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其他,我還怕比不上這家夥。”想到這兒她在床上翻了個身,仿佛有心表現一下美妙的身段,所以胖子西爾維每天早上看見褥子上有個陷下去的窩。
從這天起,約莫有三個月,伏蓋寡婦利用高裏奧先生的理發匠,在裝扮上花了點心血,推說公寓裏來往的客人都很體麵,自己不能不修飾得和他們相稱。她想出種種玩意兒要調整房客,聲言從今以後隻招待在各方麵看來都是最體麵的人。遇到生客上門,她便宣傳說高裏奧先生,巴黎最有名望最有地位的商界巨頭,特別選中她的公寓。她分發傳單,上麵大書特書:伏蓋宿舍,後麵寫著:“拉丁區最悠久最知名的包飯公寓。風景優美,可以遠眺高勃冷盆地(那是要在四層樓上遠眺的),園亭幽雅,菩提樹夾道成蔭。”另外還提到環境清靜,空氣新鮮的話。
這份傳單替她招來了特·朗倍梅尼伯爵夫人,三十六歲,丈夫是一個死在戰場上的將軍;她以殉職軍人的寡婦身份,等公家結算撫恤金。伏蓋太太把飯菜弄得很精美,客廳裏生火有六個月之久,傳單上的諾言都嚴格履行,甚至花了她的血本。伯爵夫人稱伏蓋太太為親愛的朋友,說預備把特·伏曼朗男爵夫人和上校畢各阿梭伯爵的寡婦,她的兩個朋友,介紹到這兒來;她們住在瑪萊區[18]一家比伏蓋公寓貴得多的宿舍裏,租期快要滿了。一朝陸軍部各司署把手續辦完之後,這些太太都是很有錢的。
“可是,”她說,“衙門裏的公事老不結束。”
兩個寡婦晚飯之後一齊上樓,到伏蓋太太房裏談天,喝著果子酒,嚼著房東留備自用的糖果。特·朗倍梅尼夫人大為讚成房東太太對高裏奧的看法,認為確是高見,據說她一進門就猜到房東太太的心思,覺得高裏奧是個十全十美的男人。
“啊!親愛的太太,”伏蓋寡婦對她說,“他一點毛病都沒有,保養得挺好,還能給一個女人許多快樂哩。”
伯爵夫人對伏蓋太太的裝束很熱心的貢獻意見,認為還不能跟她的抱負配合。“你得武裝起來。”她說。仔細計算一番之後,兩個寡婦一同上王宮市場的木廊[19],買了一頂飾有羽毛的帽子和一頂便帽。伯爵夫人又帶她的朋友上小耶納德鋪子挑了一件衣衫和一條披肩。武裝買齊,紮束定當之後,寡婦真像煨牛肉飯店的招牌[20]。她卻覺得自己大為改觀,添加了不少風韻,便很感激伯爵夫人,雖是生性吝嗇,也硬要伯爵夫人接受一頂二十法郎的帽子;實際是打算托她去探探高裏奧,替自己吹噓一番。朗倍梅尼夫人很樂意當這個差事,跟老麵條商做了一次密談,想籠絡他,把他勾引過來派自己的用場;可是種種的誘惑,對方即使不曾明白拒絕,至少是怕羞得厲害;他的傖俗把她氣走了。
“我的寶貝,”她對她的朋友說,“你在這個家夥身上什麼都擠不出來的!他那疑神疑鬼的態度簡直可笑;這是個吝嗇鬼,笨蛋,蠢貨,隻能討人厭。”
