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全場一片啜泣聲。金瑉奭抓住時機。大聲說:“或許大家從尚律悉簽署張貼範圍擴大到鄉村級的文告中獲悉,敦煌近年連續發生大大小小所謂‘叛亂’,果真如此嗎?未必。話語權在他們手裏,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根本不考慮天氣和風向。例如,耕地、揚場、舞連枷、收香水梨、毛驢拉著石滾轉圈碾麥子等農活是漢族人延續很長時間的生存方式,農戶進行每項活動之前都要聚集到一起舉行簡單儀式,非常神聖。然而,自從吐蕃成立‘沙州漢戶部落’以來,反對一切與農事活動有關的儀式。尤其是判咄,變本加厲,就連農作物名字、農諺、二十四節氣都不許說。他們僅允許料理梨樹時進行有限的幾道程序,因為蕃王喜歡吃香水梨,他們擔心歉收。敦煌人把對農事的懷念和感情都傾注到育苗、施肥、修剪、趕鳥等過程中,也不失時機地嵌入相關農事文化。狡猾奸詐的判咄察覺後,想方設法阻攔,誣蔑敦煌人利用回鶻薩滿巫術陷害讚普,密謀‘叛亂’!舉行成人禮的女孩被吐蕃騎兵劫掠而去,父母兄弟哭喊兩聲也算叛亂?喀!按照祖先流傳的方式舉行婚禮也算叛亂?切!夢話裏用母語唱一句半句打場歌也算叛亂?哢!麵對不斷加重的賦稅敢怒不敢言隻請求推遲一下繳納期限也算叛亂?嘔!叼空從火燒湖到紅柳灘探望臥病不起的父親也算叛亂?嗤!老人辭世後被迫用吐蕃方式火葬念幾句佛經超度超度也算叛亂?哆!對未來喪失信心萬念俱灰跳水自殺獲救後聽頓門佛徒勸解片刻也算叛亂?暈!……哦,‘叛亂’,這個詞成為敦煌結盟後——準確地說,是閻朝遭毒殺後最流行、最恐怖的詞。無論誰,不管以前是不是權貴,隻要冠以‘叛亂’罪名,牛羊豬狗柴米油鹽綾羅綢緞金銀器皿房產奴仆一概被沒收,而那些曾經為奴的閑散人員趕著吐蕃人贈送的牛羊在大戶人家田地裏任意踐踏,並且趾高氣揚地唱歌……哦,‘叛亂’,嬰兒咬住母親幹癟奶頭竭盡全力嗍半天依然焦渴失望啼哭,父親煩躁說你哭你再哭當心‘叛亂’來抱走你,嬰兒嚇得渾身發抖,從此不敢吱聲……哦,‘叛亂’,敦煌人猶如可憐卑微的蜘蛛,生活在由‘叛亂’織成的恐怖網中,惶惶不可終日……”
人們觀賞伴隨著金瑉奭聲情並茂的絮叨。
倉鏡空繞肘、擴胸、甩手、轉腰、聳肩,做活力四射的乳房保健操。絮叨令人疲憊,健美操令人振奮。兩者似乎毫無關係,卻奇妙地組合在“清水盟台”廣場。此情此境恍如虛幻。最初,隻有少部分無所事事的遊民如此思考,慢慢地,越來越多的頓門信徒也感覺到獨孤,失落,疏離,悲觀,無奈。他們頓然醒悟,頓門禪宗僅僅讓人們生活在夢裏,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現實問題。這個時代,拳頭硬的是大哥,悟透禪機算老幾?……吐穀渾、回鶻、黨項等不同種族不同性別的人開始用目光交流。多年來他們生活在地獄般的臨蕃大牢威脅之中。與三座“清水盟台”一樣,臨蕃大牢也是吐蕃的標誌性建築,敦煌、西域、帕米爾等地的重犯要犯常常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拉來遊行示眾。而在平常的日子裏,大家經常能聽見“犯人”被抽打時不斷爆發的慘叫聲和哭嚎聲,也能聞到皮鞭與皮膚深刻接觸時濺出的血腥氣和傷口化膿吼的腐敗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