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伏蓋公寓
一個夫家姓伏蓋,娘家姓龔弗冷的老婦人,四十年來在巴黎開著一所兼包客飯的公寓,坐落在拉丁區與聖·瑪梭城關之間的聖·日內維新街上。大家稱為伏蓋家的這所寄宿舍,男女老少,一律招留,從來沒有為了風化問題受過飛短流長的攻擊。可是三十年間也不曾有姑娘們寄宿;而且非要家庭給的生活費少得可憐,才能使一個青年男子住到這兒來。話雖如此,一八一九年上,正當這幕慘劇開場的時候,公寓裏的確住著一個可憐的少女。雖然慘劇這個字眼被近來多愁善感,頌讚痛苦的文學用得那麼濫,那麼歪曲,以致無人相信;這兒可是不得不用。並非在真正的字義上說,這個故事有什麼戲劇意味;但我這部書完成之後,京城內外也許有人會掉幾滴眼淚。出了巴黎是不是還有人懂得這件作品,確是疑問。書中有許多考證與本地風光,隻有住在蒙瑪脫崗和蒙羅越高地中間的人能夠領會。這個著名的盆地,牆上的石灰老是在剝落,陽溝內全是漆黑的泥漿;到處是真苦難,空歡喜,而且那麼忙亂,不知要怎麼重大的事故才能在那兒轟動一下。然而也有些東零西碎的痛苦,因為罪惡與德行混在一塊而變得偉大莊嚴,使自私自利的人也要定一定神,生出一點同情心;可是他們的感觸不過是一刹那的事,像匆匆忙忙吞下的一顆美果。文明好比一輛大車,和印度的神車一樣[1],碰到一顆比較不容易粉碎的心,略微耽擱了一下,馬上把它壓碎了,又浩浩蕩蕩的繼續前進。你們讀者大概也是如此:雪白的手捧了這本書,埋在軟綿綿的安樂椅裏,想道:也許這部小說能夠讓我消遣一下。讀完高老頭隱秘的痛史以後,你依舊胃口很好的用晚餐,把你的無動於衷推給作者負責,說作者誇張,渲染過分。殊不知這慘劇既非杜撰,亦非小說。一切都是真情實事[2],真實到每個人都能在自己身上或者心裏發現劇中的要素。
公寓的屋子是伏蓋太太的產業,坐落在聖·日內維新街下段,正當地麵從一個斜坡向弩箭街低下去的地方。坡度陡峭,馬匹很少上下,因此擠在華·特·葛拉斯軍醫院和先賢祠之間的那些小街道格外清靜。兩座大建築罩下一片黃黃的色調,改變了周圍的氣息;穹窿陰沉嚴肅,使一切都暗淡無光。街麵上石板幹燥,陽溝內沒有汙泥,沒有水,沿著牆根生滿了草。一到這個地方,連最沒心事的人也會像所有的過路人一樣無端端的不快活。一輛車子的聲音在此簡直是件大事;屋子死沉沉的,牆垣全帶幾分牢獄氣息。一個迷路的巴黎人[3]在這一帶隻看見些公寓或者私塾,苦難或者煩惱,垂死的老人或是想作樂而不得不用功的青年。巴黎城中沒有一個區域更醜惡,更沒有人知道的了。特別是聖·日內維新街,仿佛一個古銅框子,跟這個故事再合適沒有。為求讀者了解起見,盡量用上灰黑的色彩和沉悶的描寫也不嫌過分,正如遊客參觀初期基督徒墓窟的時候,走下一級級的石梯,日光隨著暗淡,向導的聲音越來越空洞。這個比喻的確是貼切的。誰又能說,枯萎的心靈和空無一物的骷髏,究竟哪一樣看上去更可怕呢?
