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巴黎濃霧蔽天,罩住全城,連最準時的人也弄錯了時間。生意上的約會全失誤了,中午十二點,大家還當是八點。九點半,伏蓋太太在床上還沒動彈。克利斯朵夫和胖子西爾維也起遲了,正在消消停停的喝他們的咖啡,裏麵羼著從房客的牛奶上撩起來的一層乳脂。西爾維把牛乳放在火上盡煮,教伏蓋太太看不出他們揩油的痕跡。

克利斯朵夫把第一塊烤麵包浸在咖啡裏,說道:“喂,西爾維,你知道,伏脫冷先生是個好人;昨晚又有兩個客人來看他。太太要有什麼疑心,你一個字都別提。”

“他有沒有給你什麼?”

“五法郎,算本月份的賞錢,意思叫我不要聲張。”

西爾維回答:“除了他跟古的太太舍得花錢以外,旁的都想把新年裏右手給的,左手拿回去!”

“哼!他們給的也是天曉得!”克利斯朵夫接著說,“一塊起碼洋錢,五法郎!高老頭自己擦皮鞋擦了兩年了。波阿萊那小氣鬼根本不用鞋油,大概他寧可吞在肚裏,舍不得搽他的破靴子。至於那瘦小的大學生,他隻給兩法郎。兩法郎還不夠我買鞋刷,臨了他還賣掉他的舊衣服。真是沒出息的地方!”

西爾維一小口一小口喝著咖啡,“話得說回來,咱們這個還算這一區的好差事哩。哎,克利斯朵夫,關於伏脫冷先生,人家有沒有對你說過什麼?”

“怎麼沒有!前幾天街上有位先生和我說:你們那裏住著一位鬢角染黑的胖子是不是?——我回答說:不,先生。他並沒有染鬢角。他那樣愛尋快活的人,才沒有這個閑工夫呢。我把這個告訴了伏脫冷先生,他說:夥計,你對付得好!以後就這樣說吧。頂討厭是給人家知道我們的缺點,娶起親來不麻煩嗎?”

“也有人在菜市上哄我,要知道我有沒有看見他穿襯衫。你想好笑不好笑!”西爾維忽然轉過話頭,“呦!華·特·葛拉斯已經敲九點三刻了,還沒一個人動彈。”

“啊,喂!他們都出去啦。古的太太同她的小姑娘八點鍾就上聖·丹蒂安拜老天爺去了。高老頭挾著一個小包上街了。大學生要十點鍾上完課才回來。我打掃樓梯的時候看他們出去的;我還給高老頭的小包裹撞了一下,硬得像鐵。這老頭兒究竟在幹什麼呢?旁人耍弄他,當作陀螺一樣,人倒是挺好的,比他們都強。他不給什麼錢,可是我替他送信去的地方,那般太太酒錢給的很闊氣,穿也穿得漂亮。”

002

“是他所說的那些女兒嗎,嗯?統共有一打吧?”

“我一向隻去過兩家,就是到這兒來過的兩個。”

“太太起來了;一會兒就要叫叫嚷嚷的,我該上去了。你當心著牛奶,克利斯朵夫,仔細那貓兒。”

西爾維走進女主人的屋子。

“怎麼?西爾維,已經十點差一刻了,你讓我睡得像死人一樣!真是從來沒有的事!”

“那是濃霧作怪,濃得用刀劈也劈不開。”

“中飯怎麼了[30]?”

“噢!那些房客都見了鬼,一大早就滾出去了。”

“說話要清楚,西爾維。應該說一大早。”

“哦!太太,你要我怎麼說都可以。包你十點鍾有飯吃。米旭諾跟波阿萊還沒動彈。隻有他們倆在家,睡得像豬一樣……”

“西爾維,你把他們兩個放在一塊兒講,好像……”

“好像什麼?”西爾維大聲癡笑起來,“兩個不是一雙嗎?”

“真怪,西爾維,昨夜克利斯朵夫把大門上了閂,怎麼伏脫冷先生還能進來?”