高裏奧先生和朗倍梅尼太太會麵的經過,甚至使伯爵夫人從此不願再同他住在一幢樓裏。第二天她走了,把六個月的膳宿費都忘了,留下的破衣服隻值五法郎。伏蓋太太拚命尋訪,總沒法在巴黎打聽到一些關於特·朗倍梅尼伯爵夫人的消息。她常常提起這件倒黴事兒,埋怨自己過於相信人家,其實她的疑心病比貓還要重;但她像許多人一樣,老是提防親近的人而遇到第一個陌生人就上當。這種古怪的,也是實在的現象,很容易在一個人的心裏找到根源。也許有些人,在共同生活的人身上再也得不到什麼;把自己心靈的空虛暴露之後,暗中覺得受著旁人嚴厲的批判;而那些得不到的恭維,他們又偏偏極感需要,或者自己素來沒有的優點,竭力想顯得具備;因此他們希望爭取陌生人的敬重或感情,顧不得將來是否會落空。更有一等人,天生勢利,對朋友或親近的人絕對不行方便,因為那是他們的義務,沒有報酬的;不比替陌生人效勞,可以讓自尊心滿足一下;所以在感情圈內同他們離得越近的人,他們越不愛;離得越遠,他們越殷勤。伏蓋太太顯然兼有上麵兩種性格,骨子裏都是鄙陋的,虛偽的,惡劣的。
“我要是在這兒,”伏脫冷說,“包你不會吃這個虧!我會揭破那個女騙子的麵皮,教她當場出彩。那種嘴臉我是一望而知的。”
像所有心路不寬的人一樣,伏蓋太太從來不能站在事情之外推究它的原因。她喜歡把自己的錯處推在別人頭上。受了那次損失,她認為老實的麵條商是罪魁禍首;並且據她自己說,從此死了心。當她承認一切的挑引和搔首弄姿都歸無用之後,她馬上猜到了原因,以為這個房客像她所說的另有所歡。事實證明她那個美麗動人的希望隻是一場空夢,在這家夥身上是什麼都擠不出來的,正如伯爵夫人那句一針見血的話——她倒像是個內行呢。伏蓋太太此後敵視的程度,當然遠過於先前友誼的程度。仇恨的原因並非為了她的愛情,而是為了希望的破滅。個人向感情的高峰攀登,可能中途休息;從怨恨的險坡往下走,就難得留步了。然而高裏奧先生是她的房客,寡婦不能不捺著受傷的自尊心不讓爆發,把失望以後的長籲短歎藏起來,把報複的念頭悶在肚裏,好似修士受了院長的氣,逢到小人要發泄感情,不問是好感是惡感,總是不斷的玩小手段的。那寡婦憑著女人的狡獪,想出許多暗中捉弄的方法,折磨她的仇人。她先取消公寓裏添加出來的幾項小節目。
“用不著什麼小黃瓜跟魚了。都是上當的東西!”她恢複舊章的那天早晨,這樣吩咐西爾維。
可是高裏奧先生自奉菲薄,正如一般白手成家的人,早年不得已的儉省已經成為習慣。素羹,或是肉湯,加上一盤蔬菜,一向是,而且永遠就該是,他最稱心的晚餐。因此伏蓋太太要折磨她的房客極不容易,他簡直無所謂嗜好,也就沒法跟他為難。遇到這樣一個無懈可擊的人,她覺得無可奈何,隻能瞧不起他,把她對高裏奧的敵意感染別的房客;而他們為了好玩,竟然幫著她出氣。
第一年將盡,寡婦對他十分猜疑,甚至在心裏思忖:這個富有七八千法郎進款的商人,銀器和飾物的精美不下於富翁的外室,為什麼住到這兒來,隻付一筆在他財產比例上極小的膳宿費?這第一年的大半時期,高裏奧先生每星期總有一兩次在外麵吃晚飯;隨後,不知不覺改為一個月兩次。高裏奧大爺那些甜蜜的約會,對伏蓋太太的利益配合得太好了;所以他在家用餐的習慣越來越正常,伏蓋太太不能不生氣。這種改變被認為一方麵由於他的財產慢慢減少,同時也由於他故意跟房東為難。小人許多最可鄙的習慣中間,有一樁是以為別人跟他們一樣小氣。不幸,第二年年終,高裏奧先生竟證實了關於他的讕言,要求搬上三樓,膳宿費減為九百法郎。他需要極度撙節,甚至整整一冬屋裏沒有生火。伏蓋寡婦要他先付後住,高裏奧答應了,從此她便管他叫高老頭。
