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0003Gs\u0017\u001c第二天,拉斯蒂涅穿得非常漂亮,下午三點光景出發到特·雷斯多太太家去了,一路上癡心妄想,希望無窮。因為有這種希望,青年人的生活才那麼興奮,激動。他們不考慮阻礙與危險,到處隻看見成功;單憑幻想,把自己的生活變做一首詩;計劃受到打擊,他們便傷心苦惱,其實那些計劃隻不過是空中樓閣,漫無限製的野心。要不是他們無知,膽小,社會的秩序也沒法維持了。歐也納擔著一百二十分的心,提防街上的泥土,一邊走一邊盤算,跟特·雷斯多太太說些什麼話,準備好他的聰明才智,想好一番敏捷的對答,端整了一套巧妙的措辭,像泰勒朗式[34]警辟的句子,以便遇到求愛的機會拿來應用,而能有求愛的機會就能建築他的前程。不幸大學生還是被泥土玷汙了,隻能在王宮市場叫人上鞋油,刷褲子。他把以防萬一的一枚銀幣找換時想道:
“我要是有錢,就可以坐在車上,舒舒服服的思索了。”
他終於到了海爾特街,向門上說要見特·雷斯多伯爵夫人。人家看他走過院子,大門外沒有車馬的聲音,便輕蔑的瞧了他一眼;他存著終有一朝揚眉吐氣的心,咬咬牙齒忍受了。院中停著一輛華麗的兩輪車,披掛齊整的馬在那兒跺腳。他看了揮金如土的奢華,暗示巴黎享樂生活的場麵,已經自慚形穢,再加下人們的白眼,自然更難堪了。他馬上心緒惡劣。滿以為心竅大開、才思湧發的頭腦,忽然閉塞了,神誌也不清了。當差進去通報,歐也納站在穿堂內一扇窗下,提著一隻腳,肘子擱在窗子的拉手上,茫然望著窗外的院子。他覺得等了很久;要不是他有南方人的固執脾氣,堅持下去會產生奇跡的那股勁兒,他早已跑掉了。
“先生,”當差出來說,“太太在上房裏忙得很,沒有給我回音;請先生到客廳裏去等一會,已經有客在那裏了。”
仆役能在一言半語之間批判主人或非難主人,拉斯蒂涅一邊暗暗佩服這種可怕的本領,一邊胸有成竹,推開當差走出來的門,想教那般豪仆看看他是認得府裏的人物的,不料他莽莽撞撞走進一間擺油燈,酒架,烘幹浴巾的器具的屋子,屋子通到一條黑洞洞的走廊和一座暗梯。他聽到下人們在穿堂裏匿笑,更慌了手腳。
“先生,客廳在這兒。”當差那種假裝的恭敬似乎多加了一點諷刺的意味。
歐也納性急慌忙退出來,撞在浴缸上,幸而帽子抓在手中,不曾掉在缸裏。長廊盡頭亮著一盞小燈,那邊忽然開出一扇門,拉斯蒂涅聽見特·雷斯多太太和高老頭的聲音,還帶著一聲親吻。他跟著當差穿過飯廳,走進第一間客廳,發現一扇麵臨院子的窗,便去站在那兒。他想看看清楚,這個高老頭是否真是他的高老頭。他心跳得厲害,又想起伏脫冷那番可怕的議論。當差還在第二客室門口等他,忽然裏麵走出一個漂亮青年,不耐煩的說:
“我走了,莫利斯。告訴伯爵夫人,說我等了半個多鍾點。”
這個放肆的男人——當然有他放肆的權利嘍——哼著一支意大利歌曲的花腔,往歐也納這邊的窗子走過來,為了端相生客,也為了眺望院子。
“爵爺還是再等一會吧,太太事情已經完了。”莫利斯退往穿堂時說。
這時高老頭從小扶梯的出口,靠近大門那邊出現了。他提起雨傘準備撐開,沒有注意大門開處,一個戴勳章的青年趕著一輛輕便馬車直衝進來。高老頭趕緊倒退一步,險些兒給撞翻。馬被雨傘的綢蓋嚇了一下,向階沿衝過去的時候,微微往斜刺裏歪了一些。青年人怒氣衝衝的回過頭來,瞧了瞧高老頭,在他沒有出大門之前,對他點點頭;那種禮貌就像對付一個有時要去求教的債主,又像對付一個不得不表敬意,而一轉背就要為之臉紅的下流坯。高老頭親熱的答禮,好似很高興。這些小節目都在一眨眼之間過去了。歐也納全神貫注的瞧著,不覺得身邊還有旁人,忽然聽見伯爵夫人含嗔帶怨的聲音:
“噯,瑪克辛,你走啦?”伯爵夫人也沒留意到樓下有車子進來。拉斯蒂涅轉過身子,瞧見她嬌滴滴的穿著件白開司棉外扣粉紅結的梳妝衣,頭上隨便挽著一個髻,正是巴黎婦女的晨裝。她身上發出一陣陣的香味,兩眼水汪汪的,大概才洗過澡;經過一番調理,她愈加嬌豔了。年輕人是把什麼都看在眼裏的,他們的精神是和女人的光彩融成一片的,好似植物在空氣中吸取養料一般。歐也納無須接觸,已經感覺到這位太太的手鮮嫩無比;微微敞開的梳妝衣有時露出一點兒粉紅的胸脯,他的眼睛就在這上麵打轉。伯爵夫人用不到鯨魚骨綁腰,一根帶子就表現出柔軟的腰肢;她的脖子教人疼愛,套著軟底鞋的腳非常好看。瑪克辛捧著她的手親吻,歐也納才瞧見了瑪克辛,伯爵夫人才瞧見了歐也納。
“啊!是你,拉斯蒂涅先生,我很高興看到你。”她說話時那副神氣,聰明人看了馬上會服從的。
瑪克辛望望歐也納,又望望伯爵夫人,那態度分明是叫不識趣的生客走開。——“喂,親愛的,把這小子打發掉吧。”傲慢無禮的瑪克辛的眼神,等於這句簡單明了的話。伯爵夫人窺探瑪克辛的臉色,唯命是聽的表情無意中泄露了一個女人的全部心事。
拉斯蒂涅心裏恨死了這個青年。先是瑪克辛一頭燙得很好的金黃頭發,使他覺得自己的頭發多麼難看。其次,瑪克辛的靴子又講究又幹淨,不像他的沾了一層薄泥,雖然走路極其小心。最後,瑪克辛穿著一件緊貼腰肢的外氅,像一個美麗的女人;歐也納卻在下午兩點半已經穿上黑衣服了。從夏朗德州來的聰明的孩子,當然覺得這個高大細挑,淡眼睛,白皮膚的花花公子,會引誘沒有父母的子弟傾家的人,靠了衣著占著上風。特·雷斯多太太不等歐也納回答,便飛鳥似的走進另外一間客廳,衣裾招展,像一隻蝴蝶。瑪克辛跟著她,怒火中燒的歐也納跟著瑪克辛和伯爵夫人。在大客廳中間,和壁爐架離開幾尺遠的地方,三個人又碰在一塊兒了。大學生明知要妨礙那討厭的瑪克辛,卻顧不得特·雷斯多太太會不會生氣,存心要跟這花花公子搗亂。他忽然記起在特·鮑賽昂太太的舞會裏見過這青年,猜到他同伯爵夫人的關係。他憑著那種不是闖禍便是成功的少年人的膽氣,私忖道:“這是我的情敵,非打倒不可。”
啊!這冒失鬼!他不知道這位瑪克辛·特·脫拉伊伯爵專門挑撥人家侮辱他,然後先下手為強,一槍把敵人打死。歐也納雖是打獵的能手,但靶子棚裏二十二個木人,還不能打倒二十個。
年輕的伯爵往壁爐旁邊的長椅裏倒下身子,拿起火鉗,把柴火亂攪一陣,動作那麼粗暴,那麼煩躁,把阿娜斯大齊那張好看的臉馬上變得難看了。她轉身向著歐也納,冷冷的帶著質問意味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說:“幹嗎你還不走?”那在有教養的人是會立刻當作逐客令的。
歐也納賠著笑臉,說道:“太太,我急於要拜見你,是為了……”
他突然停住,客廳的門開了。那位趕輕便馬車的先生忽然出現,光著頭,也不招呼伯爵夫人,隻是不大放心的瞧瞧歐也納,跟瑪克辛握了握手,說了聲“你好”,語氣的親熱弄得歐也納莫名其妙。內地青年完全不知道三角式的生活多麼有意思。
伯爵夫人指著她的丈夫對大學生說:“這是特·雷斯多先生。”
歐也納深深鞠了一躬。
“這一位,”她把歐也納介紹給伯爵,“是特·拉斯蒂涅先生,因瑪西阿家的關係,跟特·鮑賽昂太太是親戚,我在她家上次的舞會裏認識的。”
因瑪西阿家的關係,跟特·鮑賽昂太太是親戚,伯爵夫人因為要顯出主婦的高傲,表示她府上的賓客沒有一個無名小卒,而說得特別著重的兩句話,發生了奇妙的作用,伯爵立刻放下那副冷淡的矜持的神氣,招呼大學生道:
“久仰久仰。”
連瑪克辛·特·脫拉伊伯爵也不安的瞧了瞧歐也納,不像先前那麼目中無人了。一個姓氏的力量竟像魔術棒一樣,不但周圍的人為之改容,便是大學生自己也頭腦清醒,早先預備好的聰明機變都恢複過來了。巴黎上流社會的氣氛對他原是漆黑一團,如今他靈機一動,忽然看清楚了。什麼伏蓋公寓,什麼高老頭,早已給忘得幹幹淨淨。
“我以為瑪西阿一族已經沒有人了。”特·雷斯多伯爵對歐也納說。
“是的,先生。先伯祖特·拉斯蒂涅騎士,娶的是瑪西阿家最後一位小姐。他們隻生一個女兒,嫁給特·格拉朗蒲元帥,便是特·鮑賽昂太太的外祖父。我們一支是小房,先伯祖是海軍中將,因為盡忠王事,把什麼都丟了,就此家道中落。革命政府清算東印度公司的時候,竟不承認我們股東的權利。”
“令伯祖是不是在一七八九年前帶領報複號的?”