“不是的,太太。他聽見伏脫冷先生回來,下去開門的。你當作……”

“把短襖給我,快快去弄飯。剩下的羊肉再加些番薯;飯後點心用煮熟梨子,挑兩個小錢[31]一個的。”

過了一會,伏蓋太太下樓了,她的貓剛剛一腳掀開罩盆,急匆匆的舐著牛奶。

“咪斯蒂格裏!”她叫了一聲,貓逃了,又回來在她腿邊廝磨,“好,好,你拍馬屁,你這老畜生!”她接著又叫:“西爾維!西爾維!”

“哎,哎,什麼事呀,太太!”

“你瞧,貓喝掉了多少!”

“都是混賬的克利斯朵夫不好,我早告訴他擺桌子,他到哪兒去了?不用急,太太,那份牛奶倒在高老頭的咖啡裏吧。讓我衝些水,他不會發覺的。他對什麼都不在意,連吃什麼都不知道。”

“他上哪兒去了,這怪物?”伏蓋太太擺著盤子問。

“誰知道?大概在跟魔鬼打交道吧。”

“我睡得太多了。”伏蓋太太說。

“可是太太,你新鮮得像一朵玫瑰……”

這時門鈴一響,伏脫冷大聲唱著,走進客廳: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

人家到處看見我呀……

“哦!哦!你早,伏蓋媽媽。”他招呼了房東,又親熱的擁抱她。

“喂,放手呀。”

“幹嗎不說放肆呀!”他回答,“說啊,說我放肆啊!哦,哦,我來幫你擺桌子。你看我多好!……

勾搭褐發和金發的姑娘,

愛一陣呀歎一聲……

“我才看見一樁怪事……

……全是偶然[32]……”

寡婦道:“什麼事?”

“高老頭八點半在太子街,拿了一套鍍金餐具,走進一家收買舊食器舊肩章的銀匠鋪,賣了一筆好價錢。虧他不吃這行飯的人,絞出來的條子倒很像樣呢。”

“真的?”

“當然真的。我有個夥計出遠門,送他上了郵車回來,我看到高老頭,就想瞧瞧是怎麼回事。他回到本區格萊街上,走進放印子錢的高勃薩克家;你知道高勃薩克是個了不起的壞蛋,會把他老子的背脊梁雕成骰子的家夥!真是個猶太人,阿拉伯人,希臘人,波希米人,哼,你休想搶到他的錢,他把洋錢都存在銀行裏。”

“那麼高老頭去幹什麼?”

“幹什麼?吃盡當光!”伏脫冷回答,“這糊塗蟲不惜傾家蕩產去愛那些婊子……”

“他來了!”西爾維叫著。

“克利斯朵夫,你上來。”高老頭招呼傭人。

克利斯朵夫跟著高老頭上樓,一會兒下來了。

“你上哪兒去?”伏蓋太太問。

“替高裏奧先生跑一趟。”

“什麼東西呀?”伏脫冷說著,從克利斯朵夫手中搶過一個信封,念道:送阿娜斯大齊·特·雷斯多伯爵夫人。他把信還給克利斯朵夫,問:“送哪兒呢?”

“海爾特街。他吩咐一定要麵交伯爵夫人。”

“裏麵是什麼東西?”伏脫冷把信照著亮處說,“鈔票?不是的。”他把信封拆開一點:“哦,是一張債務清訖的借票。嘿!這老妖精倒有義氣!”他伸出大手摸了摸克利斯朵夫的頭發,把他的身體像骰子般骨碌碌的轉了幾下,“去吧,壞東西,你又好掙幾個酒錢了。”

刀叉杯盤已經擺好。西爾維正在煮牛奶。伏蓋太太生著火爐,伏脫冷在旁幫忙,嘴裏哼著: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