公寓側麵靠街,前麵靠小花園,屋子跟聖·日內維新街成直角。屋子正麵和小園之間有條中間微凹的小石子路,大約寬兩公尺;前麵有一條平行的砂子鋪的小路,兩旁有風呂草,夾竹桃和石榴樹,種在藍白二色的大陶盆內。小路靠街的一頭有扇小門,上麵釘一塊招牌,寫著:伏蓋宿舍;下麵還有一行:本店兼包客飯,男女賓客,一律歡迎。臨街的柵門上裝著一個聲音刺耳的門鈴。白天你在柵門上張望,可以看到小路那一頭的牆上,畫著一個模仿青色大理石的神龕,大概是本區畫家的手筆。神龕內畫著一個愛神像:渾身斑駁的釉彩,一般喜歡象征的鑒賞家可能認作愛情病的標記,那是在鄰近的街坊上就可醫治的[4]。神像座子上模糊的銘文,令人想起雕像的年代,伏爾泰在一七七七年上回到巴黎大受歡迎的年代。那兩句銘文是[5]:
不論你是誰,她總是你的師傅,
現在是,曾經是,或者將來是。
天快黑的時候,柵門換上板門。小園的寬度正好等於屋子正麵的長度。園子兩旁,一邊是臨街的牆,一邊是和鄰居分界的牆;大片的常春藤把那座界牆統統遮蓋了,在巴黎城中格外顯得清幽,引人注目。各處牆上都釘著果樹和葡萄藤,瘦小而灰土密布的果實成為伏蓋太太年年發愁的對象,也是和房客談天的資料。沿著側麵的兩堵牆各有一條狹小的走道,走道盡處是一片菩提樹蔭。伏蓋太太雖是龔弗冷出身,菩提樹三字老是念別音的,房客們用文法來糾正她也沒用。兩條走道之間,一大塊方地上種著朝鮮薊,左右是修成圓錐形的果樹,四周又圍著些萵苣,旱芹,酸菜。菩提樹蔭下有一張綠漆圓桌,周圍放幾個凳子。逢著大暑天,一般有錢喝咖啡的主顧,在熱得可以孵化雞子的天氣到這兒來品嚐咖啡。
四層樓外加閣樓的屋子用的材料是粗沙石,粉的那種黃顏色差不多使巴黎所有的屋子不堪入目。每層樓上開著五扇窗子,全是小塊的玻璃;細木條子的遮陽撐起來高高低低,參差不一。屋子側麵有兩扇窗,樓下的兩扇裝有鐵柵和鐵絲網。正屋之後是一個二十尺寬的院子:豬啊,鴨啊,兔子啊,和和氣氣的混在一塊兒;院子底上有所堆木柴的棚子。棚子和廚房的後窗之間掛一口涼櫥,下麵淌著洗碗池流出來的髒水。靠聖·日內維新街有扇小門,廚娘為了避免瘟疫不得不衝洗院子的時候,就把垃圾打這扇門裏掃到街上。
房屋的分配本是預備開公寓的。底層第一間有兩扇臨街的窗子取光,通往園子的是一扇落地長窗。客廳側麵通到飯廳,飯廳和廚房中間是樓梯道,樓梯的踏級是用木板和彩色地磚拚成的。一眼望去,客室的景象再淒涼沒有:幾張沙發和椅子,上麵包的馬鬃布滿是一條條忽而暗淡忽而發光的紋縷。正中放一張黑地白紋的雲石麵圓桌,桌上擺一套白瓷小酒杯,金線已經剝落一大半,這種酒杯現在還到處看得到。房內地板很壞,四周的護壁板隻有半人高,其餘的地位糊著上油的花紙,畫著《丹蘭瑪葛》[6]主要的幾幕,一些有名的人物都著著彩色。兩扇有鐵絲網的窗子之間的壁上,畫著加裏潑梭款待於裏斯的兒子的盛宴[7]。四十年來這幅畫老是給年輕的房客當作說笑的引子,把他們為了窮而不得不將就的飯食取笑一番,表示自己的身份比處境高出許多。石砌的壁爐架上有兩瓶藏在玻璃罩下的舊紙花,中間放一座惡俗的半藍不藍的雲石擺鍾。壁爐內部很幹淨,可見除了重大事故,難得生火。
