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卑賤的血統(2)(2 / 2)

她在他家的椅子上坐下。他們剛才是步行過來的,沿著一些長街和窄巷。有些地方還熱鬧著,街道兩旁睡了乘涼的人,鋪了涼席,搭了木板,睡著的人嘴巴都張著了〈流下些睡液。疲倦、軟弱〉。在街上他們緘口不言,她和他,就像中了魔法似的,他們一句話都不說,其實他們知道,這樣的事情是不得體的,卻不得不做,已經在做了,所以就會感到疲倦。

家看起來很普通,有點亂,其他沒有什麼特色。她跟在他後麵,走進去。然後在臨窗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就這樣坐下了。忽然,她感到有些窘迫。她抬起頭,對他笑笑(其實,她沒有看到自己的笑容,其實,她的笑也是窘迫的,沒有笑所應該具有的實質性的內容)。

(幻覺)他站起來,走到她身邊。

他握住她的雙手,拿起來放在自己臉上。

她感到自己的手被弄濕了。嚇了一跳。

她問他為什麼哭。

他不說話,或許是聽不見,沒有聽見。

她說是不是因為有了什麼傷心事,她說她第一眼看到他時就有這衝感覺了,她用平淡的神情、平淡的話音和他說話,也全都是為了這個。她看到他獨自一人坐在那裏,就知道,會有一個什麼時候,會有一個什麼場合,他將啜泣不止。她知道這個,她還知道有句話會讓他哭得更厲害,如果她問他,問他是不是因為有什麼傷心事,這樣的問話其實就等於是回答了,因為是有的,確實是有傷心事的。

(幻覺結束)他給她倒了杯水。他說家裏的冰箱壞了,壞了幾天了,所以沒有冰過的東西。天這樣熱,他真是應該給她喝冰過的東西的。他把倒在杯子裏的水給她,然後對她表示歉意。

她仍然感到有些窘迫。這窘迫多半來自於他說話時清楚的語氣。要知道,晩上她喝了酒,在這樣熱的天喝酒是很容易醉的。她感到頭暈,舒展,而他卻是清醒的,這個陌生人,忽然因此而顯得更加陌生了。

他給自己點上煙。她注意到他點煙的姿勢梢梢有些奇怪:手指顫抖,看得出,他的手是苣白的,他點第一次煙時很快就滅了,根本就沒有點著。他好像突然受了驚嚇,或者就是意外的興奮,他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話,他說這幾天總是聽到樓下有人在唱評彈,也有可能是唱機,但不像,確實是有人在唱,他說那個開篇的名字他也知道,叫《顏大照鏡》,講一個長得很難看的人,他從來就沒有照過鏡子,因為家裏人都知道他醜,醜得一塌糊塗,不能看,就把所有的鏡子都藏起來了。所以他一直覺得自己美。後來,後來有一天,他終於照到鏡子了。

她點點頭,表示她知道這個故事。她說:他知道自己醜了。這醜是積聚了幾十年突然爆發出來的醜。所以更醜了。

他還忽然覺得很孤獨。他說。

她怔了一下,抬起頭看他。

醜是很賤的。大家都覺得醜是很賤的。孤獨的人很醜,所以要手裏拿著鐵製的尖器,所以要追趕。

他狠狠地抽煙,樣子很可怕。

房間裏忽然寂靜了。好一會兒。

(寂靜如同疼痛,維護著秩序,延長了欲望)阿茱克斯在街上狂奔。

他用拳頭捶打前胸,捶打額頭,捶打牆壁,捶打空氣。他停下來,放倒街上的一輛車。阿萊克斯看上去就像一長發情的狗,阿萊克斯可真醜嗬!但他那樣飛快地奔跑,他跑得多好嗬(有多少心裏話想要對她說呀)!

終於,他停下來了,醜陋的狗一樣的身體語言暫且休止。他安靜了,像個正常人一樣,他在街上走,看不出那些他心裏那樣想說的話了。

阿萊克斯說:安娜,安娜,不要上樓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