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知道,我出生在一個陳腐的落曰般的家族,這個家族雖然無法逃避時代的變遷,但它的陳腐與舊色卻令人不可思議的得到了保存。那是50年代的某一天,外婆一家已經遷至我前麵提起過的老房子裏居住。外婆在中年以後開始迅速的發胖。但漸漸發福的體形卻給人一衝定力十足,非常平靜的感覺,她是個隱藏力很深的女人,別人很難從臉上發現到她內心的起伏跌宕。每到下午,她總是坐在二樓朝南的窗戶那兒曬曬太陽,並且永遠穿著深藏青色的衣服,外婆真實的內心幾乎無人知曉,隻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外公,外公其實是她一生中惟一愛過的男人。但這個男人把她辛苦積攢的家產敗了個精光,讓她後來的晚年生活淒慘無比,這實質性的結果,把曾經肯定存在過的浪漫時光衝刷得幹幹淨淨。外婆在那些個憑窗的下午一定回憶過那座小洋房,在外灘附近的一個僻靜之處,四周都是白色的欄杆,門前有一小塊草坪。她和外公就是在欄杆與草坪之間相識的,她很精明,一眼看出他是個有錢的世家子弟。她從來都不是個徹底浪漫的女人,但他身上的某種氣息確實也吸引了她,這個家族中的女人,隻要一旦豐裕穩定,骨子裏的優雅靈動、浪漫風騷便會脫穎而出。她朝他粲然一笑。外灘的鍾聲悄然響起,外婆的旗袍就如同某種暗示性質的記號,外公在漂泊生涯的棲息地一一上海,終於有了一個家。外公住進了外婆的那幢小洋樓,孩子們開始接連不斷的出生,外婆總是在懷孕,挺了個大肚子在房子裏走來走去,她的典當行連同她所有的希望,一股胭的全都交給了外公,等到她終於從產床上下來,得以稍事休息的時候,才忽然發現,她和她的孩子幾乎已經一無所有,典當行已經被外公在賭台上輸給了別人,就連這座小樓也早已作了抵押。她成了個窮光蛋,更糟糕的是,這樣的情況才隻是剛剛開了個頭。
有一天,我在大姨媽家,我忽然問了她這樣一個問題,我說,外公喜歡你們嗎?話問出了口,我就覺得相當尷尬,這問題看似簡單,其實裏麵包含了相當微妙的成分。我記得大姨媽稍稍愣了一下,然後說,自己生的孩子,怎麼會不喜歡。我暗暗舒了口氣,尷尬的場麵終子得以回避,但我心中思忖,大姨媽她其實是在閃爍其詞,她用一個普遍的真理躲閃了我正麵的提問,她心裏應該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母親和我的那些姨媽們,在少年時代,都有很長一段時間被外公送回了他的老家。外公讓他們下鄉務農。多學點東西回來!他對他的那些兒女們說。那是外公一手製造的一起“上山下鄉”運動,我的那些單純膽怯的姨媽們莫名其妙的就遠離了她們的出生地,來到那個人地生疏的地方。這是不是就如同外公當年的背井離鄉一樣,又是他的一次興之所至呢?不得而知,這行為有點像李白醉酒後的詩篇,月夜裏的醉態,不能用正常的邏輯來推斷。母親與姨媽在那裏呆的時間有長有短,二姨媽住的地方是當地一位知名人士的大老婆家,二姨媽一次也沒有見過那個知名人士,她和那位整曰傷心落淚、獨守空房的女人終曰相伴,屋子潮濕陰冷,院裏長滿青苔,時間在那裏已經停滯不前,二姨媽後來回憶說,那女人簡樸到了幾乎是吝惜的地步,而且怕黑,怕曰光的影子,怕細碎的聲音,她經常在晚上叫二姨媽陪她一起睡覺,還經常在夢中驚醒,說著夢囈,講著胡話。棄家遠行的男人再也沒有回來。作為那個可憐女人的親眷,外公同樣也拋棄了家鄉的結發妻子,遠走他鄉,奇怪的是,他把他的兒女們一股腦的扔了回來,像幾隻小狗小貓,她們被那個偉大的父親弄得完全不知所措,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也不敢問,她們拿了行李乘上輪渡,就離開了家,隻有林阿姨在岸邊不住的揮著手絹,用手背擦著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