這間屋子有股說不出的味道,應當叫作公寓味道。那是一種閉塞的,黴爛的,酸腐的氣味,叫人發冷,吸在鼻子裏潮膩膩的,直往衣服裏鑽;那是剛吃過飯的飯廳的氣味,酒菜和碗盞的氣味,救濟院的氣味。老老少少的房客特有的氣味,跟他們傷風的氣味合湊成的令人作嘔的成分,倘能加以分析,也許這味道還能形容。話得說回來,這間客室雖然教你惡心,同隔壁的飯廳相比,你還覺得客室很體麵,芬芳,好比女太太們的上房呢。
飯廳全部裝著護壁,漆的顏色已經無從分辨,隻有一塊塊油跡畫出奇奇怪怪的形狀。幾口黏手的食器櫃上擺著暗淡無光的破裂的水瓶,刻花的金屬墊子,好幾堆都奈窯的藍邊厚瓷盆。屋角有口小櫥,分成許多標著號碼的格子,存放寄膳客人滿是汙跡和酒痕的飯巾。在此有的是銷毀不了的家具,沒處安插而扔在這兒,跟那些文明的殘骸留在痼疾救濟院裏一樣。你可以看到一個晴雨表,下雨的時候有一個教士出現;還有些令人倒胃的版畫,配著黑漆描金的框子;一口鑲銅的貝殼座鍾;一隻綠色火爐;幾盞灰塵跟油混在一塊兒的掛燈;一張鋪有漆布的長桌,油膩之厚,足夠愛淘氣的醫院實習生用手指在上麵刻畫姓名;幾張斷腿折臂的椅子;幾塊可憐的小腳毯,草辮老在散率而始終沒有分離;還有些破爛的腳爐,洞眼碎裂,鉸鏈零落,木座子像炭一樣的焦黑。這些家具的古舊,龜裂,腐爛,搖動,蟲蛀,殘缺,老弱無能,奄奄一息,倘使詳細描寫,勢必長篇累牘,妨礙讀者對本書的興趣,恐非性急的人所能原諒。紅色的地磚,因為擦洗或上色之故,畫滿了高高低低的溝槽。總之,這兒是一派毫無詩意的貧窮,那種錙銖必較的,濃縮的,百孔千瘡的貧窮;即使還沒有泥漿,卻已有了汙跡;即使還沒有破洞,還不曾襤褸,卻快要崩潰腐朽,變成垃圾。
這間屋子最有光彩的時間是早上七點左右,伏蓋太太的貓趕在主人之前,先行出現,它跳上食器櫃,把好幾罐蓋著碟子的牛奶聞嗅一番,呼啊呼啊的做它的早課。不久寡婦出現了,網紗做的便帽下麵,露出一圈歪歪斜斜的假頭發,懶洋洋的趿著愁眉苦臉的軟鞋。她的憔悴而多肉的臉,中央聳起一個鸚鵡嘴般的鼻子,滾圓的小手,像教堂的耗子[8]一般胖胖的身材,膨亨飽滿而顛顛聳聳的乳房,一切都跟這寒酸氣十足而暗裏蹲著冒險家的飯廳調和。她聞著室內暖烘烘的臭味,一點不覺得難受。她的麵貌像秋季初霜一樣新鮮,眼睛四周布滿皺紋,表情可以從舞女那樣的滿麵笑容,一變而為債主那樣的豎起眉毛,板起臉孔。總之她整個的人品足以說明公寓的內容,正如公寓可以暗示她的人品。監獄少不了牢頭禁卒,你想象中絕不能有此無彼。這個小婦人的沒有血色的肥胖,便是這種生活的結果,好像傳染病是醫院氣息的產物。罩裙底下露出毛線編成的襯裙,罩裙又是用舊衣衫改的,棉絮從開裂的布縫中鑽出來;這些衣衫就是客室,飯廳,和小園的縮影,同時也泄露了廚房的內容與房客的流品。她一出場,舞台麵就完全了。五十歲左右的伏蓋太太跟一切經過憂患的女人一樣。無精打采的眼睛,假惺惺的神氣像一個會假裝惱怒,以便敲竹杠的媒婆,而且她也存心不擇手段的討便宜:倘若世界上還有什麼喬治或畢希葛呂可以出賣,她是決計要出賣的[9]。房客們卻說她骨子裏是個好人,他們聽見她同他們一樣咳嗽,哼哼,便相信她真窮。伏蓋先生當初是怎麼樣的人,她從無一字提及。他怎樣丟了家私的呢?她回答說是遭了噩運。他對她不好,隻留給她一雙眼睛好落眼淚,這所屋子好過活,還有給了她不必同情別人災禍的權利,因為她說,她什麼苦難都受盡了。