人家到處看見我呀……

一切準備停當,古的太太和泰伊番小姐回來了。

“這麼早到哪兒去啦,漂亮的太太?”伏蓋太太問。

“我們在聖·丹蒂安教堂祈禱。今兒不是要去泰伊番先生家嗎?可憐的孩子渾身哆嗦,像一張樹葉。”古的太太說著坐在火爐前麵,鞋子擱在火門口冒起煙來。

“來烤火吧,維多莉。”伏蓋太太說。

“小姐,”伏脫冷端了一把椅子給她,“求上帝使你父親回心轉意固然不錯,可是不夠。還得有個朋友去教這個醜八怪把頭腦醒醒。聽說這蠻子手頭有三百萬,偏偏不肯給你一分陪嫁。這年月,一個美人兒是少不得陪嫁的。”

“可憐的孩子,”伏蓋太太接口道,“你那魔王老子不怕報應嗎?”

一聽這幾句,維多莉眼睛濕了;伏蓋太太看見古的太太對她擺擺手,就不出聲了。

軍需官的寡婦接著說:“隻要我能見到他的麵,和他說話,把他妻子的遺書交給他,也就罷了。我從來不敢冒險從郵局寄去,他認得我的筆跡……”

“哦!那些無辜的女人,遭著災殃,受著欺侮,”伏脫冷這麼嚷著,忽然停下,說:“你現在就是落到這個田地!過幾天讓我來管這筆賬,包你稱心滿意。”

“哦!先生,”維多莉一邊說,一邊對伏脫冷又畏怯又熱烈的望了一眼,伏脫冷卻毫不動心,“倘若你有方法見到家父,請你告訴他,說我把父親的慈愛和母親的名譽,看得比世界上所有的財寶都貴重。如果你能把他的鐵石心腸勸轉一些,我要在上帝麵前為你祈禱,我一定感激不盡……”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伏脫冷用諷刺的口吻唱著。

這時高裏奧,米旭諾小姐,波阿萊,都下樓了,也許都聞到了肉汁的味道,那是西爾維做來澆在隔夜的羊肉上的。七個同居的人正在互相問好,圍著桌子坐下,時鍾敲了十點,大學生的腳步也在門外響了。

“噯,行啦,歐也納先生,”西爾維說,“今兒你可以跟大家一塊兒吃飯了。”

大學生招呼了同居,在高老頭身旁坐下。

“我今天有樁意想不到的奇遇。”他說著夾了好些羊肉,割了一塊麵包——伏蓋太太老在那裏估計麵包的大小。

“奇遇!”波阿萊叫道。

“哎!你大驚小怪幹什麼,老糊塗?”伏脫冷對波阿萊說,“難道他老人家不配嗎?”

泰伊番小姐怯生生的對大學生瞧了一眼。

伏蓋太太說道:“把你的奇遇講給我們聽吧。”

“昨天我去赴特·鮑賽昂子爵夫人的舞會,她是我的表姊,有一所華麗的住宅,每間屋子都鋪滿了綾羅綢緞。她舉行一個盛大的跳舞會,把我樂得像一個皇帝……”

“像黃雀。”伏脫冷打斷了他的話。

“先生,”歐也納氣惱的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說黃雀,因為黃雀比皇帝快活得多。”

應聲蟲波阿萊說:“不錯,我寧可做一隻無憂無慮的黃雀,不要做皇帝,因為……”

“總之,”大學生截住了波阿萊的話,“我同舞會裏最漂亮的一位太太跳舞,一位千嬌百媚的伯爵夫人,真的,我從沒見過那樣的美人兒。她頭上麵插著桃花,胸部又是最好看的花球,都是噴香的鮮花。啊唷!真要你們親眼看見才行。一個女人跳舞跳上了勁,真是難畫難描。唉!哪知今兒早上九點,我看見這位神仙似的伯爵夫人在格萊街上走。哦!我的心跳啦,以為……”

“以為她上這兒來,嗯?”伏脫冷對大學生深深的瞧了一眼,“其實她是去找放印子錢的高勃薩克老頭。要是你在巴黎婦女的心窩裏掏一下,包你先發現債主,後看見情夫。你的伯爵夫人叫作阿娜斯大齊·特·雷斯多,住在海爾特街。”