“正是。”
“那麼他該認得先祖了。當時先祖是伏維克號的艦長。”
瑪克辛對特·雷斯多太太微微聳了聳肩膀,仿佛說:“倘使他跟這家夥大談海軍,咱們可完啦。”阿娜斯大齊懂得這意思,拿出女人的看家本領,對他笑著說:
“你來,瑪克辛,我有事請教你。你們兩位盡管駕著伏維克號和報複號並排兒出海吧。”說罷她站起身子,向瑪克辛做了個俏皮的暗號,瑪克辛便跟著她往上房走去。這蹊蹺的一對剛走到門口,伯爵忽然打斷了跟歐也納的談話,很不高興的叫道:
“阿娜斯大齊,你別走。你明明知道……”
“我就來,我就來,”她搶著回答,“我托瑪克辛的事,一下子就說完的。”
她很快的回來了。凡是要自由行動的女子都不能不看準丈夫的性格,知道做到哪一步還不至於喪失丈夫的信任,也從來不在小事情上鬧別扭。就跟這些女子一樣,伯爵夫人一聽丈夫的聲音,知道這時候不能太太平平在內客室耽下去。而這番挫折的確是從歐也納來的。因此伯爵夫人狠狠的對瑪克辛指著大學生。瑪克辛含譏帶諷向伯爵夫婦和歐也納說:
“噯,你們談正經,我不打攪了,再見吧。”說完他走了。
“別走啊,瑪克辛!”伯爵嚷道。
“回頭來吃飯吧。”伯爵夫人丟下歐也納和伯爵,跟著瑪克辛走進第一客室,耽擱了半晌,以為伯爵可能打發歐也納走的。
拉斯蒂涅聽見他們倆一會兒笑,一會兒談話,一會兒寂靜無聲,便在伯爵麵前賣弄才華,或是恭維他,或是逗他高談闊論,有心拖延時間,好再見伯爵夫人,弄清她同高老頭的關係。歐也納怎麼都想不過來,這個愛上瑪克辛而能擺布丈夫的女子,怎麼會同老麵條商來往。他想摸清底細,拿到一點兒把柄去控製這個標準的巴黎女人。
“阿娜斯大齊!”伯爵又叫起太太來了。
“算了吧,可憐的瑪克辛,”她對那青年說,“沒有法兒了,晚上見……”
“希望你,娜齊,”他咬著她耳朵,“把這小子打發掉。你梳妝衣敞開一下,他眼睛就紅得像一團火;他會對你談情說愛,連累你,臨了教我不得不打死他。”
“你瘋了嗎,瑪克辛?這些大學生可不是挺好的避雷針嗎?當然我會教特·雷斯多對他頭痛的。”
瑪克辛大聲笑著出去了,伯爵夫人靠著窗口看他上車,拉起韁繩,揚起鞭子,直到大門關上了她才回來。
“喂,親愛的,”伯爵對她說,“這位先生家裏的莊園就在夏朗德河上,離凡端伊不遠。他的伯祖還認得我的祖父呢。”
“好極了,大家都是熟人。”伯爵夫人心不在焉的回答。
“還不止這一點呢。”歐也納低聲說。
“怎麼?”她不耐煩的問。
“剛才我看見從這兒出去一位先生,和我住在一所公寓裏,而且是隔壁房間,高裏奧老頭……”
一聽到老頭這個俏皮字兒,正在撥火的伯爵好似燙了手,把鉗子往火裏一扔,站起身子說:
“先生,你可以稱呼一聲高裏奧先生吧!”