一聽見女主人急促的腳聲,胖子廚娘西爾維趕緊打點房客們的中飯。一般寄飯客人通常隻包每月三十法郎的一頓晚飯。
這個故事開始的時代,寄宿的房客共有七位。二層樓上是全屋最好的兩套房間,伏蓋太太住了小的一套,另外一套住著古的太太,她過世的丈夫在共和政府時代當過軍需官。和她同住的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女,維多莉·泰伊番小姐,把古的太太當作母親一般。這兩位女客的膳宿費每年一千八百法郎。三層樓上的兩套房間,分別住著一個姓波阿萊的老人,和一個年紀四十上下,戴假頭發,鬢角染黑的男子,自稱為退休的商人,叫作伏脫冷先生。四層樓上有四個房間:老姑娘米旭諾小姐住了一間;從前做粗細麵條和澱粉買賣,大家叫作高老頭的,住了另外一間;其餘兩間預備租給候鳥[10],像高老頭和米旭諾小姐般隻能付四十五法郎一月膳宿費的窮學生;可是伏蓋太太除非沒有辦法,不大樂意招留這種人,因為他們麵包吃得太多。
那時代,兩個房間中的一個,住著一位從安古蘭末鄉下到巴黎來讀法律的青年,歐也納·特·拉斯蒂涅。人口眾多的老家,省吃儉用,熬出他每年一千二百法郎的生活費。他是那種因家境清寒而不得不用功的青年,從小就懂得父母的期望,自己在那裏打點美妙的前程,考慮學業的影響,把學科迎合社會未來的動向,以便捷足先登,榨取社會。倘沒有他的有趣的觀察,沒有他在巴黎交際場中無孔不入的本領,我們這故事就要缺乏真實的色彩;沒有問題,這點真實性完全要歸功於他敏銳的頭腦,歸功於他有種欲望,想刺探一樁慘事的秘密;而這慘事是製造的人和身受的人一致諱莫如深的。
四層樓的頂上有一間晾衣服的閣樓,還有做粗活的男仆克利斯朵夫和胖子廚娘西爾維的兩間臥房。
除了七個寄宿的房客,伏蓋太太旺季淡季統扯總有八個法科或醫科的大學生,和兩三個住在近段的熟客,包一頓晚飯。可以容納一二十人的飯廳,晚餐時坐到十八個人;中飯隻有七個房客,團團一桌的情景頗有家庭風味。每個房客趿著軟鞋下樓,對包飯客人的衣著神氣,隔夜的事故,毫無顧忌的議論一番。這七位房客好比伏蓋太太特別寵愛的孩子,她按照膳宿費的數目,對各人定下照顧和尊敬的分寸,像天文家一般不差毫厘。這批萍水相逢的人心裏都有同樣的打算。三層樓的兩位房客隻付七十二法郎一月。這等便宜的價錢(唯有古的太太的房飯錢是例外),隻能在聖·瑪賽城關,在產科醫院和流民習藝所中間的那個地段找到。這一點,證明那些房客明裏暗裏全受著貧窮的壓迫,因此這座屋子內部的悲慘景象,在住戶們破爛的衣著上照樣暴露。男人們穿著說不出顏色的大褂,像高等住宅區扔在街頭巷尾的靴子,快要磨破的襯衫,有名無實的衣服。女人們穿著暗淡陳舊,染過而又褪色的服裝;戴著補過的舊花邊,用得發亮的手套,老是暗黃色的領圍,經緯散率的圍巾。衣服雖是這樣,人卻差不多個個生得很結實,抵抗過人世的風波;冷冷的狠巴巴的臉,好像用舊而不再流通的銀幣一般模糊;幹癟的嘴巴配著一副尖利的牙齒。你看到他們會體會到那些已經演過的和正在搬演的戲劇——並非在腳燈和布景前麵上演的,而是一些活生生的,或是無聲無息的,冰冷的,把人的心攪得發熱的,連續不斷的戲劇。
