次醒來。他睜開眼,茫然地看了看四周:雕梁畫棟的宮殿、穿梭來往的美人——這曾經讓他如此熟悉又如此迷戀的一切,竟然又夢幻般地出現在眼前。但他知道,他細若遊絲的生命燭光即將耗盡。現在,他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他就要死了,無論是宮殿還是美女,都將不再屬於他,身為一代帝王,他將像影子一般消失於世,被人埋在地下,接著就會漸漸地變成腐屍……
一股悲涼襲上心頭,粘稠的黑血再一次湧出他的口腔。皇宮裏再一次傳出娘娘們的哭叫聲,太監們尖著嗓子的叫喊聲,太醫們也忙著裝模作樣地診脈、掐人中、灌醒魂湯,垂死的皇上又一次緩過氣來。他喘息著,漠然地看了看四周,他看到一張張真真假假的臉上掛著幸災樂禍的諂笑。是的,他就要死了,而他們卻還活著,這就是現實。他無奈地閉上眼睛,他的次子、竟陵王蕭子良向在場人揮了揮手,說:“都退下吧,讓皇上歇息。”
殿內重新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開始下起雨來,雨滴滴嗒嗒地打在瓦楞上,一聲比一聲緊密。蕭子良連日侍候在父親的床榻旁,此刻,他多想有一張床,好讓自己美美地睡上一覺啊,然而他卻一點睡意也沒有。
“子良……”齊武帝朝空中伸出他的兩隻幹枯的老手,他在黑暗中摸索著,像是要努力抓住什麼東西。
蕭子良重新伏到父親的床榻前,他握住父親的手說:“父皇,兒臣在。”
“子良,我就要死了嗎?”齊武帝用幾乎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問。
“父皇,我已安排五百名僧人在華林園為您消災祈福,佛會加被於您的。”
齊武帝呻吟著,額上沁出一粒粒黃汗,看得出,他在與死神作最後的掙紮。
“子良,這個王朝,會是走到盡頭了嗎?”
“父皇,不會……”
“一切該來的總會來的,這個世界,太可怕了……”
自從受命湯藥伺候父親的那一天起,蕭子良就經常聽到父親在睡夢中發出一種可怕的驚叫。他不知道父親在夢中究竟看到了什麼,父親是感覺到死亡的臨近嗎?常常一整個夜晚,他總能看到父親披著睡衣在寢宮的廊沿下獨自徘徊。隨著日子的逝去,父親越來越沉默得像塊石頭。
“尚兒……”齊武帝在喚他的皇太孫蕭昭業的乳名。
“已經派人找他去了……”
“子良,你覺得我該把皇權交給他嗎?”
“父皇的決定如此英明,兒臣隻會盡力輔佐他。”
“我知道,你心裏一直都不愉快。”
“沒有,真的沒有。”蕭子良趕緊說,“父皇忘了,尚兒一直是在兒臣身邊長大的。他就像兒臣的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