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黑子(1 / 2)

傍晚,一個孩子模樣的少年,挽起褲腳,在布滿金色夕陽的溪水麵上踩過去。在他背後是一片晚霞的天空,他麵向著金黃的太陽。他腳下的水清澄透底,沒到了他小腿中部。在溪水的上遊那片山林裏,逶迤而上著青灰色的煙,不知是炊煙,還是野火。他半月來用硬餅充饑,躲在灌木叢中拉出顆顆的硬屎。他的指甲裏結滿了黑垢,變幹,滲進指甲層。臉上皮膚,脫了水,皮層再脫落,露出了光滑紅嫩的部分來,曬傷了。皮膚漸漸適應了奔波,在麵部多處都曬出了斑點。踩過了溪水,把背的包袱放在了水邊的石頭上,他蹲下來用水淋濕著手臂。接著用水打濕脖子,他的脖子黑得像條巧克力。這就是劇團的木匠黑子當年的情形。大家齊齊地對他開玩笑,說他是條邋邋遢遢的喪家犬,眼睛裏的已經油都沒了,一副跟老天爺幹瞪眼等死的相。開玩笑在劇團裏是一種基本功訓練,大家每天都要互相掐笑。有時真的無聊了,就是時候去排戲演戲了。黑子做木匠是他的愛好。老頭見他天生不是做木匠的料,削不會削、切不會切,看起來也是滑稽可笑,就隨了他在那裏礙眼。黑子從不提他的家鄉,他把對家鄉的愛憎都內嵌到了身體裏,不再向外麵描述。而除了他越曬越黑的個性皮膚,劇團裏大家對他有另一種印象就是他是個城裏人,甚至是個文化人。老頭評價他小子腦子裏會分析算計,懂得權衡利弊,作出巧意。像大家說他真是遭了難,他說那是一段征程。在他著劇團裏摸爬滾打了四年之後——基本上沒有演出過——老頭讓矮子大餅為他改個合適的劇來。後來黑子就演出了《黑木》一劇來。這個劇成就了黑子,一時間尾田男女老少對黑木這一人物充滿了情感想象。孩子們經常對說:“你黑木!”“你才黑木!”“黑木是好的!”“黑木是壞的!”“黑木死了!”“黑木活著!”……黑子在其中也是十分享受。他一天下午走到了叢林裏去,他嗅著樹木的香氣,跟著枝葉間漏下的夕陽餘暉往林子深處而去。林子裏的靜謐沒有帶給他生恐的感覺,反而讓他感到很開竅。他不知在枯葉上行走了好久,中間在大樹底下撒了一泡熱尿。他停住了腳步,幼年的往事浮上了腦際。癡癡呆呆中,他聽到了灑灑的腳步聲,心裏一陣淩亂,仿佛是意識裏同時閃現出老虎的怒吼,貓兒的哀鳴。“黑子!”他還沒緩回神。他轉過頭才見是妙春。妙春目光神勇促狹地盯住他,讓他回想到一回妙春在慌忙地跑動中跟頭小獸似的撞進了他懷裏。說到妙春,就他的年紀跟樣子,假以時日,也必將會在劇團裏成大氣候。妙春落到劇團裏,是源於妙春父親做賊坐監去了,其它諸事不詳。“嗬,你小子怎麼到林子來了?”黑子按下心悸,悠悠地說。“許你來不許我來?他們找你。”妙春勇敢的反駁說。“找我做什麼,要排戲嗎?”黑子皺上眉。“不知道,不是排戲,有事要商量。”妙春扭著眼睛說,漏下光線刺到了他眼角,刺得他眼皮跳了跳。黑子起著大步伐走著,妙春在小跑著緊隨在他身邊。沙沙聲十分響亮。狗臥在幾塊灰藍的石塊上,明亮的陰影裏,閉合著狗眼在午睡,小片舌頭從牙齒間漏出。妙春在黑子停頓的片刻,溜過去進了棚子裏。妙春估計得到一點黑子的心思來,便從頭到尾都不會去擾他。看著妙春跑進了棚子裏,黑子呲牙地進到了棚子裏。棚子裏有五六人,都靜悄悄地用目光在他身上就轉了一番。“大家有什麼事情?”他開著口。老頭在他身上掃了一眼,翹起上唇,說道:“過來過來坐下。”嚴厲的目光變得歡樂了,“其實也沒什麼事?就是吧大家看看,年老體衰,眼裏看不到事了。怎麼說?”老頭停頓了下來,瞧著黑子直到他在木桌邊坐下了。“你說,你說。”黑子瞧起老頭來。“跟大家都提過了,就是我要把這個戲班子交給華平了。”老頭皺巴巴地說。“為什麼不交給我呢?老頭!黑子說得靜了靜,接著幾人哄堂大笑。“我會一腳把你踢出去,黑子,我還給你保證一下以後你再沒戲了!”華平怒目向著黑子。大家笑聲不止。“你以為,你這個小牛犢子,我跟你抗戰到底!”“你在我眼裏絕對比不上那條狗,連它大早拉的一堆狗屎都不如。我從堆狗屎上還看出了個笑話來呢。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一點價值。”“老子不屑乎跟你說話,你就是個蠢貨!”“你一根狗毛都不如。你再說話我就滅掉你。”他們越說越起勁,可似乎並不在狀態,沒擦出火花。他們即便句句不離髒話,可都幹巴巴的跟老鼠屎似的。在劇團裏這樣的情況是十分平常無奇的,誰也做不到像台上那樣靈思泉湧、笑料百出。他們時刻保持著創作的狀態,隻是為了增加笑料發生的概率。眼看著黑子挑起的這個話頭,就猶如風中殘燭,奄奄一息了。老頭插進一句,說:“發大風,大日頭,受不了是一隻臭蟲。臭狗屎,爛木頭,爭著狗的屁股下頭。”老頭節節有聲。“狗的屁股下頭!”梅麗尖聲附和,喉腔裏卻發出帶著特殊品質的笑聲,於是大家一波波發自內心深處的愉悅了,稱絕不止。妙春站直笑得最分明好看。對於一個孩子,這些東西可以深入他的骨髓,幹涉他的小心靈。姑且稱這是一個會議,議程還在繼續,大家基本都很快樂。在場的除去已經提及的,還有矮子三橋,他是負責演出效果的,以及演員秋子、元生,以及煮飯的陳大娘。陳大娘看了看天景,就走出棚子,做飯去了。她從牆上取下藍圍裙,剛準備綁到腰上,又想想掛回了牆上。她的精神似乎已經十分懶淡,她想到老頭常開她玩笑,說:“陳婆看樣子活了一千歲了!”她也不懂爭辯,她甚至有點木訥。她實際的歲數是五十三,在這裏做了八年,至始至終她覺得老頭很自私,倒不是說老頭吝嗇,而是別的毛病。鍋已經刷過了,她動起手洗菜,又放下一把蔥去引燃土灶,青煙冒出來,火花飛快地蹭了上來。她目光一驚。往大鍋裏放了水下了米,尾田是個隻能種些黃豆地瓜的地方,於是這時就聽到燒豆杆發出劈裏啪啦的響音,熱鬧程度不亞於那邊棚裏的會議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