一聽見這個名字,大學生瞪著伏脫冷。高老頭猛的抬起頭來,把他們倆瞧了一眼,又明亮又焦急的目光教大家看了奇怪。

“克利斯朵夫走晚了一步,她到過那兒了。”高裏奧不勝懊惱的自言自語。

“我猜著了。”伏脫冷咬著伏蓋太太的耳朵。

高老頭糊裏糊塗的吃著東西,根本不知道吃的什麼;愣頭傻腦,心不在焉到這個程度,他還從來不曾有過。

歐也納問:“伏脫冷先生,她的名字誰告訴你的?”

伏脫冷回答:“噯!噯!既然高老頭會知道,幹嗎我不能知道?”

“什麼!高裏奧先生?”大學生叫起來。

“真的?昨天晚上她很漂亮嗎?”可憐的老人問。

“誰?”

“特·雷斯多太太。”

“你瞧這老東西眼睛多亮。”伏蓋太太對伏脫冷說。

“他難道養著那個女人嗎?”米旭諾小姐低聲問大學生。

“哦!是的,她漂亮得了不得,”歐也納回答高老頭,高老頭不勝豔羨的望著他,“要沒有特·鮑賽昂太太,那位神仙般的伯爵夫人竟可以算全場的王後了;年輕人的眼睛隻盯住她一個,我在她的登記表上已經是第十二名,沒有一次四組舞沒有她,旁的女人都氣壞了。昨天她的確是最得意的人。常言道:天下之美,莫過於滿帆的巨舶,飛奔的駿馬,婆娑起舞的美女,真是一點不錯。”

“昨天在爵府的高堂上,今兒早晨在債主的腳底下,這便是巴黎女人的本相。”伏脫冷說,“丈夫要供給不起她們揮霍,她們就出賣自己。要不就破開母親的肚子,搜搜刮刮的拿去擺架子,總而言之:她們什麼千奇百怪的事都做得出。唉,有的是,有的是!”

高老頭聽了大學生的話,眉飛色舞,像晴天的太陽,聽到伏脫冷刻毒的議論,立刻沉下了臉。

伏蓋太太道:“你還沒說出你的奇遇呢。你剛才有沒有跟她說話?她要不要跟你補習法律?”

歐也納道:“她沒有看見我;可是九點鍾在格萊街上碰到一個巴黎頂美的美人兒,清早兩點才跳完舞回家的女子,不古怪嗎?隻有巴黎才會碰到這等怪事。”

“嚇!比這個更怪的事還多咧。”伏脫冷嚷道。

泰伊番小姐並沒留神他們的話,隻想著等會兒要去嚐試的事。古的太太向她遞了個眼色,教她去換衣服。她們倆一走,高老頭也跟著走了。

“喂,瞧見沒有?”伏蓋太太對伏脫冷和其餘的房客說,“他明明是給那些婆娘弄窮的。”

大學生叫道:“我無論如何不相信美麗的伯爵夫人是高老頭的情婦。”

“我們並沒要你相信啊,”伏脫冷截住了他的話,“你年紀太輕,還沒熟悉巴黎。慢慢你會知道自有一般所謂癡情漢……”

米旭諾小姐聽了這一句,會心的瞧了瞧伏脫冷,仿佛戰馬聽見了號角。

“哎!哎!”伏脫冷停了一下,深深的瞪了她一眼,“咱們都不是有過一點兒小小的癡情嗎?……”

