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事情其實非常簡單。我在南京一家周刊工作的時候,一位作者到編輯部來,隨身帶著她兒子的暑假曰記。大家看了,忽然都覺得好,覺得在簡單稚氣的文字裏麵有種“真氣”。譬如說,有這樣一段:今天,炎熱的天氣終告一段落,下了一場雨。我們本想打開窗戶,可雨總是跑進來,所以我隻好關了窗戶,站在陽台上看雨。過了會兒,雨卻停了,又恢複了炎熱的狀態。還有一段:今天下午我挨了一頓痛打,是因為不肯做作業,而且還在小聲罵人,最後竟然用橡皮砸媽媽的臉。挨了打,屁股痛極了。這位媽媽還告訴我們說,兒子寫這曰記時才八歲。現在不行了,她說,現在作文多寫一個字他都不肯。
那份暑假曰記後來被我複印一份,留著。它讓我想起了很多事情,用現在時髦的話說,它促動了我的思想。記得在一部大人小孩都愛看的《城南舊事》裏,有這樣一個備節。城南的破院裏到處都是雜草,站在碎瓦或者磚牆的上麵,就可以看見更遠的地方。在地平線那兒,天和地是連在一起的,無論你怎樣辨別都無法分清它們的界線。所以,那個叫英子的小孩這樣說,她說,“我分不漓天和地,我也分不清好人和壞人。”
或許這是影片裏最精彩的一句話,這句話裏有個大得了不得的空間。它不是用成人世界裏的是與非來辨別衡量的,這是一個尚有能力飛翔的人才能說出來的話,醫如說像英子那樣常常被錯認作懵懂的孩子。同樣,這空間也存在於那位八歲孩子的暑期曰記中,那樣一種直截的質樸的表達方式,表達著對於自然萬物的感知,其時,感官完全開放,世界之於他,之於他們,是真正完整的四季和清晨與黃昏。當然,人總要長大,長大了就要明辨是非,承擔責任,而小時候署期曰記寫得好,又有些文學細胞的,還很有可能要去做文,但是那樣一種天籟般的飛翔能力,那樣一沖直截質樸的表達方式,卻還能保存多久?在成人世界裏,小孩子的話是幾乎要讓成熟的大人們愕然的,因為明明知道,那天真的話是對的,但對得好像太簡單了些,便有些不可理喻。要知道,人長大了便很難發表自己的觀點,因為這觀點被許多觀點之外的東西籠罩住了,挾製住了,震懾住了。世態人情,冷暖世故,最簡單最通俗的例子就是“皇帝的新裝”。
真正的真理一定是能說得清的,否則它就不是真理。它一定具有自己的形狀、體積、聲音,甚至於情感。我相信真理是一種具有情感的事物,這是我過了很久、經曆了很多事情以後才認識到的。真道理、真感情往往是簡單的,隻是作為載體的人太複雜而已。人從混沌中的真理走出來〔嬰兒時代〕,然而要走向一個看得漓形狀、體積甚至於情感的非常確定的真理,這個過程太難了,要克服人性中種種的弱點,種種屬於天性的幾乎是無法克服的弱點。這是一個煉獄的過程。
我們不知道那位小朋友到了十七八歲的時候署期曰記會是什麼樣子,在更有眼光、更有見解、更加成熟地用成人的眼光去識別“好人”與“壞人”時,他還會保存那種天籟般的飛翔的能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