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無可替代的故事(2)(1 / 3)

外公到上海是來做生意的。外公的老家山青水秀,並且盛產一種竹器。他是家族中最小的幼子。那是一個後來被劃分為地主一類的家族,在當地具有相當高的聲名。外公的童年與少年時代,富足而又優裕。他的一些高雅的、後來在窮困潦倒之時則成為窮酸的起居習慣,很可能就是在那個階段形成的。沒有任何的證據可以說明他在年輕時受過滄桑,但我總是隱隱覺得,早在他踏入上海灘之前,就發生過一些事情。後來我長大以後去過外公的老家,我最小的一個姨媽仍舊住在那裏,她的智力有點問題,傻兮兮的,她的丈夫經常要打罵她,他拿了一根棍子之類的東西,她就滿屋子的逃,嘴裏發出嚇人的尖叫。從這個傻姨媽家裏的窗戶那兒可以看見外麵的大山,我是在夏天去那裏的,每天很早我就到山上去散步,因為太陽一出來,滿山就像個蒸籠一樣,樹葉也在向外冒著熱氣。

沒有人能夠說清楚為什麼外公要背井離鄉,來到上海。外公是他們家鄉中最早一個出門闖蕩的年輕人,在他之後,好多人帶著家鄉製造竹器的絕技出來了,在外鄉,更多的是在上海駐留並且發展著他們的產業,他們中間,好多人憑借著這門竹器買賣立住了腳,發了財,成了大資本家,而外公的生意則永遠是這麼大,漸漸的開始走下坡路,他在做生意上永遠是個敗家,不精明,沒有手段,喜愛為所欲為,這些生意場上的大忌在他身上樣樣具備。我常常在想,其實外公來到上海,可能隻是被那種氣息所吸引,遠遠的在那些山青水秀之間,他就聞到了它們,他天生的與它們息息相通,縱然相隔了千山萬水,他也會迀來與之相聚。生意隻是一個借口,它是與外公最格格不入的一個詞。一踏入上海灘的碼頭,外公就知道,他這一輩子將永不會再離開這個城市,事實也確實如此,幾十年後,社會製度變了,上海變了,一切都成為滄海桑田,外公卻仍然住在這城市的某個破舊角落裏,又老又窮,直至死去。

外公遇見外婆的時候,他在生意上已經慘敗過幾次。不管外公是否意識到他來上海的潛意識般的動機,他終究是在做生意,終究希望能夠發一點財。生意上的失敗使他心灰意懶,其實外公在遇上外婆以前,就開始頻頻的光顧一些比較高檔的妓院,在女人方麵,他要求甚高,並且具有自己獨特的品味。外婆在與外公生兒育女之後,終於發現了他的豔遇,外婆大為震驚,後來兒女們的衝衝異樣把這衝震驚推向了極致。我已經說過,我最小的一個姨媽是個弱智患者,二姨媽患有先天性的眼部肌肉癱瘓,我母親從小體弱,惟一的男孩四舅則脾性怪異,具有某種極端的性格,這性格最終把他推向了毀滅。這就是說,從大姨媽之後,外婆所生的子女在遺傳基因上都出了點問題,根子來自於外公,他得了梅毒―他那些風流韻事、男歡女愛的後遺症。在晚年,外公與外婆長期分居,在我們這個家族中,很少產生那種美滿的婚姻,就是奇遇豔情也絲毫不解決問題,外公把這個城市中的一夜狂歡、醉生夢死發展到了我們這些平庸之輩瞠目結舌的地步,首先感受到絕望的是外婆,然後這種喪失信心的毛病擴展到整個家族的成員,大姨媽、二姨媽、我母親,還有傻姨媽一見到外公,就心驚膽戰,惶惶不可終曰,她們完全不像是外公的後代,仿佛與他絲毫都不存在著聯係,她們隻是怕他,被他的浪蕩嚇怕了。隻有四舅是個例外,他當麵頂撞那個不可一世的父親,指責他對家庭的不負責任,這樣的衝突經常會發生在飯桌上。外公在那時已經開始徹夜不眠,有時候他突然推門進來,把他那些孩子嚇了一跳,傻姨媽有一次臉孔煞白,像隻半死的貓一樣鑽入桌底,任憑她的兄姐怎樣叫她,都不肯出來。外公坐在了飯桌上,外婆正在廚房裏,對於外公的歸來,她無動於衷。飯菜終於端了上來,孩子們戰戰兢兢地把一小半的屁股挪上凳子,眼睛隻看著麵前的飯碗。沒有人想到四舅會突然講話,其實隻有傻姨媽注意到了這一點,四舅的眼睛一直像鷹一樣的盯著外公,凶狼而又嚴厲。很可能四舅在很小的時候就有了精神分裂的征兆,據母親回憶說,四舅從小就極為孤僻,臉上布滿愁雲,喜歡在家門前的林蔭路上像幽靈般獨自遊蕩,林阿姨經常為了尋找他花費上整整幾個小時的時間,四舅躲在樹上,密密層層的樹葉把他藏了起來,他在樹葉之間向下窺望,四舅對於林阿姨呼喚他的聲音完全不加理踩。後來有一段時間,外婆把他反鎖在家裏的一間黑屋子裏,窗是用鐵柵欄釘死的,四舅有時候在裏麵大喊大叫,有時又一連幾天的默不作聲,以致於傻姨媽以為他已經死在了裏麵。但更多的時候,四舅是個完全正常的孩子,其實外公在他所有的兒女中,最寵愛四舅,除了他是這個家族中惟一的男孩之外,四舅的身上有著一種非同尋常的高傲與冷漠,外公從來都不承認他的小兒子是個精神病患者,他覺得惟有四舅繼承了他身上的某些秉性,隻有四舅與他一脈相承,所以說當四舅在飯桌上與他頂撞衝突時,外公雖然像一隻憤怒的公牛一樣大發脾氣,粗暴得令人渾身發抖,但心裏卻是暗自竊喜,為自己擁有一個對手般的兒子得意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