老姑娘低下眼睛,好似女修士見到裸體雕像。

伏脫冷又道:“再說,那些人啊,一朝有了一個念頭就抓住不放。他們隻認定一口井喝水,往往還是臭水;為了要喝這臭水,他們肯出賣老婆,孩子,或者把自己的靈魂賣給魔鬼。在某些人,這口井是賭場,是交易所,是收藏古畫,捜集昆蟲,或者迷上音樂;在另外一些人,也許是做得一手好菜的女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他們都不在乎,一心一意隻要滿足自己風魔的那個。往往那女的根本不愛他們,凶悍潑辣,教他們付很高的代價換一點兒小小的滿足。唉!唉!那些傻瓜可沒有厭倦的時候,他們會把最後一床被窩送進長生庫,換幾個最後的錢去孝敬她。高老頭便是這等人。伯爵夫人剝削他,因為他不會聲張;這就叫作上流社會!可憐的老頭兒隻想著她。一出癡情的範圍,你們親眼看到,他簡直是個蠢笨的畜生。提到他那一門,他眼睛就發亮,像金剛鑽。這個秘密是容易猜到的。今兒早上他把鍍金盤子送進銀匠鋪,我又看他上格萊街高勃薩克老頭家。再看他的下文。回到這兒,他教克利斯朵夫送信給特·雷斯多太太,咱們都看見信封上的地址,裏麵是一張債務清訖的借票。要是伯爵夫人也去過那放債的家裏,顯見情形是緊急得很了。高老頭很慷慨的替她還債。用不到多少聯想,咱們就看清楚了。告訴你,年輕的大學生,當你的伯爵夫人嬉笑跳舞,搔首弄姿,把她的桃花一搖一擺,尖尖的手指拈著裙角的時候,她是像俗語所說的,大腳套在小鞋裏,正想著她的或是她情人的,到了期付不出的借票。”

歐也納叫道:“你們這麼一說,我非把事情弄清楚不可了。明兒我就上特·雷斯多太太家。”

“對,”波阿萊接口道,“明兒就得上特·雷斯多太太家。”

“說不定你會碰到高老頭放了情分在那邊收賬呢!”

歐也納不勝厭惡的說:“那麼你們的巴黎竟是一個垃圾坑了。”

“而且是一個古怪的垃圾坑,”伏脫冷接著說,“凡是渾身汙泥而坐在車上的都是正人君子,渾身汙泥而搬著兩條腿走的都是小人流氓。扒竊一件隨便什麼東西,你就給牽到法院廣場上去展覽,大家拿你當把戲看。偷上一百萬,交際場中就說你大賢大德。你們花三千萬養著憲兵隊和司法人員來維持這種道德。妙極了!”

“怎麼,”伏蓋太太插嘴道,“高老頭把他的鍍金餐具熔掉了?”

“蓋上有兩隻小鴿的是不是?”歐也納問。

“是呀。”

“大概那是他心愛的東西,”歐也納說,“他毀掉那隻碗跟盤的時候,他哭了。我無意中看到的。”

“那是他看作性命一般的呢。”寡婦回答。

“你們瞧這家夥多癡情!”伏脫冷叫道,“那女人有本領迷得他心眼兒都癢了。”

大學生上樓了,伏脫冷出門了。過了一會,古的太太和維多莉坐上西爾維叫來的馬車。波阿萊攙著米旭諾小姐,上植物園去消磨一天之中最舒服的兩個鍾點。

“哎喲!他們這不像結了婚?”胖子西爾維說,“今兒他們第一次一塊兒出去。兩口兒都是又幹又硬,碰起來一定會爆出火星,像打火石一樣呢。”

“米旭諾小姐真要當心她的披肩才好,”伏蓋太太笑道,“要不就會像艾絨一樣燒起來的。”

四點鍾,高裏奧回來了,在兩盞冒煙的油燈下看見維多莉紅著眼睛。伏蓋太太聽她們講著白天去看泰伊番先生一無結果的情形。他因為給女兒和這個老太太糾纏不清,終於答應接見,好跟她們說個明白。