關於他降級的原因,大家議論紛紛,可是始終猜不透!像那假伯爵夫人所說的,高老頭是一個城府很深的家夥。一般頭腦空空如也,並且因為隻會胡扯而隨便亂說的人,自有一套邏輯,認為不提自己私事的人絕沒有什麼好事。在他們眼中,那麼體麵的富商一變而為騙子,風流人物一變而為老混蛋了。一會兒,照那個時代搬入公寓的伏脫冷的說法,高老頭是做交易所的,送完了自己的錢,還在那裏靠公債做些小小的投機,這句話,在伏脫冷嘴裏用的是有聲有色的金融上的術語。一會兒,他是個起碼賭鬼,天天晚上去碰運氣,贏他十來個法郎。一會兒,他又是特務警察雇用的密探;但伏脫冷認為他還不夠狡猾當這個差事,又有一說,高老頭是個放印子錢的守財奴,再不然是一個追同號獎券的人[21]。總之,大家把他當作惡劣的嗜好,無恥,低能,所能產生的最神秘的人物。不過無論他的行為或惡劣的嗜好如何要不得,人家對他的敵意還不至於把他攆出門外:他從沒欠過房飯錢。況且他也有他的用處,每個人快樂的或惡劣的心緒,都可用打趣或咕嚕的方式借他來發泄。最近似而被眾人一致認可的意見,是伏蓋太太的那種說法。這個保養得那麼好,一點毛病都沒有,還能給一個女人許多快樂的人,據她說,實在是個古怪的好色鬼。伏蓋寡婦的這種壞話,有下麵的事實做根據。
那個晦氣星伯爵夫人白吃白住了半年,溜掉以後幾個月,伏蓋太太一天早上起身之前,聽見樓梯上有綢衣悉索的聲音,一個年輕的女人輕輕巧巧的溜進高裏奧房裏,打開房門的方式又像有暗號似的。胖子西爾維立即上來報告女主人,說有個漂亮得不像良家婦女的姑娘,裝扮得神仙似的,穿著一雙毫無灰土的薄底呢靴,像鰻魚一樣從街上一直溜進廚房,問高裏奧先生的房間在哪兒。伏蓋太太帶著廚娘去湊在門上偷聽,耳朵裏掠到幾句溫柔的話;兩人會麵的時間也有好一會。高裏奧送女客出門,胖子西爾維馬上抓起菜籃,裝作上菜市的模樣去跟蹤這對情人。
她回來對女主人說:“太太,高裏奧先生一定錢多得作怪,才撐得起那樣的場麵。你真想不到吊刑街轉角,有一輛漂亮馬車等在那裏,我看她上去的。”
吃晚飯的時候,伏蓋太太去拉了一下窗簾,把射著高裏奧眼睛的那道陽光遮掉[22]。
“高裏奧先生,你陽光高照,豔福不淺呢,”她說話之間暗指他早晨的來客。“嚇!你眼力真好,她漂亮得很啊。”
“那是我的女兒呢。”他回答時那種驕傲的神氣,房客都以為是老人故意遮麵子。
一個月以後,又有一個女客來拜訪高裏奧先生。他女兒第一次來是穿的晨裝,這次是晚餐以後,穿得像要出去應酬的模樣。房客在客廳裏聊天,瞥見一個美麗的金發女子,瘦瘦的身腰,極有豐韻,那種高雅大方的氣度絕不可能是高老頭的女兒。“哎啊!竟有兩個!”胖子西爾維說;她完全認不出是同一個人。過了幾天,另外一個女兒,高大,結實,深色皮膚,黑頭發,配著炯炯有神的眼睛,跑來見高裏奧先生。“哎啊!竟有三個!”西爾維說。
這第二個女兒初次也是早上來的,隔了幾天又在黃昏時穿了跳舞衣衫,坐了車來。
“哎啊!竟有四個!”伏蓋太太和西爾維一齊嚷著。她們在這位闊太太身上一點沒有看出她上次早晨穿扮樸素的影子。
那時高裏奧還付著一千二百法郎的膳宿費。伏蓋太太覺得一個富翁養四五個情婦是挺平常的,把情婦充作女兒也很巧妙。他把她們叫到公寓裏來,她也並不生氣。可是那些女客既然說明了高裏奧對她冷淡的原因,她在第二年年初便喚他做老雄貓。等到他降級到九百法郎之後,有一次她看見這些女客之中的一個下樓,就惡狠狠的問他打算把她的公寓當作什麼地方。高老頭回答說這位太太是他的大女兒。