看見丈夫煩躁,伯爵夫人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狼狽不堪。她強作鎮靜,極力裝著自然的聲音說:“怎麼會認識一個我們最敬愛的……”她頓住了,瞧著鋼琴,仿佛心血來潮想起了什麼,說道:“你喜歡音樂嗎,先生?”
“喜歡得很。”歐也納臉色通紅,心慌意亂,迷迷糊糊的覺得自己闖了禍。
“你會唱歌嗎?”她說著,走到鋼琴前麵,使勁按著所有的鍵子,從最低音的do到最高音的fa,啦啦啦的響成一片。
“不會,太太。”
伯爵在屋裏踱來踱去。
“可惜!不會唱歌在交際場中就少了一件本領。——Ca–a–ro, Ca–a–r–o, Ca–a–a–a–ro, nondubita–re[35]。”伯爵夫人唱著。
歐也納說出高老頭的名字,也等於揮動了一下魔術棒,同那一句“跟特·鮑賽昂太太是親戚”的魔術棒,作用正相反。他好比走進一個收藏家的屋子,靠了有力的介紹才得進門,不料粗心大意撞了一下擺滿小雕像的古董櫥,把三四個不曾十分粘牢的頭撞翻了。他恨不得鑽入地下。特·雷斯多太太冷冷的板著臉,神情淡漠的眼睛故意躲開闖禍的大學生。
大學生道:“太太,你和特·雷斯多先生有事,請接受我的敬意,允許我……”
伯爵夫人趕緊做一個手勢打斷了歐也納:“以後你每次光臨我們總是挺歡迎的。”
歐也納對主人夫婦深深的行了禮,雖然再三辭謝,還是被特·雷斯多先生一直送到穿堂。
“以後這位先生來,再不許通報!”伯爵吩咐莫利斯。
歐也納跨下石級,發覺在下雨了。
“哼!”他心裏想,“我跑來鬧了一個笑話,既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範圍;除此以外還得糟蹋我的衣服帽子。真應該乖乖的啃我的法律,一心一意做個嚴厲的法官。要體體麵麵的到交際場中混,先得辦起兩輪馬車,雪亮的靴子,必不可少的行頭,金鏈條,從早起就戴上六法郎一副的麂皮手套,晚上又是黃手套,我夠得上這個資格嗎?混賬的高老頭,去你的吧!”
走到大門口,一個馬夫趕著一輛出租馬車,大概才送了新婚夫婦回家,正想瞞著老板找幾個外快;看見歐也納沒有雨傘,穿著黑衣服,白背心,又是白手套,上過油的靴子,便向他招招手。歐也納憋著一肚子無名火,隻想往已經掉下去的窟窿裏鑽,仿佛可以找到幸運的出路似的。他對馬夫點點頭,也不管袋裏隻剩一法郎零兩個銅子,徑自上了車。車廂裏零零落落散著橘花和紮花的銅絲,證明新郎新娘才離開不久。
“先生上哪兒去呢?”車夫問。他已經脫下白手套[36]。
歐也納私下想:“管他!既然花了錢,至少得利用一下!”便高聲回答:“鮑賽昂府。”
“哪一個鮑賽昂府?”
一句話把歐也納問住了。初出茅廬的漂亮哥兒不知道有兩個鮑賽昂府,也不知道把他置之腦後的親戚有那麼多。
“特·鮑賽昂子爵,在……”
“葛勒南街,”馬夫側了側腦袋,接口說,“你知道,還有特·鮑賽昂伯爵和侯爵的府第,在聖·陶米尼葛街。”他一邊吊起踏腳,一邊補充。
“我知道,”歐也納沉著臉回答。他把帽子往前座的墊子上一丟,想道:“今天大家都拿我打哈哈!嚇……這次胡鬧一下把我的錢弄光了。可是至少,我有了十足的貴族排場去拜訪我那所謂的表姊了。高老頭起碼花了我十法郎,這老混蛋!真的,我要把今天的倒黴事兒告訴特·鮑賽昂太太,說不定會引她發笑呢。這老東西同那漂亮女人的該死的關係,她一定知道。與其碰那無恥女人的釘子——恐怕還得花一大筆錢,——還不如去討好我表姊。子爵夫人的姓名已經有那樣的威力,她本人的權勢更可想而知。還是走上麵的門路吧。一個人想打天堂的主意,就該看準上帝下手!”