“好太太,”古的太太對伏蓋太太說,“你想得到嗎,他對維多莉連坐也不教坐,讓她從頭至尾站在那裏。對我,他並沒動火,可是冷冷的對我說,以後不必再勞駕上他的門;說小姐(不說他的女兒)越跟他麻煩,(一年一次就說麻煩,這魔王!)越惹他厭;又說維多莉的母親當初並沒有陪嫁,所以她不能有什麼要求;反正是許多狠心的話,把可憐的姑娘哭得淚人兒似的。她撲在父親腳下,勇敢的說,她的苦苦哀求隻是為了母親,她願意服從父親的意旨,一點不敢抱怨,但求他把亡母的遺囑讀一遍。於是她呈上信去,說著世界上最溫柔最誠心的話,不知她從哪兒學來的,一定是上帝的啟示吧,因為可憐的孩子說得那麼至情至性,把我聽的人都哭昏了。哪想到老昏君鉸著指甲,拿起可憐的泰伊番太太浸透眼淚的信,往壁爐裏一扔,說道:好!他想扶起跪在地下的女兒,一看見她捧著他的手要親吻,馬上縮了回去。你看他多惡!他那膿包兒子跑進來,對他的親妹妹理都不理。”

“難道他們是野獸嗎?”高裏奧插了一句。

“後來,”古的太太並沒留意高老頭的慨歎,“父子倆對我點點頭走了,說有要事。這便是我們今天拜訪的經過。至少,他見過了女兒。我不懂他怎麼會不認她,父女相像得跟兩滴水一樣。”

包飯的和寄宿的客人陸續來了,彼此問好,說些無聊的廢話。在巴黎某些社會中,這種廢話,加上古怪的發音和手勢,就算詼謔,主要是荒唐胡鬧。這一類的俗語常常在變化,作為根據的笑料不到一個月就聽不見了。什麼政治事件,刑事案子,街上的小調,戲子的插科打諢,都可以做這種遊戲的材料,把思想,言語,當作羽毛球一般拍來拍去。一種新發明的玩意叫作狄奧喇麼(diorama),比透景象真畫(panorama)把光學的幻景更推進一步;某些畫室用這個字打哈哈,無論說什麼,字尾總添上一個喇麼(rama)。有一個年輕的畫家在伏蓋公寓包飯,把這笑料帶了來。

“啊,喂!波阿萊先生,”博物院管事說,“你的健康喇麼怎麼啦?”不等他回答,又對古的太太和維多莉說:“太太們,你們心裏難受,是不是?”

“快開飯了嗎?”荷拉斯·皮安訓問。他是醫科學生,拉斯蒂涅的朋友。“我的寶貝胃兒快要掉到腳底下去了。”

“天冷得要冰喇麼!”伏脫冷叫著,“讓一讓啊,高老頭。該死!你的腳把火門全占了。”

皮安訓道:“大名鼎鼎的伏脫冷先生,幹嗎你說冷得要冰喇麼?那是不對的。應該說冷得要命喇麼。”

“不,”博物院管事說,“應當說冷得要冰喇麼,意思是說我的腳冷。”

“啊!啊!原來如此!”

“嘿!拉斯蒂涅侯爵大人閣下,胡扯法學博士來了,”皮安訓一邊嚷一邊抱著歐也納的脖子,教他透不過氣來,——“哦!嗨!諸位,哦!嗨!”

米旭諾小姐輕輕的進來一言不發對眾人點點頭,坐在三位太太旁邊。

“我一看見她就打寒噤,這隻老蝙蝠,”皮安訓指著米旭諾低聲對伏脫冷說,“我研究迦爾的骨相學[33],發覺她有猶大的反骨。”

“你先生認識猶大嗎?”伏脫冷問。

“誰沒有碰到過猶大?”皮安訓回答,“我敢打賭,這個沒有血色的老姑娘,就像那些長條的蟲,梁木都會給它們蛀空的。”

伏脫冷理著鬢角,說道:“這就叫作,孩子啊,

那薔薇,就像所有的薔薇,

隻開了一個早晨。”

看見克利斯朵夫恭恭敬敬端了湯盂出來,波阿萊叫道:

“啊!啊!出色的喇麼湯來了。”

“對不起,先生,”伏蓋太太道,“那是蔬菜湯。”

所有的青年人都大聲笑了。

“輸了,波阿萊!”