老姑娘米旭諾,疲倦的眼睛上麵戴著一個油膩的綠綢眼罩,扣在腦袋上的銅絲連憐憫之神也要為之大吃一驚。身體隻剩一把骨頭,穗子零零落落像眼淚一般的披肩,仿佛披在一副枯骨上麵。當初她一定也俊俏過來,現在怎麼會形銷骨立的呢?為了荒唐胡鬧嗎?有什麼傷心事嗎?過分的貪心嗎?是不是談愛情談得太多了?有沒有做過花粉生意?還是單單是個娼妓?她是否因為年輕的時候驕奢過度,而受到老年時路人側目的報應?慘白的眼睛教人發冷,幹癟的臉孔帶點兒凶相。尖利的聲音好似叢林中冬天將臨時的蟬鳴,她自稱服侍過一個患膀胱炎的老人,被兒女們當作沒有錢而丟在一邊。老人給她一千法郎的終身年金,至今他的承繼人常常為此跟她爭執,說她壞話。雖然她的麵貌被情欲摧殘得很厲害,肌膚之間卻還有些白皙與細膩的遺跡,足見她身上還保存一點兒殘餘的美。
波阿萊先生差不多是架機器。他走在植物園的小道上像一個灰色的影子:戴著軟綿綿的舊鴨舌帽,有氣無力的抓著一根手杖,象牙球柄已經發黃了;褪色的大褂遮不了空蕩蕩的紮腳褲,隻見衣擺在那裏扯來扯去;套著藍襪子,兩條腿搖搖晃晃像喝醉了酒;上身露出醃臢的白背心,枯草似的粗紗頸圍,跟繞在火雞式脖子上別扭的領帶,亂糟糟的攪在一起。看他那副模樣,大家都心裏思忖,這個幽靈是否跟在意大利大街上溜達的哥兒們同樣屬於潑辣放肆的白種民族?什麼工作使他這樣幹癟縮小的?什麼情欲把他生滿小球刺兒的臉變成了黑沉沉的豬肝色?這張臉畫成漫畫,簡直不像是真的。他當過什麼差事呢?說不定做過司法部的職員,經手過劊子手們送來的賬單——執行逆倫犯所用的蒙麵黑紗,刑台下鋪的糠[11],刑架上掛鍘刀的繩子等等的賬單。也許他當過屠宰場收款員,或衛生處副稽查之類。總之,這家夥好比社會大磨坊裏的一匹驢子,做了傀儡而始終不知道牽線的是誰,也仿佛多少公眾的災殃或醜事的軸心;總括一句,他是我們見了要說一聲究竟這等人也少不得的人。這些被精神的或肉體的痛苦磨得色如死灰的臉相,巴黎的漂亮人物是不知道的。巴黎真是一片海洋,丟下探海錘也沒法測量這海洋的深度,不論花多少心血到裏麵去搜尋去描寫,不管海洋的探險家如何眾多如何熱心,都會隨時找到一片處女地,一個新的洞穴,或是幾朵鮮花,幾顆明珠,一些妖魔鬼怪,一些聞所未聞,文學家想不到去探訪的事。伏蓋公寓便是這些奇怪的魔窟之一。
其中有兩張臉跟多數房客和包飯的主顧成為顯著的對比。維多莉·泰伊番小姐雖則皮色蒼白,帶點兒病態,像害幹血癆的姑娘;雖則經常的憂鬱,局促的態度,寒酸和嬌弱的外貌,使她脫不了這幅畫麵的基本色調——痛苦;可是她的臉究竟不是老年人的臉,動作和聲音究竟是輕靈活潑的。這個不幸的青年人仿佛一株新近移植的灌木,因為水土不宜而葉子萎黃了。黃裏帶紅的臉色,灰黃的頭發,過分纖瘦的腰身,頗有近代詩人在中世紀小雕像上發現的那種嫵媚,灰中帶黑的眼睛表現她有基督徒式的溫柔與隱忍。