他思潮起伏,不知轉著多少念頭,上麵的話隻是一個簡單的提綱。他望著雨景,鎮靜了些,膽氣也恢複了些。他自忖雖然花掉了本月份僅存的十法郎,衣服鞋帽究竟保住了。一聽馬夫喊了聲:“對不住,開門哪!”他不由得大為得意。金鑲邊大紅製服的門丁,把大門拉得咕咕的直叫,拉斯蒂涅心滿意足,眼看車子穿過門洞,繞進院子,在階前玻璃棚下停住。馬夫穿著大紅滾邊的藍大褂,放下踏腳。歐也納下車聽見遊廊裏一陣匿笑。三四名當差在那裏笑這輛惡俗的喜事車子。他們的笑聲提醒了大學生,因為眼前就有現成的車馬好比較。院中有一輛巴黎最華麗的轎車,套著兩匹精壯的牲口,耳邊插著薔薇花,咬著嚼子,馬夫頭發撲著粉,打著領帶,拉著韁繩,好像怕牲口逃走似的。唐打區的雷斯多太太府上,停著一個二十六歲男子的輕巧兩輪車,聖·日耳曼區又擺著一位爵爺的烜赫的儀仗,一副三萬法郎還辦不起來的車馬。
“又是誰在這兒呢?該死!表姊一定也有她的瑪克辛!”歐也納到這時才明白,巴黎難得碰到沒有主顧的女人,縱然流著血汗也征服不了那樣一個王後。
他跨上台階,心已經涼了一半。玻璃門迎著他打開了;那些當差都一本正經,像挨過一頓痛打的騾子。他上次參加的跳舞會,是在樓下大廳內舉行的。在接到請柬和舞會之間,他來不及拜訪表姊,所以不曾進入特·鮑賽昂太太的上房,今天還是第一遭瞻仰到那些精雅絕倫,別出心裁的布置;一個傑出的女子的心靈和生活習慣,都可以在布置上麵看出來。有了特·雷斯多太太的客廳做比較,對鮑府的研究也就更有意思。下午四點半,子爵夫人可以見客了。再早五分鍾,她就不會招待表弟。完全不懂巴黎規矩的歐也納,走上一座金漆欄杆,大紅毯子,兩旁供滿鮮花的大樓梯,進入特·鮑賽昂太太的上房;至於她的小史,巴黎交際場中交頭接耳說得一天一個樣子的許多故事之中的一頁,他可完全不知道。
三年以來,子爵夫人和葡萄牙一個最有名最有錢的貴族,特·阿瞿達–賓多侯爵有來往。那種天真無邪的交情,對當事人真是興味濃厚,受不了第三者打擾。特·鮑賽昂子爵本人也以身作則,不管心裏如何,麵上總尊重這蹊蹺的友誼。在他們訂交的初期,凡是下午兩點來拜訪子爵夫人的賓客,總碰到特·阿瞿達–賓多侯爵在座。特·鮑賽昂太太為了體統關係,不能閉門謝客,可是對一般的來客十分冷淡,目不轉睛的老瞧著牆壁上麵的嵌線,結果大家都懂得她在那裏受罪。直到巴黎城中知道了兩點至四點之間的訪問要打攪特·鮑賽昂太太,她才得到清靜。她上意大利劇院或者歌劇院,必定由特·鮑賽昂和特·阿瞿達–賓多兩位先生陪著;老於世故的特·鮑賽昂先生,把太太和葡萄牙人安頓停當之後,就托故走開。最近特·阿瞿達先生要同洛希斐特家的一位小姐結婚了,整個上流社會中隻剩特·鮑賽昂太太一個人不曾知道。有幾個女朋友向她隱隱約約提過幾次;她隻是打哈哈,以為朋友們妒忌她的幸福,想破壞。可是教堂的婚約公告[37]馬上就得頒布。這位葡萄牙美男子,那天特意來想對子爵夫人宣布婚事,卻始終不敢吐出一個負心字兒。為什麼?因為天下的難事莫過於對一個女子下這麼一個哀的美敦。有些男人覺得在決鬥場上給人拿著劍直指胸脯倒還好受,不像一個哭哭啼啼了兩小時,再暈過去要人施救的女子難於應付。那時特·阿瞿達侯爵如坐針氈,一心要溜,打算回去寫信來告訴她;男女之間一刀兩斷的手續,書麵總比口頭好辦。聽見當差通報歐也納·特·拉斯蒂涅先生來了,特·阿瞿達侯爵快樂得直跳。一個真有愛情的女人猜疑起來,比尋歡作樂,更換口味還要心思靈巧。一朝到了被遺棄的關頭,她對於一個姿勢的意義,能夠一猜就中,連馬在春天的空氣中嗅到刺激愛情的氣息,也沒有那麼快。特·鮑賽昂太太一眼就覷破了那個不由自主的表情,微妙的,可是天真得可怕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