“波阿萊萊萊輸了!”

“給伏蓋媽媽記上兩分。”伏脫冷道。

博物院管事問:“可有人注意到今兒早上的霧嗎?”

皮安訓道:“那是一場狂霧,慘霧,綠霧,憂鬱的,悶塞的,高裏奧式的霧。”

“高裏奧喇麼的霧,”畫家道,“因為混混沌沌,什麼都瞧不見。”

“喂,葛裏奧脫老爺,提到你啦。”

高老頭坐在桌子橫頭,靠近端菜的門。他抬起頭來,把飯巾下麵的麵包湊近鼻子去聞,那是他偶然流露的生意上的老習慣。

“呦!”伏蓋太太帶著尖刻的口氣,粗大的嗓子蓋住了羹匙,盤子,和談話的聲音,“是不是麵包不行?”

“不是的,太太。那用的是哀當卜麵粉,頭等貨色。”

“你憑什麼知道的?”歐也納問。

“憑那種白,憑那種味道。”

“憑你鼻子裏的味道,既然你聞著嗅著,”伏蓋太太說,“你省儉到極點,有朝一日單靠廚房的氣味就能過活的。”

博物院管事道:“那你不妨去領一張發明執照,倒好發一筆財哩。”

畫家說:“別理他。他這麼做,不過是教人相信他做過麵條生意。”

“那麼,”博物院管事又追問一句,“你的鼻子竟是一個提煉食物精華的蒸餾瓶了。”

“蒸——什麼?”皮安訓問。

“蒸餅。”

“蒸籠。”

“蒸汽。”

“蒸魚。”

“蒸包子。”

“蒸茄子。”

“蒸黃瓜。”

“蒸黃瓜喇麼。”

這八句回答從室內四麵八方傳來,像連珠炮似的,把大家笑得不可開交,高老頭愈加目瞪口呆的望著眾人,好像要想法懂一種外國話似的。

“蒸什麼?”他問身旁的伏脫冷。

“蒸豬腳,朋友!”伏脫冷一邊回答,一邊往高裏奧頭上拍了一下,把他帽子壓下去蒙住了眼睛。

可憐的老人被這下出其不意的攻擊駭呆了,半晌不動。克利斯朵夫以為他已經喝過湯,拿走了他的湯盆。等到高老頭掀起帽子,拿湯匙往身邊掏的時候,一下碰到了桌子,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先生,”老頭兒說,“你真缺德,要是你敢再來捺我帽子……”

“那麼老頭兒,怎麼樣?”伏脫冷截住了他的話。

“那麼,你總有一天要受大大的報應……”

“進地獄是不是?”畫家問,“還是進那個關壞孩子的黑房?”

“喂,小姐,”伏脫冷招呼維多莉,“你怎麼不吃東西?爸爸還是不肯讓步嗎?”

“簡直是魔王。”古的太太說。

“總得要他講個理才好。”伏脫冷說。

“可是,”跟皮安訓坐得很近的歐也納插嘴,“小姐大可為吃飯問題告一狀,因為她不吃東西。嗨!嗨!你們瞧高老頭打量維多莉小姐的神氣。”

老人忘了吃飯,隻顧端相可憐的女孩子;她臉上顯出真正的痛苦,一個橫遭遺棄的孝女的痛苦。

“好朋友,”歐也納低聲對皮安訓說,“咱們把高老頭看錯了。他既不是一個蠢貨,也不是毫無生氣的人。拿你的骨相學來試一試吧,再告訴我你的意見。昨夜我看見他扭一個鍍金盤子,像蠟做的一樣輕便;此刻他臉上的神氣,表示他頗有點了不起的感情。我覺得他的生活太神秘了,值得研究一下。你別笑,皮安訓,我說的是正經話。”

“不消說,”皮安訓回答,“用醫學的眼光看,這家夥是有格局的;我可以把他解剖,隻要他願意。”

“不,隻要你量一量他的腦殼。”

“行,就怕他的傻氣會傳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