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也納不知道在巴黎不論拜訪什麼人,必須先到主人的親友那裏,把丈夫的,妻子的,或兒女的曆史打聽明白,免得鬧出笑話來,要像波蘭俗語所說的,把五頭牛套上你的車!就是說隻要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拔出你的泥腳。在談話中出亂子,在法國還沒有名稱,大概因為謠言非常普遍,大家認為不會再發生冒失的事。在特·雷斯多家鬧了亂子以後——主人也不給他時間把五頭牛套上車——也隻有歐也納才會莽莽撞撞闖進鮑賽昂家再去闖禍。所不同的是,他在前者家裏教特·雷斯多太太和特·脫拉伊先生發窘,在這兒卻是替特·阿瞿達解了圍。

一間小巧玲瓏的客室,隻有灰和粉紅兩種顏色,陳設精美而沒有一點富貴氣。歐也納一進客室,葡萄牙人便向特·鮑賽昂太太說了聲“再會”,急急的搶著往門邊走。

“那麼晚上見。”特·鮑賽昂太太回頭向侯爵望了一眼,“我們不是要上意大利劇院嗎?”

“不能奉陪了。”他的手已經抓著門鈕。

特·鮑賽昂太太站起身子,叫他走回來,根本沒有注意歐也納。歐也納站在那兒,給華麗的排場弄得迷迷糊糊,以為進了天方夜譚的世界;他麵對著這個連瞧也不瞧他的太太,不知道怎麼辦。子爵夫人舉起右手食指做了個美妙的動作,指著麵前的地位要侯爵站過來。這姿態有股熱情的威勢,侯爵不得不放下門鈕走回來。歐也納望著他,心裏非常羨慕。

他私下想:“這便是轎車中的人物!哼!竟要駿馬前驅,健仆後隨,揮金如流水,才能博得巴黎女子的青睞嗎?”奢侈的欲望像魔鬼般咬著他的心,攫取財富的狂熱煽動他的頭腦,黃金的饑渴使他喉幹舌燥。他每季有一百三十法郎生活費;而父親,母親,兄弟,妹妹,姑母,統共每月花不到兩百法郎。他把自己的境況和理想中的目標很快的比較了一下,心裏愈加發慌了。

“為什麼你不能上意大利劇院呢?”子爵夫人笑著問。

“為了正經事!今晚英國大使館請客。”

“你可以先走一步啊。”

一個男人一開始欺騙,必然會接二連三的扯謊。特·阿瞿達先生笑著說:“你非要我先走不可嗎?”

“當然。”

“噯,我就是要你說這一句呀。”他回答時那種媚眼,換了別的女人都會被他騙過的。

他抓起子爵夫人的手親了一下,走了。

歐也納用手掠了掠頭發,躬著身子預備行禮,以為特·鮑賽昂太太這一下總該想到他了。不料她身子往前一撲,衝入回廊,跑到窗前瞧特·阿瞿達先生上車;她側耳留神,隻聽見跟班的小廝傳令給馬夫道:“上洛希斐特公館。”

這幾個字,加上特·阿瞿達坐在車廂裏如釋重負的神氣,對子爵夫人不啻閃電和雷擊。她回身進來,心驚肉跳。上流社會中最可怕的禍事就是這個。她走進臥室,坐下來拈起一張美麗的信紙,寫道:

隻要你在洛希斐特家吃飯而不是在英國使館,你非和我解釋清楚不可。我等著你。

有幾個字母因為手指發抖而寫走了樣,她改了改,簽上一個C字,那是她的姓名格蘭·特·蒲爾高涅的縮寫。然後她打鈴叫人。

“雅各,”她吩咐當差,“你七點半上洛希斐特公館去見特·阿瞿達侯爵。他在的話,把這條子交給他,不用等回音;要是不在,原信帶回。”

“太太,客廳裏還有人等著。”

“啊,不錯!”她說完推門進去。

歐也納已經覺得很不自在,終於瞧見子爵夫人的時候,她情緒激動的語氣又攪亂了他的心。她說:

“對不起,先生,我剛才要寫個字條,現在可以奉陪了。”

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她心裏正想著:“啊!他要娶洛希斐特小姐。可是他身子自由嗎?今晚上這件親事就得毀掉,否則我……噢!事情明天就解決了,急什麼!”

“表姊……”歐也納才叫了一聲。

“唔?”子爵夫人傲慢的目光教大學生打了一個寒噤。

歐也納懂得了這個“唔”。三小時以來他長了多少見識;一聽見這一聲,馬上警惕起來,紅著臉改口道:“太太。”他猶豫了一會又說:“請原諒,我真需要人家提拔,便是拉上一點兒遠親的關係也有用處。”

特·鮑賽昂太太微微一笑,笑得很淒涼;她已經感覺到在她周圍醞釀的噩運。

“如果你知道我家庭的處境,”他接著說,“你一定樂意做神話中的仙女,替孩子們打破難關。”

她笑道:“哦,表弟,要我怎樣幫忙呢?”

