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我們陪外婆到處走了走。與飯店離得不遠,有個寺院,但院裏那時是沒有香火的,大殿改作了賣旅遊紀念品的地方。但香爐還在那裏,黑乎乎的,看上去又沉又重。我們四個人慢慢地走嗬走嗬,外婆說這個城市還是挺不錯的。父親母親就嗯嗯的答應著。外婆又說家裏的那個煤球爐大概封口那裏不太緊了,加過煤球,一個晩上下來還是要熄,要快點找人來修一修。父親母親又嗯嗯的答應著。他們又對外婆說,已經打過電話通知上海家裏了,明天到站就有人來接。外婆點了點頭,也嗯了幾聲。接下來大家就沒有什麼話好講了,臨到分別,彼此都有點客氣了起來,這客氣卻愈發的顯出一種淒涼,就如同熱水袋沒能買到,卻連暖腳用的燙人的鹽水瓶也沒有了,反過來想想,那種燙倒也是親切的,是肉貼著肉的彼此冒犯與融合。
隻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在我的潛意識中,總是暗暗盼望著某衝打破常規的事物。為什麼一定要去寫外公呢。我的善良的母親好幾次這樣問我,我的這個奇怪的行為在讓她感到奇怪之後,還多多少少的有些刺痛了她。善良的人們總是認為善就是善,為什麼要遠離那些看得見的、並且被所有的人都公認為善的旅途呢。我突然那樣強烈的想描述我的外公,這讓我的母親有點失望。我很理解她,就如同在我的內心深處非常愛她一樣。善總是讓人感動。但我又應該如何來解釋我的感受呢,那些彌漫著的海潮的氣息?那些淺灘下麵的暗流?那些荒涼與頏廢,那些埋藏在腐爛的森林之木深處的地母的體味……那些擁有簡單的善的人們有福了,但我又應該怎樣讓我的母親得以看到:在她所認為的虛幻的背後,在她所認為已有定論的某些事物之中,將有著怎樣令人驚歎不已的真相一不是指它的過程或者本身,不是指它表露在外、赤身裸體、無可奈何隻能被公眾用標準來衡蠆、公眾也津津樂道於這衝衡量的部分,這真相來源於更廣闊的時空,它們無視於一切準則,它們沒有形狀,也不接受約束,它們淩駕於我們的生活之上,俯視我們,覓愛我們。它們隱藏在萬事萬物的背後,隱藏在善的後麵,也隱藏在非善的後麵,隱藏在是的後麵,也隱藏在非是的後麵,它們使一切在最終得以融合,彙聚,奔流以及消失,就像那包容所有的海洋,是狂喜,也是絕望,是摯愛,也是死一樣的永遠的漠然與孤獨。
我知道,在我講述故事的時候,這故事已經離故事的本身相去很遠,它甚至不再成為一個故事。沒有引人入勝的情節,僅有的一些支脈支離破碎,真假難辨,不會符合大多數人的審美趣味和某種獵奇的需要。這所謂的故事越來越奇形怪狀,毫無章法,可能還不成體統。但這種支離與奇怪,卻在越來越接近於我的那個外公,我堅信他就是躲在許許多多碎片後麵的那個人,我也堅信,對於他的猜測與完善將使我找到某衝生命的淵源,使我真正的落地生根,變得堅定和強壯。
我忽然又想到了外婆頭頸裏那道繩子的勒印。是的,在前麵我還是說了謊,我的外婆不是開了煤氣然後靜靜的躺在床上的,她關掉所有的門窗,打開了煤氣開關。然後用一根繩子,掛在梁上,再打了一個結。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外婆會下這麼大的決心離開人世,她毫無眷戀,鐵了心揚。她甚至一點也不去考慮可能給兒女們帶來的那無法辯駁的殘酷現實,那永久的難以磨滅的悲哀。一切,打上了這樣一個句號,再不能彌補,再無法複原。
仿佛也是個黃昏,我正坐在舊沙發上聽有線廣播裏的評彈開篇。那是每天定時的節目。母親在廚房裏燒菜,我聽廣播的時候有點提心吊膽,雖然作業已經做好,但母親規定的書法還沒有練,我不知道這時候聽廣播會不會惹母親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