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8章(1 / 3)

女人進來,見那豁子,已成散發著熱氣的骨頭了,長噓一口氣。這骨頭好,幹淨。豁子雖不是大人物,卻有一堆幹淨的骨頭。

女人挑了個骨灰盒。她挑價格最大的那種,盒蓋上,有個放照片的地方,可惜,沒現成照片。若有,放上去,叫人一看,就知道豁子住這麼闊的房子,叫你眼熱個賊死。可沒照片,隻好遺憾了。

骨頭涼了。女人一片片往盒裏揀,司爐工嫌她慢,幾鏟,就把豁子裝盒裏了。那麼大的人,竟裝入這麼小的盒裏,總叫人有種失落感。能用大棺材當然氣派,但那資格,豁子還沒有。任是誰,沒兒沒女,隻能當大死娃娃,燒到野外。燒剩下的,就墊了狗肚子。比起墊狗肚子的,你豁子,就在黃泉路上高興得唱秦腔吧。人心不足蛇吞象呢!

司爐工問:“留不留一片?”他指指盒裏骨頭,說,“有些人,留一片做紀念。釘住,就取不成了。”

猛子建議:“留一塊吧。這麼白的骨頭。”

女人搖頭:“不留。”又解釋道,“給他個囫圇身子吧。”

司爐工就嘔哐幾下,釘了骨灰盒。

豁子的葬禮很簡單。

本來,女人想請個道爺,發發喪,可沒人願來。出城時,女人買些五色紙,就照貓畫虎,做了個指引亡靈上天台的鶴兒幡,掛在門外,被秋風吹得唰拉拉響。

孟八爺們又糊了童男女。豁子活著受苦,死了叫他享受幾天叫人侍候的日子。因不是專業操作,做工很是粗糙,那色彩卻絢麗,成為深秋慘白裏的一道亮麗了。

小豁子捧了骨灰盒,猛子舉了鶴兒幡,女人頭別白花,淒慘了臉,孟八爺們跟了,沿豬肚井,旋了一轉。黃昏的日頭爺白瘮瘮的,秋風也水一樣涼了。一行人寂寞了臉,寂寞了心,風吹紙條的嘩嘩就格外剌耳。

駱駝時不時叫一聲,那味兒,和發喪時道爺吹的嗩呐差不多,隻是多了蒼涼,少了哀婉。

可惜沒哭聲,誰也不哭,細想來,也沒個啥可哭的。那生了死了,跟樹葉兒綠了黃了,跟來了去了,跟飽了餓了,一樣。死就死了,按老順的說法,“哈哈,脫孽啦”,也不是哈壞事。

隻是心頭的感覺很濃,濃得化不開,幾乎等同於暮靄了,罩在心頭,揮之不去,心就沉重不堪,加上秋風瑟瑟,很像末日到了。

豁子被埋在井的西方,那位置,好。前有水井,後有沙山,青龍白虎占全了,不定哪輩子,就能出個大人物。但這希望,誰都不抱,因那沙,東流西漫,填天填地,不定哪一天,井也沒了,山也沒了,豁子的名兒也沒了。連世界都能淹了,何況一個希望。

孟八爺照貓畫虎地咕叨著道爺辭靈時念的〈脂路經1沒記全,但主要的還是說了:“來者不是誰是你,去者不知你是誰,一腳踏開生死路,脫出南柯一夢中。”聲音也似模似樣,然老道了。

聽說活著為人,死了為神。那神,是人封的,人不封,世上就沒神了。孟八爺就燃起黃表紙,在井前焚化,封豁子為“井神”。

雖說都懷疑封神效果,但管不了太多,成不成是老天的事,封不封是牧人的心。井神就井神吧,雖說井已幹了,但井,總是井,隻這名兒,就有無數清涼呢!

都說,瞧,豁子在夜空裏笑了。成神了,美死個你。

老山狗趔趄著身子,出了房門。

它要走了。

孟八爺心裏很是沉重,人狗相依多年,彼此融入生命了。它一走,他隻能算半個人了。

那年,它隨瘸阿卡來時,他還是壯漢,張五也是。現在,張五做鬼了。他,也土湧到脖裏了。世上的一切,總嘩嘩地變個不停。樹葉兒黃了又綠了,長脖雁南了又北了,胡子短了又長了,人老了,狗也老了。現在,它也該走了。

都知道,“走”是老山狗的天性。真的老山狗,不會死在家裏。它知道自己的宿命,時候一到,它就會離開家,走向一個未知的所在,靜靜死去。

孟八爺說,走就走吧。

走就走吧。別說挨了槍,不挨槍,也該走了。多好的筵席,終究得散,那無常,如影隨形呢。這世上,所有生命,自出生起,就走向“走”的一天,中間,隻是“走”的過程。

東方露出了女人的肚皮白。牧人們仍睡著,呼嚕聲好個香甜,差點兒蓋了狼嗥呢。也罷,那狼,叫它嗥去;那水,叫它沒去;那牲畜,叫它遭殃去;那世界,叫它滄桑去;豬肚井苟且偷安著。

都說,這呼嚕,是修來的福分呢,那憂天的杞人,好個命苦;活吧,活一天,是兩半日子;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呢,怕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