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著腳下吱吱呀呀的雪響,他一路奔到高處崖邊,就此猶嫌不足,幹脆跳到後麵蒼鬆之上,舉目遠眺。

往日瑰麗多姿的連霞諸峰,此時盡都隱沒在雪霧雲氣之中,就是高拔入雲的坐忘峰也隻看到輪廊,至什麼止觀峰、筆架嶺、觀天峰,更是隻餘下一片灰蒙縈的影子,當真是雲聚如山,連山如海,雄奇莫測。

童兒見此勝景,發了會兒呆,雖未必有什麼感慨,卻也覺得自家竄下,跳下的,太輕佻了些。

扭頭窺得左右無人,童兒忙又跳下樹去,在懸崖邊略正衣襟,迎著呼嘯的風雪,昂首挺胸,大有睥睨眾生之態。

站了小會兒,他仍覺不足,腦子裏尋思著諸位師長的儀態,兩手不自覺背在身後,搖頭晃腦,走了兩步,自覺儀態風度俱佳,嘿嘿一笑,隨即咳了兩聲,慢條斯現地吟誦道:“一夜北風寒,萬裏彤雲厚。長空雪亂飄,改盡……”

“盡”字拉了個長音,正醞釀氣氛的寸候,後腦勺上忽著了記重的,下麵的“江山舊”立時被拍了進去,他哎呀一聲,瞪著眼睛回頭,但緊接著便傻在那裏。

在他身後,一位星冠羽士微笑站著,此時是大雪天,他周身竟不沾一絲雪粉,麵目倒是平凡,可就這麼平平常常地站著,便自一番清逸灑脫的風度。更重要的是……

童兒是認得他的!

“靈、靈機仙師?”

靈機輕拈頷下短須,笑吟吟地道:“小小年紀便大放厥詞,日後可怎麼得了。”

童兒傻了半天,這才真正反應過來,眼前站著的,是何等人物。一時激動得臉色通紅,行禮的時候身子都是顫的。憋了半天,才記得回話:“是,仙師說的是,弟子……”

靈機哈哈一笑,揮揮手,不讓他再難過下去,隨後竟也學他一般,負手上前,站在懸崖邊上,眺望滿山雪浪,隻是同樣的動作,由靈機做來,舉手投足均是自在從容,可比童兒強得太多。

童兒垂手侍立一旁,心中猶自激蕩未平,他雖上山未久,卻沒少聽說眼前這位仙師的赫赫威名,他隻是一個“開山”中的小輩,距離“啟元堂”還有一段時日,可今日有幸得見仙師,指不定……

他滿腦子胡思亂想,臉上也遮掩不住,靈機看得清楚明白,卻隻是一笑,漫聲道:“這詞句是極好的,對這江山,這天下,還是不變的好,你說呢?”

童兒對此似明非明,隻能猛點頭,表示受教。

靈機也隻是說說而己,見他憨態,心境倒為之一開,當下便想著考較這童兒的心智根骨,若合緣法,再收個弟子也無妨。

轉過頭來,靈機正要開口,身後虛空卻忽地一亮。他猛回頭,便在脖頸扭動的同時,雄渾震音自遙遠天際碾轉過來,倏乎間便掃過連霞諸嶧。

“打雷了?”

童兒茫然抬頭然後便是口眼俱張,呆立當場。

這一刻,他見到了今生最不可思議的景象,便是在他日後漫長的歲月裏,遊蕩天下,識見廣博,也從未有任何景致堪與此刻比擬!

在茫茫雪霧中,有一道紫黑長線,自西北方目不可及的遠處,縱貫天際,轉眼撕開雪雲陰霾,延伸到東南天際。“長線”切分天空,像一道深深的傷痕,還有一波顏色稍淡的光暈,如血流般蔓延開來。

童兒心中驚悸,本能地去扯身邊長輩的衣襟:“仙師,這是……”

後麵說了什麼,連他自己都聽不清。“喀喇喇”的大氣爆鳴聲中,千百萬條驚雷電火從“長線”中進發出來,刹那間將整片天空撕成粉碎,灰白色的雲層轉眼便如波墨一般,眼前一片昏黑!

下一刻,紫電雷火再度迸發!

刺目的電光齊齊閃耀,雷聲緊隨其後,山穀亦與之相和,那一瞬間,也不知有幾萬記雷聲堆積起來,連得連霞七十二峰瑟瑟發抖,尤其是高接天庭的坐忘峰,更好似隨時都會傾倒崩塌一般。

童兒心神搖動,腳下更站立不住,隻知道死揪著靈機的袍袂,放聲尖叫。叫聲未停,耳邊又是“喀嚓”一聲響,身後火光明滅,剛剛他還爬過的大樹已被電光劈成兩段,熊熊燃燒。

電光閃動間,靈機麵沉似水,伸臂護著童兒,任驚雷狂電傾泄而下,臨崖而立的身軀仍巍然不動,自有精純劍氣,護持周身。

靜立數息,待靈台轉清,他仰麵向天,瞳孔中金光流轉,卻是以“流火赤金瞳”的法門,體察天地異動的源頭。

與此同時,整個通玄界,不知有多少修士如靈機一般,將目光投向天際。

也在此刻。李珣筆鋒頓挫,收筆做結。他似乎不知道外麵天地的異變,隻是輕輕吹幹墨跡,又引來山泉水,洗淨硯池並軟毫上的餘墨,將餘水吸幹,懸在筆架之他不緊不慢地做來,屋外撼天動地的雷暴空自霹得窗欞嘩嘩抖動,也不能影響他分毫。

等到這些步驟做完,他又認真地整理幾天來的成果,將數百張手稿依序排列,修訂整齊,最後才用鎮紙壓著,擺放在書案之上。

做完這一切,他終於可以長出口氣,靠在椅背上,伸個懶腰。窗外的雷聲這才真正清晰起來,他轉臉望向窗外,恰逢電光閃過,屋外大樹的影子映在窗紙上,妖異而猙獰。

他目視這搖動的樹影,忽爾微笑起來:“窗前立雪,佳人夢來,明璣仙師這份兒情意,我是生受了。”

對他輕浮的態度,窗外的響應也是淡淡的:“死到臨頭,猶不悔悟。”

話落,窗戶洞天,呼嘯的勁風挾著雪花撲入室內,卻在窗後半尺處,風消雪化,連個痕跡都沒留下。

李珣哈哈一笑,就這麼走到窗前,千年時光,無損於明璣的清麗,隻讓她渾身氣韻越顯得泊然悠遠,隻有那犀利明透的眸子,依稀見得當年的神彩飛揚,李珣深深地凝注片刻,方笑道:“區區劫雷,尚不放在我眼裏,倒是明璣師叔的關切之心,讓我驚喜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