樸素而經濟的裝束勾勒出年輕人的身材。她的好看是由於五官四肢配搭得巧。隻要心情快樂,她可能非常動人;女人要有幸福才有詩意,正如穿扮齊整才顯得漂亮。要是舞會的歡情把這張蒼白的臉染上一些粉紅的色調,要是講究的生活使這對已經微微低陷的麵頰重新豐滿而泛起紅暈,要是愛情使這雙憂鬱的眼睛恢複光彩,維多莉大可跟最美的姑娘們見個高低。她隻缺少教女人返老還童的東西:衣衫和情書。她的故事足夠寫一本書。她的父親自以為有不認親生女兒的理由,不讓她留在身邊,隻給六百法郎一年,又改變他財產的性質,以便全部傳給兒子。維多莉的母親在悲苦絕望之中死在遠親古的太太家裏;古的太太便把孤兒當作親女一樣撫養長大。共和政府軍需官的寡婦,不幸除了丈夫的預贈年金和公家的撫恤金以外一無所有,可能一朝丟下這個既無經驗又無資財的少女,任憑社會擺布。好心的太太每星期帶維多莉去望彌撒,每半個月去懺悔一次,讓她將來至少能做一個虔誠的姑娘。這辦法的確不錯。有了宗教的熱情,這個棄女將來也能有一條出路。她愛她的父親,每年回家去轉達母親臨終時對父親的寬恕;每年父親總是閉門不納。能居間斡旋的隻有她的哥哥,而哥哥四年之中沒有來探望過她一次,也沒有幫助過她什麼。她求上帝使父親開眼,使哥哥軟心,毫無怨恨的為他們祈福。古的太太和伏蓋太太隻恨字典上咒罵的字眼太少,不夠形容這種野蠻的行為。她們咒罵混賬的百萬富翁的時候,總聽到維多莉說些柔和的話,好似受傷的野鴿,痛苦的叫喊仍然吐露著愛。
歐也納·特·拉斯蒂涅純粹是南方形的臉:白皮膚,黑頭發,藍眼睛。風度,舉動,姿勢,都顯出他是大家子弟,幼年的教育隻許他有高雅的習慣。雖然衣著樸素,平日盡穿隔年的舊衣服,有時也能裝扮得風度翩翩的上街。平常他隻穿一件舊大褂,粗背心;蹩腳的舊黑領帶扣得馬馬虎虎,像一般大學生一樣;褲子也跟上裝差不多,靴子已經換過底皮。
在兩個青年和其餘的房客之間,那四十上下,鬢角染色的伏脫冷,正好是個中間人物。人家看到他那種人都會喊一聲好家夥!肩頭很寬,胸部很發達,肌肉暴突,方方的手非常厚實,手指中節生著一簇簇茶紅色的濃毛。沒有到年紀就打皺的臉似乎是性格冷酷的標記;但是看他軟和親熱的態度,又不像冷酷的人。他的低中音嗓子,跟他嘻嘻哈哈的快活脾氣剛剛配合,絕對不討厭。他很殷勤,老堆著笑臉。什麼鎖鑰壞了,他立刻拆下來,粗枝大葉的修理,上油,銼一陣磨一陣,裝配起來,說:“這一套我是懂的。”而且他什麼都懂:帆船,海洋,法國,外國,買賣,人物,時事,法律,旅館,監獄。要是有人過於抱怨訴苦,他立刻湊上來幫忙。好幾次他借錢給伏蓋太太和某些房客;但受惠的人死也不敢賴他的債,因為他盡管外表隨和,自有一道深沉而堅決的目光教人害怕。看那唾口水的功架,就可知道他頭腦冷靜的程度:要解決什麼尷尬局麵的話,一定是殺人不眨眼的。像嚴厲的法官一樣,他的眼睛似乎能看透所有的問題,所有的心地,所有的感情。他的日常生活是中飯後出門,回來用晚飯,整個黃昏都在外邊,到半夜前後回來,用伏蓋太太給他的百寶鑰匙開大門。百寶鑰匙這種優待隻有他一個人享受。他待寡婦也再好沒有,叫她媽媽,摟著她的腰,——可惜這種奉承對方體會得不夠。