“你女兒有兩三打嗎?”伏蓋太太尖刻的說。
“我隻有兩個。”高老頭答話的口氣非常柔和,正如一個落難的人,什麼貧窮的委屈都受得了。
快滿第三年的時候,高老頭還要節省開支,搬上四層樓,每個月的房飯錢隻有四十五法郎了,他戒掉了鼻煙,打發了理發匠,頭上也不再撲粉。高老頭第一次不撲粉下樓,房東太太大吃一驚,直叫起來;他的頭發原是灰中帶綠的醃臢顏色。他的麵貌被暗中的憂患磨得一天比一天難看,似乎成了飯桌上最憂鬱的一張臉。如今是毫無疑問了:高老頭是一個老色鬼。要不是醫生本領高強,他的眼睛早就保不住,因為治他那種病的藥品是有副作用的。他的頭發所以顏色那麼醜惡,也是由於他縱欲無度,和服用那些使他繼續縱欲的藥物之故。可憐蟲的精神與身體的情形,使那些無稽之談顯得鑿鑿有據。漂亮的被褥衣物用舊了,他買十四銅子一碼的棉布來代替。金剛鑽,金煙匣,金鏈條,飾物,一樣一樣的不見了。他脫下寶藍大褂跟那些華麗的服裝,不分冬夏,隻穿一件栗色粗呢大褂,羊毛背心,灰色毛料長褲。他越來越瘦,腿肚子掉了下去;從前因心滿意足而肥胖的臉,不知打了多少皺襇;腦門上有了溝槽,牙床骨突了出來。他住到聖·日內維新街的第四年上,完全變了樣。六十二歲時的麵條商,看上去不滿四十,又胖又肥的小財主,仿佛不久才荒唐過來,雄赳赳氣昂昂,教路人看了也痛快,笑容也頗有青春氣息;如今忽然像七十老翁,龍龍鍾鍾,搖搖晃晃,麵如死灰。當初那麼生氣勃勃的藍眼睛,變了黯淡的鐵灰色,轉成蒼白,眼淚水也不淌了,殷紅的眼眶好似在流血。有些人覺得他可憎,有些人覺得他可憐。一般年輕的醫學生注意到他下唇低垂,量了量他麵角的頂尖,再三戲弄他而什麼話都探不出來之後,說他害著甲狀腺腫大[23]。
有一天黃昏,吃過飯,伏蓋太太挖苦他說:“啊,喂!她們不來看你了嗎,你那些女兒?”口氣之間顯然懷疑他做父親的身份。高老頭一聽之下,渾身發抖,仿佛給房東太太刺了一針。
“有時候來的。”他聲音抖動的回答。
“哎啊!有時你還看到她們!”那般大學生齊聲嚷著,“真了不起,高老頭!”
老人並沒聽見他的答話所引起的嘲笑,又恢複了迷迷糊糊的神氣。光從表麵上觀察的人以為他老態龍鍾。倘使對他徹底認識了,也許大家會覺得他的身心交瘁是個大大的疑案;可是認識他真是談何容易。要打聽高裏奧是否做過麵條生意,有多少財產,都不是難事;無奈那般注意他的老年人從來不走出本區的街坊,老躲在公寓裏像牡蠣黏著岩石;至於旁人,巴黎生活特有的誘惑,使他們一走出聖·日內維新街便忘記了他們所調侃的可憐老頭。頭腦狹窄的人和漠不關心的年輕人,一致認為以高老頭那種寒傖,那種蠢頭蠢腦,根本談不上有什麼財產或本領。至於他稱為女兒的那些婆娘,大家都接受伏蓋太太的意見。像她那種每天晚上以嚼舌為事的老太婆,對什麼事都愛亂猜,結果自有一套嚴密的邏輯,她說:
“要是高老頭真有那麼有錢的女兒,像來看他的那些女客,他絕不會住在我四層樓上,每月隻付四十五法郎的房飯錢,也不會穿得像窮人一樣的上街了。”
