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讀小學一年級以前,都是與父母睡一張床。後來外婆來了,為了讓她舒服一點,那張大床就讓給了她。外婆晩年的時候變得很胖,她一睡上去,那張床就占去了很多,而且她旁邊要是再躺了一個人,她就會整個晩上都睡不著。所以我們全家就撤退到閣樓上去了,因為是頂樓,就有一個小隔層,人在上麵,不能完全站直身子,但空間還不算太小,小閣樓的木梯子一直就擱在外屋的牆上,我們每天就像建築工人一樣的在上麵爬上爬下,除了有種懸空的恐懼,我的心裏充滿了快樂。
房子。
我長大以後,開始有了一種奇怪的習慣,我總是喜歡把房裏的窗簾拉上。並不是我不愛陽光,不是這個道理。我非常向往那種陽光下的白色大理石熠熠生光的景象。但在我的家裏,我的屋子裏,我要把窗簾拉上,並且是那衝落地的窗簾,質地厚密,有懸垂感,深色。這樣好像就沒有了窗,沒有了窗外麵的陽台,沒有了樓底下的樹,人群,車馬,還有無盡的喧嘩。因為厚密的窗簾,這一切完全退至到背景之中,它們無法再侵犯我,使我擁有一種安全感。
外婆經常鬱鬱不樂。漸漸的開始莫名的發脾氣。我們在星期天的時候陪她到園林裏去,園林裏人很少,父親給外婆拍黑白照片。但這樣的曰子終究不是經常性的,更多的時間,外婆把窗簾全都拉開,坐在藤椅上發呆,她可以就這樣坐上很長時間,一句話也沒有,我在她眼皮底下走來走去,她也像是絲亳不見。誰都能看出她過得不快活,雖然父親母親已經盡了他們的全力,擔畢竟收入微薄,有時窘迫得要給外婆添隻熱水袋都無法做到。我們都用那種玻璃做的鹽水瓶,外麵包了厚的布罩子,用來溫腳,溫身子。但是它要麼熱得燙腳,要麼有時半夜裏醒來,腳邊像是捕到了一塊冰。
後來的故事,自從外公死後,後來的故事就基本圍繞著房子展開。房子在這裏是物質的代名詞。大家庭裏再沒有那個令人生畏的外公了,我們活著的芸芸眾生,都先要為著生存奔忙勞碌。那個不符合實際的敗家精似的外公,像舊曰上海永遠逝去,留下的人,先要為著一隻熱水袋,一床緞被,一台電扇,黑白電視機一一無可盡數。對於童年的回憶,我總是看見那間窗簾大開的房間,屋內被陽光分割成一塊塊切麵,牆麵、家具、大床,還有那張藤椅,無論躲到哪個角落,陽光都會緊緊跟隨,使你無處藏身。
外婆終於還是走了。母親大為傷感。我們從閣樓又回到了那張大床上,外婆用過的被子和床單,似乎還留有她身上的氣息。那天晩飯的時候,我們默默無語,開始認識到自己的無能和現實的殘酷。她終於還是不快活,還是走了。我們心想。外婆剛來時是多麼充滿了希望啊。那麼,終究又是準令她悶悶不樂,怏然歸去的呢,是那隻燙腳的鹽水瓶嗎,棕棚床的中間已經因為年久而下陷了嗎,還是因為沒有人陪她說話,孤寂難耐?但是這房子裏確實一無所有,沒有外婆喜歡的那種小院子,沒有雕花的欄杆,甚至連那種暖融融,沁心舒暢的空氣也沒有。這房子就像一個牢籠。隻有像我那樣小的孩子,才能無優無慮地從閣樓爬到大床上,翻一個滾,看著坐在藤椅上發呆的外婆。陽光直射,我目暈頭眩,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外婆像個影子,走得無影無蹤。我們在幾天之內都沒有能適應外婆不在的生活,母親變得更為沉默了。不知道是外婆的不快樂影響了她,還是她的優傷影響了外婆,或者她們本來都優心忡忡,又說不上事情到底在哪裏出了點差錯,即尷尬無奈,又苦澀難懂。外婆走的前一天,我們一起到飯店去吃了一頓,是個老牌店,在市中心。那時的飯店裏地上全是油漬,滑膩膩的,服務員穿著白色大褂,在大廳裏快速而又礓硬的穿棱,他們尖利的聲音穿過鬧哄哄的廚房,像幾百隻小羊羔中的棕色牧羊人,音調中充滿了肯定與酒飽飯足後的滿足。我們四個人坐在一隻小圓桌前,飯菜很快的一樣樣拿了上來,看得出,分量很足,而且是真貨色。父親和母親不斷地為外婆夾菜,外婆麵前的盆子裏準滿了魚肉之類的東西,後來又變成了骨頭和殘骸。沒有雅室,所有的人都在麵前走來走去,沒有遮蔽處,沒有隱私,沒有別人看不見的,隻想自己承擔的快樂與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