老媽媽還以為這是輕而易舉的事,殊不知唯有伏脫冷一個人才有那麼長的胳膊,夠得著她粗大的腰身。他另外一個特點是飯後喝一杯葛洛麗亞[12],每個月很闊綽的花十五法郎。那般青年人固然卷在巴黎生活的漩渦內一無所見,那般老年人也固然對一切與己無幹的事漠不關心,但即使不像他們那麼膚淺的人,也不會注意到伏脫冷形跡可疑。旁人的事,他都能知道或者猜到;他的心思或營生,卻沒有一個人看得透。雖然他把親熱的態度,快活的性情,當作牆壁一般擋在他跟旁人之間,但他不時流露的性格頗有些可怕的深度。往往他發一陣可以跟於凡那[13]相比的牢騷,專愛挖苦法律,鞭撻上流社會,攻擊它的矛盾,似乎他對社會抱著仇恨,心底裏密不透風的藏著什麼秘密事兒。
泰伊番小姐暗中偷覷的目光和私下的念頭,離不了這個中年人跟那個大學生。一個是精力充沛,一個是長得俊美,她無意之間受到他們吸引。可是那兩位好似一個也沒有想到她,雖說天道無常,她可能一變而為陪嫁富裕的對象。並且,那些人也不願意推敲旁人自稱為的苦難是真是假。除了漠不關心之外,他們還因為彼此境況不同而提防人家。他們知道沒有力量減輕旁人的痛苦,而且平時歎苦經歎得太多了,互相勸慰的話也早已說盡。像老夫妻一樣的無話可談,他們之間的關係隻有機械的生活,等於沒有上油的齒輪在那裏互相推動。他們可以在路上遇到一個瞎子而頭也不回的走過,也可以無動於衷的聽人家講一樁苦難,甚至把死亡看作一個悲慘局麵的解決;飽經憂患的結果,大家對最慘痛的苦難都冷了心。這些傷心人中最幸福的還算伏蓋太太,高高在上的管著這所私人救濟院。唯有伏蓋太太覺得那個小園是一座笑盈盈的樹林;事實上,靜寂和寒冷,幹燥和潮濕,使園子像大草原一樣廣漠無垠。唯有為她,這所黃黃的,陰沉沉的,到處是賬台的銅綠味的屋子,才充滿愉快。這些牢房是屬於她的。她喂養那批終身做苦役的囚犯,他們尊重她的威權。以她所定的價目,這些可憐蟲在巴黎哪兒還能找到充足而衛生的飯食,以及即使不能安排得高雅舒適、至少可以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房間?哪怕她做出極不公道的事來,人家也隻能忍受,不敢叫屈。
整個社會的分子在這樣一個集團內當然應有盡有,不過是具體而微罷了。像學校或交際場中一樣,飯桌上十八個客人中間有一個專受白眼的可憐蟲,老給人家打哈哈的出氣筒。歐也納·特·拉斯蒂涅住到第二年開頭,發覺在這個還得住上兩年的環境中,最堪注目的便是那個出氣筒,從前做麵條生意的高裏奧老頭。要是畫家來處理這個對象,一定會像史家一樣把畫麵上的光線集中在他頭上。半含仇恨的輕蔑,帶著輕視的虐待,對苦難毫不留情的態度,為什麼加之於一個最老的房客身上呢?難道他有什麼可笑的或是古怪的地方,比惡習更不容易原諒嗎?這些問題牽涉到社會上許多暴行。也許人的天性就喜歡教那些為了謙卑,為了懦弱,或者為了滿不在乎而忍受一切的人,忍受一切。我們不是都喜歡把什麼人或物做犧牲品,來證明我們的力量嗎?最幼弱的生物像兒童,就會在大冷天按人家的門鈴,或者提著腳尖在嶄新的建築物上塗寫自己的名字。