沒有一件事情可以推翻這個結論。所以到一八一九年十一月底,這幕慘劇爆發的時期,公寓裏每個人都對可憐的老頭兒有了極其肯定的意見。他壓根兒不曾有過什麼妻兒子女;荒淫的結果使他變成了一條蝸牛,一個人形的軟體動物,據一個包飯客人,博物院職員說,應當列入加斯葛底番類[24]。跟高老頭比較起來,波阿萊竟是鷹揚威武,大有紳士氣派了。波阿萊會說話,會理論,會對答;雖然他的說話,理論,對答,隻是用不同的字眼重複旁人的話;但他究竟參加談話,他是活的,還像有知覺的;不比高老頭,照那博物院職員的說法,在寒暑表上永遠指著零度。
歐也納·特·拉斯蒂涅過了暑假回來,他的心情正和一般英俊有為的青年或是因家境艱難而暫時顯得高卓的人一樣。寄寓巴黎的第一年,法科學生考初級文憑的作業並不多,盡可享受巴黎的繁華。要知道每個戲院的戲碼,摸出巴黎迷宮的線索,學會規矩,談吐,把京城裏特有的娛樂攪上癮,走遍好好壞壞的地方,選聽有趣的課程,背得出各個博物院的寶藏……一個大學生絕不嫌時間太多。他會對無聊的小事情入迷,覺得偉大得了不得。他有他的大人物,例如法蘭西學院的什麼教授,拿了薪水吸引群眾的人。他整著領帶,對喜歌劇院樓廳裏的婦女搔首弄姿。一樣一樣的入門以後,他就脫了殼,擴大眼界,終於體會到社會的各階層是怎樣交錯起來的。大太陽的日子,在天野大道上輻輳成行的車馬,他剛會欣賞,跟著就眼紅了。
歐也納得了文學士和法學士學位,回鄉過暑假的時節,已經不知不覺經過這些學習。童年的幻象,內地人的觀念,完全消滅了。見識改換,雄心奮發之下,他看清了老家的情形。父親,母親,兩個兄弟,兩個妹妹,和一個除了養老金外別無財產的姑母,統統住在拉斯蒂涅家小小的田地上。年收三千法郎左右的田,進款並沒把握,因為葡萄的行情跟著酒市上落,可是每年總得湊出一千二百法郎給他。家裏一向為了疼他而瞞起的常年窘迫的景象;他把小時候覺得那麼美麗的妹妹,和他認為美的典型的巴黎婦女所做的比較;壓在他肩上的這個大家庭的渺茫的前途;眼見任何微末的農作物都珍藏起來的儉省的習慣;用榨床上的殘渣剩滓製造的家常飲料,總之,在此無須一一列舉的許多瑣事,使他對於權位的欲望與出人頭地的誌願,加強了十倍。像一切有誌氣的人,他發願一切都要靠自己的本領去掙。但他的性格明明是南方人的性格:臨到實行就狐疑不決,主意動搖了,仿佛青年人在汪洋大海中間,既不知向哪方麵駛去,也不知把帆掛成怎樣的角度。先是他想沒頭沒腦的用功,後來又感到應酬交際的必要,發覺女子對社會生活影響極大,突然想投身上流社會,去征服幾個可以做他後台的婦女。一個有熱情有才氣的青年,加上倜儻風流的儀表,和很容易教女人著迷的那種健壯的美,還愁找不到那樣的女子嗎?他一邊在田野裏散步,一邊不斷轉著這些念頭。從前他同妹妹們出來閑逛完全無憂無慮,如今她們覺得他大大的變了。他的姑母特·瑪西阿太太,當年也曾入宮覲見,認識一批名門貴族的領袖。野心勃勃的青年忽然記起姑母時常講給他聽的回憶中,有不少機會好讓他到社會上去顯露頭角,這一點至少跟他在法學院的成就同樣重要;他便盤問姑母,那些還能拉到關係的人是怎麼樣的親戚。老姑太太把家譜上的各支各脈想了一想,認為在所有自私的闊親戚中間,特·鮑賽昂子爵夫人大概最容易相與。她用老派的體裁寫了封信交給歐也納,說如果能接近這位子爵夫人,她自會幫他找到其餘的親戚。回到巴黎幾天之後,拉斯蒂涅把姑母的信寄給特·鮑賽昂夫人,夫人寄來一張第二天的跳舞會的請帖,代替複信。
