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上班史,隻延續了一個上午的時間,便宣告正式結束。原因很簡單:他們要管他,他不能忍受沒有自由的生活。外公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逃離了那個地方,並且在飯桌上向全家人宣布,他再也不去那裏了。當外公把這一切交待明白時,那條清蒸鯿魚已經接近於一副骨骸了,大姨媽和林阿姨默不作聲地吃著飯,四舅已經吃好了,正用一根裏刺剔著牙齒。那時誰也沒有注意到外婆的臉色,因為在這個家庭裏,外公經常有著驚人的,無司理喻的舉動,大家覺得這一次無非也就是這樣,沒有什麼大不了。但那天外婆卻終於憤怒了,誰也不曾聽到她用那麼高的音量說話,她語調尖利,嚷著怎麼那時候會瞎了眼睛,幹挑萬挑,偏偏嫁了這樣一個男人,把家產敗光了還不算,到了這種地步,還要擺臭架子當老巧,真不知道自己前世裏作了什麼孽。外婆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外公看了她一眼,沒有作聲。外婆一邊哭,一邊說也不看看自己有什麼本事,連老婆孩子都養不活,還以為有多了不起,光知道去賭,去玩女人,你去賭啊,去玩女人啊,還回什麼家,有本事再也不要回來。
女人的軟弱往往就在於,把一些看似堅不可摧的語言外殼,像扔炸彈一樣的拋出去,暫時抵擋一下冷漠如冰、她們無力承受的殘酷現實,炸彈是爆炸了,煙和火、光與微弱的熱都過去後,冰還是冰,現實還是現實,她們卻連盔甲也沒有了,赤身裸體,千瘡百孔。所以,當外公終於被她激怒,甩掉酒杯,憤然離去時,外婆就像一隻絕望的母獸,大喊大叫著,瘋一樣的朝已經走到樓梯口的外公撲去,用她的拳頭使勁地捶他,拉住他的衣服,把她的頭往他身上頂,她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她說著一些最難聽最不堪的話,詛咒著這個男人。外公被她拖來拖去,動彈不得,胳膊上猛一用力,外婆慘叫一聲,往後連退幾步,跌倒在地上。
林阿姨嚇得麵色雪白,連忙上去要把外婆攙起來,這時四舅卻像一頭憤怒的小公牛,向他的父親直撲過去,他的眼睛是血紅的,非常怕人。外公愣了愣,就在四舅撲向他的那個瞬間,他本能地向旁邊躲閃了一下。四舅就如同一隻騰空躍起的海豚,一點聲息也沒有的,掉下樓去了。
在我們生活著的這個空間裏,往往憑借死亡的方式來猜測某些更為微妙的東西。至少,它常常成為一衝標準。自殺是不名譽的,就如同一切脫離常軌的舉動,比如說小偷與強盜,自殺好像就更接近於小偷,接近於離婚,婚外戀和私生子,它們都具有某種隱秘性,是大眾喜好窺望的黑暗角落,它們引人聯想,它們本身就告知人們背後隱藏著珍聞秘事,可供茶餘飯後咀嚼再三,回味無窮。人們不會去談論一棵樹,因為它隻能承受,發芽,開花,落葉,或者凋敗。它無法選擇,無論是生,還是死。對於一棵樹,人們是多麼的寬容啊。
非常遺憾,如果按照社會公認的標準,我們家有兩個人死得很不名譽,其中的過程將被一些生活空虛,或者行為極為規範,絕無半點出軌的良好的社會人拿去再三的品味與渲染。他們將樂於此道,他們將完成對於死者的猜測,和對於生者的總結。他們將淩駕於死難者的悲哀之上,因此他們自信,他們擁有千古不敗的衡量的標準。
外婆是在一個風雨之夜來到我們家的。父親和母親都到車站去接她了。我一個人留在家裏。那時我們住的是一棟老式公房,樓下有個大院,足足有半個足球場那樣大,大院裏的生活幾乎沒有任何隱私可言,頂樓到底樓的每一家,男女主人叫什麼名字,在什麼地方工作,晩飯吃了幾個葷菜,是大葷還是小葷,鹹鴨蛋一分為幾,全都無所不知。甚至有一次,二樓的一對夫妻吵架,胖女人把那個窩囊丈夫的內衣褲全都扔出了門外,然後叉著腰,站在樓道的交接處破口大罵。一樓二樓各委派了一個調解人員去做工作,誰知人員剛選定,小夫妻兩個已經勾肩搭背下樓去了。大家看得目瞪口呆。但冬天的晚上,院子裏仍然還是寂寞的。特別是雨雪天。因為天冷,七八點鍾大家就上床睡覺了。那種房子是沒有陽台的,南麵的窗台上放滿了大盆小盆的花木,雨點經過屋簷滴落在葉片上……現在我好像又看到了那個窗台,我站在玻璃窗的後麵。
窗簾在上午總是被拉開,陽光長驅直入。我們家有一隻用了很長時間的藤椅,椅背那兒被我抽掉了幾根藤條,可以同時伸進去幾隻手指。藤椅上放了一隻墊子,外婆就坐在那裏聽收音機,除了聽收音機和買菜焼飯,她無事可做。寒假的時候,隻有我和外婆在家裏,滿屋子都是圓形和棱形的太陽光。我們隻有兩間屋子,小間是吃飯的,裏間就睡覺,休息,我做功課,父親母親看報寫字,養花和金魚。全家入的活動空間都在那裏,放了少得可柃的幾件家具,容身之處就更為窘迫。還有,房間裏是沒有衛生設備的,在裏間的一個角落裏,隔著隻小箱子,放了一隻紅漆馬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