六十九歲的高老頭,在一八一三年上結束了買賣,住到伏蓋太太這兒來。他先住古的太太的那套房間,每年付一千二百法郎膳宿費,那氣派仿佛多五個路易少五個路易[14]都無所謂。伏蓋太太預收了一筆補償費,把那三間屋子整新了一番,添置一些起碼家具,例如黃布窗簾,羊毛絨麵的安樂椅,幾張膠畫,以及連鄉村酒店都不要的糊壁紙。高老頭那時還被尊稱為高裏奧先生,也許房東看他那種滿不在乎的闊氣,以為他是個不知市麵的冤大頭。高裏奧搬來的時候箱籠充實,裏外服裝,被褥行頭,都很講究,表示這位告老的商人很會享福。十八件二號荷蘭細布襯衫,教伏蓋太太歎賞不止,麵條商還在紗頸圍上扣著兩支大金剛鑽別針,中間係一條小鏈子,愈加顯出襯衣料子的細潔。他平時穿一套寶藍衣服,每天換一件雪白的細格布背心,下麵鼓起一個滾圓的大肚子在那兒翕動,把一件掛有各色墜子的粗金鏈子,震動得一蹦一跳。鼻煙匣也是金的,裏麵有一個裝滿頭發的小圓匣子,仿佛他還有風流豔事呢。聽到房東太太說他風流,他嘴邊立刻浮起笑容,好似一個小財主聽見旁人稱讚他的愛物。他的櫃子(他把這個名詞跟窮人一樣念別了音)裝滿許多家用的銀器。伏蓋寡婦殷勤的幫他整東西時,不由得眼睛發亮,什麼勺子,羹匙,食器,油瓶,湯碗,盤子,鍍金的早餐用具,以及美醜不一,有相當分量,他舍不得放手的東西。這些禮物使他回想起家庭生活中的大事。他抓起一個盤,跟一個蓋上有兩隻大鴿親嘴的小缽,對伏蓋太太說:
“這是內人在我們結婚的第一周年送我的。好心的女人為此花掉了做姑娘時候的積蓄。噢,太太,要我動手翻土都可以,這些東西我絕不放手。謝天謝地!這一輩子總可以天天早上用這個缽喝咖啡;我不用發愁,有現成飯吃的日子還長哩。”
末了,伏蓋太太那雙喜鵲眼還瞥見一疊公債票,約略加起來,高裏奧這個好人每年有八千到一萬法郎的進款。從那天起,龔弗冷家的姑奶奶,年紀四十八而隻承認三十九的伏蓋太太,打起主意來了。雖然高裏奧的裏眼角向外翻轉,又是虛腫又是往下掉,他常常要用手去抹,她覺得這副相貌還體麵,討人喜歡。他的多肉而突出的腿肚子,跟他的方鼻子一樣暗示他具備伏蓋寡婦所重視的若幹優點;而那張滿月似的,又天真的又癡的臉,也從旁證實。伏蓋寡婦理想中的漢子應當精壯結實,能把全副精神花在感情方麵。每天早晨,多藝學校[15]的理發匠來替高裏奧把頭發撲粉,梳成鴿翅式,在他的低額角上留出五個尖角,十分好看。雖然有點兒土氣,他穿扮得十分整齊,倒起煙來老是一大堆,吸進鼻孔的神氣表示他從來不愁煙壺裏會缺少瑪古巴[16]。所以高裏奧搬進伏蓋太太家的那一天,她晚上睡覺的時候便盤算怎樣離開伏蓋的墳墓,到高裏奧身上去再生;她把這個念頭放在欲火上燒烤,仿佛烤一隻塗滿油脂的竹雞。再醮,把公寓出盤,跟這位布爾喬亞的精華結合,成為本區中一個顯要的太太,替窮人募捐,星期日逛旭阿西,梭阿西,香蒂伊[17];隨心所欲的上戲院,坐包廂,無須再等房客在七月中弄幾張作家的贈券送她;總而言之,她做著一般巴黎小市民的黃金夢。她有一個銅子一個銅子積起來的四萬法郎,對誰也沒有提過。當然,她覺得以財產而論,自己還是一個出色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