以上是一八一九年十一月底公寓裏的大概情形。過了幾天,歐也納參加了特·鮑賽昂太太的舞會,清早兩點左右回家。為了補償損失的光陰,勇氣十足的大學生一邊跳舞一邊發願回去開夜車。他預備第一次在這個萬籟無聲的區域中熬夜,自以為精力充沛,其實隻是見到豪華的場麵的衝動。那晚他沒有在伏蓋太太家用餐,同居的人可能以為他要天亮回來,好像他有幾次赴柏拉杜舞會[25]或奧迪安舞會,絲襪上濺滿汙泥,漆皮鞋走了樣的回家。克利斯朵夫閂上大門之前,開出門來向街上瞧了瞧。拉斯蒂涅恰好在這時趕回,悄悄的上樓,跟在他後麵上樓的克利斯朵夫卻鬧出許多響聲。歐也納進了臥房,卸了裝,換上軟鞋,披了一件破大褂,點起泥炭,急匆匆的準備用功。克利斯朵夫笨重的腳聲還沒有完,把青年人輕微的響動蓋過了。
歐也納沒有開始讀書,先出神的想了一會。他看出特·鮑賽昂子爵夫人是當令的闊太太之一,她的府第被認為聖·日耳曼區[26]最愉快的地方。以門第與財產而論,她也是貴族社會的一個領袖。靠了特·瑪西阿姑母的力量,這個窮學生居然受到鮑府的優待,可還不知道這優待的作用多大。能夠在那些金碧輝煌的客廳中露麵,就等於一紙閥閱世家的證書。一朝踏進了這個比任何社會都不容易進去的地方,可以到處通行無阻。盛會中的鬢光釵影看得他眼睛都花了;他和子爵夫人僅僅寒暄了幾句,便在那般爭先恐後赴此晚會的巴黎女神中,發現了一個教青年人一見傾心的女子。阿娜斯大齊·特·雷斯多伯爵夫人生得端正,高大,被稱為巴黎身腰最好看的美人之一。一對漆黑的大眼睛,美麗的手,有樣的腳,舉動之間流露出熱情的火焰;這樣一個女人,照特·龍格羅侯爵的說法,是一匹純血種的馬。潑辣的氣息並沒影響她的美;身腰豐滿圓渾而並不肥胖。純血種的馬,貴種的美人,這些成語已經開始代替天上的安琪兒,仙女般的臉龐,以及新派公子哥兒早已唾棄不用的關於愛情的老神話。在拉斯蒂涅心目中,阿娜斯大齊·特·雷斯多夫人幹脆就是一個迷人的女子。他想法在她的扇子上登記了兩次[27],並且在第一次四組舞時就有機會對她說:
“以後在哪兒跟你見麵呢,太太?”說話之間那股熱情衝動的勁兒,正是女人們最喜歡的。
“森林[28]啊,喜劇院啊,我家裏啊,到處都可以。”她回答。
於是這南方的冒險家,在一場四組舞或華爾茲舞中間可能接觸的範圍內,竭力和這個動人心魄的伯爵夫人周旋。一經說明他是特·鮑賽昂太太的表弟,他心目中的那位貴婦人立刻邀請他,說隨時可以上她家去玩兒。她對他最後一次的微笑,使他覺得登門拜訪之舉是少不了的了。賓客之中有的是當時出名放肆的男人,什麼摩冷古,龍格羅,瑪克辛·特·脫拉伊,特·瑪賽,阿瞿達–賓多,王特奈斯,都是自命不凡、烜赫一世之輩,盡跟最風雅的婦女們廝混,例如勃朗同爵士夫人,特·朗日公爵夫人,特·甘爾迦羅哀伯爵夫人,特·賽裏齊夫人,特·加裏裏阿諾公爵夫人,法洛伯爵夫人,特·朗蒂夫人,特·哀格勒蒙侯爵夫人,菲爾米阿尼夫人,特·李斯多曼侯爵夫人,特·埃斯巴侯爵夫人,特·摩弗裏原士公爵夫人,葛朗裏歐夫人。在這等場合,年輕人鬧出不通世麵的笑話是最糟糕的。拉斯蒂涅遇到的幸而不是一個嘲笑他愚昧無知的人,而是特·朗日公爵夫人的情人,特·蒙脫裏伏侯爵,一位淳樸如兒童的將軍,告訴他特·雷斯多伯爵夫人住在海爾特街。
