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隆冬時節,山中清冷,百木凋零,為連霞山塗抹上一層藍灰外皮,較之其餘三季時光,未免遜色太多。

還好,群峰崖穀之間,偶爾閃動的灼灼劍光,為此單調的背景,憑添幾分顏色。

天光漸暗,山上諸修士陸續開始晚課,偶爾幾個巡山修士飛過,在莽莽群山中,也不過是浮光掠影,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宗門聲勢如日中天,有什麼邪魔外道,敢到這裏捋虎須?

斜陽漸落山後,山峰的陰影投射,掩住通往止觀峰頂的山路,這條由青石鋪就的整齊台階平日也沒幾個人走動,此時更是冷清,隻有一個身披青衫的人影,一階一階地走上來,不緊不慢,似乎並不在乎越發濃重的黑暗。

寒風縱貫山逍,卷動薄衫,依稀有些涼意。李珣仰起頭,看著染成粉色的天空,眉頭稍緊又舒:“今年的雪來得好晚!”

隻感歎了這麼一句,他又緩步登山。

慢慢的,天空中的粉色褪去,又換了一層蒼灰顏色,倒像是下麵山脈的投影。最終,高高的山壁遮去最後一線天光,天空與山脈同時沉入靜謐的黑暗中去。

止觀峰高拔萬仞。一步步走上去,總要費番工夫,當李珣踏上止觀峰頂的時候,已是仲夜時分,天上星漢燦爛、遍灑清輝。

屋宇簷角之下,偶爾走過的修士,也大都意態閑散,對山道口的人影沒有半分察覺。

李珣微仰起臉,感受著撲麵而來的山風,止觀峰頂的元氣流動立時映在心中,有如指掌觀紋,清晰生動。

他微微一笑,身形不停,依著舊時記憶,緩步折向西邊。

走了幾裏路,李珣便感覺著周邊草木淩亂,幽寂異常。此地本就偏僻,再無修剪整理,與荒地無二,就著星光,對麵看到一座木製小樓的輪廓,上麵燈火俱無,黑沉沉的像一隻隨時都會傾頹的巨獸,掩映在叢叢樹影之間。

小樓已經許多年沒有人居住了,山上的修士們沒有將其毀去,卻也刻意把它閑置下來。

也許再過一段時間,小樓便會腐朽倒塌。把它以及它所攜帶的曆史陳跡,永遠湮火在荒蕪草木之間。

輕輕推開屋門,山風順著間隙卷進去,又反激出來,攜出的氣味兒倒是出人意料的清新。當然,李珣不認為有誰會經常前來打掃,這應該是樓裏收藏的辟塵寶珠的功效。李珣邁步進屋,目光掃過,堂屋內的擺設沒有任何變化,他憑著記憶,在牆上尋到一處壁台,取下蒙在上麵的布罩,明珠的光芒立時滿照室內。他將夜明珠取下來,手指微攏,珠光便如斯響應,映照周邊數尺,餘光一絲都透不出去。

憑著這點幾光亮,他幽魂般移到樓上,又飄到樓下,在各個房間遊動,幾個來回之後,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思維在一去不回頭的時光長河中停滯下來,牽著身體,似乎再邁一步,便會撞進久遠的記憶中去。

恍恍惚惚中,他再度走到書房裏,這裏擺放著上任主人搜集的大部分珍玩,在架上琳琅滿目的寶物之前,偏有幾塊粗陋的石扳摞在一起,堆在書案下方。

李珣走過去,彎腰在上麵敲了一敲,這一摞坐忘峰上的石板發出潔脆的聲響,上麵刻劃的紋路越見清晰。而音波顫動間,滿室金玉俗物也突地生動起來。

微風從門縫間穿入,掀動書案上已經有些泛黃的紙張,紙張上的墨跡禁受住了時光的衝刷,依然整齊排列,清晰可辨。

禁法秘要直指!

李珣目光移過去,繼而微笑,他走上前,就像曾經無數次做過的那樣,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案後麵。拿起這些似曾相識的手稿,一一翻動,逐字逐句地品味。

輕微的紙張摩擦聲中,時光長河終於轟然倒流。

當年的驕做銳氣、曾經的心思轉折、還有靈光四射偏又屢失圓融的思路構架,均在紙麵上展露出來,沒有一絲遮掩,那錯雜的心緒流動,正跨越漫長的時光距離,像一條蜿蜒曲折的小溪,注入他蒼茫雄渾的心境中去。

依稀當年,執筆燈下,以為絕大著述,由此而始……

珠光溫潤,將他的影子輕輕投放在紙張桌麵之間,光影交錯,恍惚迷離。不知不覺,他已讀到最後一字,而那久遠心緒挾滿篇未盡之意,正如奔放山洪,傾泄而下。

他無意間探出那管軟毫小筆,正在他觸手可及之處。

“若以陰陽動靜之機,發諸……”

手中感覺忽地一停,他心中所思驀然斷絕,愕然抬頭卻見得軟毫小筆正抵在硯池中,筆尖僵硬如石塊一般,和幹幹淨淨的硯池相抵,那還能醮取墨汁?

他眉頭皺起,開口喚道:“且去……”

話音倏然中絕,卻仍有餘音嫋嫋,環繞案邊,怔了半晌,他微微扭頭,珠光映照之下,書案邊那素手研墨,廣袖盈香的身姿已再不複見。

瞬時間,天地間最不可違逆的偉力擊碎了那小小禁錮,在隆隆聲中,恢複到一如既往的軌道中來。

筆尖在硯池中停頓片刻,李珣還是微笑起來,心念一動,屋後接引的山泉水被他攝取些許,憑空移至,在書案上方化成一團水霧,輕輕一抹,硯台中,殘留的墨條便化成一汪墨汁,軟亳小筆也恢複了柔韌,便連桌上的紙張,泛黃顏色都褪去不少。

將夜明珠放在燭台上,依舊收攏光芒,他扯起袖子,尋了空白的紙張鋪開,執筆醮墨,隻在虛空中稍頓,便筆下頓挫,依然是一手工整的小楷,慢慢地鋪陳開去。

透過半開的窗欞,天際顏白了又黑,黑了又白,恍惚不知多少日夜。

又一日晚間,屋外朔風勁吹,漸漸的,簌簌之聲不絕於耳,李珣停住筆,透過窗隙,看到屋外細細白粉飄下,不一刻,便下得大了。

落雪聲中,窗欞似是被風吹動,吱呀一聲響。李珣一時間若有所思,可最終還是笑了笑,繼續低頭書寫。

山中初雪,自夜間起,竟止歇不住,揚揚灑灑,至清晨,風中猶卷鵝毛。童兒開了門,但見樹吐瓊枝,遍山玉罩,天地間茫茫然如素紗輕翔,難見際涯,他忍不住低低歡呼一聲,門也不關,搶出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