年紀輕輕,渴想踏進上流社會,饑荒似的想弄一個女人,眼見高門大戶已有兩處打通了路子:在聖·日耳曼區能夠跨進特·鮑賽昂子爵夫人的府第,在唐打區[29]能夠在特·雷斯多伯爵夫人家出入!一眼之間望到一連串的巴黎沙龍,自以為相當英俊,足夠博取女人的歡心而得到她的幫助與庇護!也自認為雄心勃勃,盡可像江湖賣技的漢子似的,走在繩索上四平八穩,飛起大腿做一番精彩表演,把一個迷人的女子當作一個最好的平衡棒,支持他的重心!腦中轉著這些念頭,那女人仿佛就巍巍然站在他的炭火旁邊,站在法典與貧窮之間;在這種情形之下,誰又能不像歐也納一樣沉思遐想,探索自己的前途,誰又能不用成功的幻想點綴前途?他正在胡思亂想,覺得將來的幸福十拿九穩,甚至自以為已經在特·雷斯多太太身旁了;不料靜悄悄的夜裏忽然哼……的一聲歎息,歐也納聽了幾乎以為是病人的痰厥。他輕輕開了門,走入甬道,瞥見高老頭房門底下有一線燈光;他怕鄰居病了,湊上鎖孔張望,不料老人幹的事非常可疑,歐也納覺得為了公眾安全,應當把自稱為的麵條商深更半夜幹的勾當看個明白。原來高老頭把一張桌子仰倒著,在桌子橫檔上縛了一個鍍金的盤和一件好似湯缽一類的東西,另外用根粗繩絞著那些鐫刻精工的器物,拚命拉緊,似乎要絞成金條。老人不聲不響,用筋脈隆起的胳膊,靠繩索幫忙,扭著鍍金的銀器,像捏麵粉一般。
“呦!好家夥!”拉斯蒂涅私下想著,挺起身子站了一會。“他是一個賊還是一個窩贓的?是不是為了遮人耳目,故意裝瘋作傻,過著叫花子般的生活?”
大學生又把眼睛湊上鎖孔,隻見高老頭解開繩索,拿起銀塊,在桌上鋪了一條毯子,把銀塊放在上麵卷滾,非常利落的搓成一根條子。條子快搓成的時候,歐也納心上想:“難道他力氣跟波蘭王奧古斯德一樣大嗎?”
高老頭傷心的瞧了瞧他的作品,掉下幾滴眼淚,吹滅蠟燭,躺上床去,歎了一口氣。
歐也納私忖道:“他瘋了。”
“可憐的孩子!”高老頭忽然叫了一聲。
聽到這一句,拉斯蒂涅認為這件事還是不聲張為妙,覺得不該冒冒失失斷定鄰居是壞人。他正要回房,又聽見一種難以形容的聲音,大概是幾個穿布底鞋的人上樓梯。歐也納側耳細聽,果然有兩個人不同的呼吸,既沒有開門聲,也沒有腳步聲,忽然三樓伏脫冷的屋內漏出一道微光。
“一所公寓裏竟有這麼些怪事!”他一邊想一邊走下幾級聽著,居然還有洋錢的聲音。一會兒,燈光滅了,沒有開門的聲音,卻又聽到兩個人的呼吸。他們慢慢的下樓,聲音也就跟著低下去。
“誰啊?”伏蓋太太打開臥房的窗子問。
“是我回來喔,伏蓋媽媽。”伏脫冷大聲回答。
“真怪!”歐也納回到房內想,“克利斯朵夫明明把大門上了閂。在巴黎真要通宵不睡才弄得清周圍的事。”
這些小事打斷了他關於愛情的幻想,他開始用功了。可是,他先是猜疑高老頭,心思亂了,而打擾得更厲害的是特·雷斯多太太的麵貌不時出現,仿佛一個預告幸運的使者;結果他上床睡熟了。年輕人發狠要在夜裏讀書,十有九夜是睡覺完事的。要熬夜,一定要過二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