“我也說不上。恢複我們久已疏遠的親戚關係,在我已經是大大的幸運了。你使我心慌意亂,簡直不知道我剛才說了些什麼。我在巴黎隻認識你一個人。噢!我要向你請教,求你當我是個可憐的孩子,願意繞在你裙下,為你出生入死。”

“你能為我殺人麼?”

“殺兩個都可以。”歐也納回答。

“孩子!真的,你是個孩子,”她咽住了眼淚,“你才會真誠的愛,你!”

“噢!”他甩了甩腦袋。

子爵夫人聽了大學生這句野心勃勃的回答,不禁對他大為關切。這是南方青年第一次用心計。在特·雷斯多太太的藍客廳和特·鮑賽昂太太的粉紅客廳之間,他讀完了三年的巴黎法。這部法典雖則沒有人提過,卻構成一部高等社會判例,一朝學成而善於運用的話,無論什麼目的都可以達到。

“噢!我要說的話想起來了,在你的舞會裏我認識了特·雷斯多太太,我剛才看了她來著。”

“那你大大的打攪她了。”特·鮑賽昂太太笑著說。

“唉!是呀,我一竅不通,你要不幫忙,我會教所有的人跟我作對。我看,在巴黎極難碰到一個年輕,美貌,有錢,風雅,而又沒有主顧的女子;我需要這樣一位女子,把你們解釋得多麼巧妙的人生開導我;而到處都有一個脫拉伊先生。我這番來向你請教一個謎的謎底,求你告訴我,我所鬧的亂子究竟是什麼性質。我在那邊提起了一個老頭兒……”

“特·朗日公爵夫人來了。”雅各進來通報,打斷了大學生的話,大學生做了一個大為氣惱的姿勢。

“你要想成功,”子爵夫人低聲囑咐他,“第一先不要這樣富於表情。”

“喂!你好,親愛的。”她起身迎接公爵夫人,握著她的手,感情洋溢,便是對親姊妹也不過如此。公爵夫人也做出種種親熱的樣子。

“這不是一對好朋友嗎,”拉斯蒂涅心裏想,“從此我可以有兩個保護人了;這兩位想必口味相仿,表姊關切我,這客人一定也會關切我的。”

“你真好,想到來看我,親愛的安多納德!”特·鮑賽昂太太說。

“我看見特·阿瞿達先生進了洛希斐特公館,便想到你是一個人在家了。”

公爵夫人說出這些不祥的話,特·鮑賽昂太太既不咬嘴唇,也不臉紅,而是目光鎮靜,額角反倒開朗起來。

“要是我知道你有客……”公爵夫人轉身望著歐也納,補上一句。

子爵夫人說:“這位是我的表弟歐也納·特·拉斯蒂涅先生。你有沒有蒙脫裏伏將軍的消息?昨天賽裏齊告訴我,大家都看不見他了,今天他到過府上沒有?”

大家知道公爵夫人熱戀特·蒙脫裏伏先生,最近被遺棄了;她聽了這句問話十分刺心,紅著臉回答:“昨天他在愛裏才宮。”

“值班嗎[38]?”特·鮑賽昂太太問。

“格拉拉,你想必知道,”公爵夫人放出狡獪的目光,“特·阿瞿達先生和洛希斐特小姐的婚約,明天就要由教堂公布了?”

這個打擊可太凶了。子爵夫人不禁臉色發白,笑著回答:

“哦,又是那些傻瓜造的謠言。幹嗎特·阿瞿達先生要把葡萄牙一個最美的姓送給洛希斐特呢?洛希斐特家封爵還不過是昨天的事。”

“可是人家說貝爾德有二十萬法郎利息的陪嫁呢。”

“特·阿瞿達先生是大富翁,絕不會存這種心思。”

“可是,親愛的,洛希斐特小姐著實可愛呢。”

“是嗎?”

“還有,他今天在那邊吃飯,婚約的條件已經談妥;你消息這樣不靈,好不奇怪!”

“哎,你究竟鬧了什麼亂子呢,先生?”特·鮑賽昂太太轉過話頭說。“這可憐的孩子剛踏進社會,我們才說的話,他一句也不懂。親愛的安多納德,請你照應照應他。我們的事,明兒再談,明兒一切都正式揭曉,你要幫我忙也更有把握了。”

公爵夫人傲慢的瞧了歐也納一眼,那種眼風能把一個人從頭到腳瞧盡,把他縮小,化為烏有。

“太太,我無意之間得罪了特·雷斯多太太。無意之間這四個字便是我的罪名。”大學生靈機一動,發覺眼前兩位太太親切的談話藏著狠毒的諷刺,他接著說:“對那些故意傷害你們的人,你們會照常接見,說不定還怕他們;一個傷了人而不知傷到什麼程度的家夥,你們當他是傻瓜,當他是什麼都不會利用的笨蛋,誰都瞧不起他。”

特·鮑賽昂太太眼睛水汪汪的瞟了他一下。偉大的心靈往往用這種眼光表示他們的感激和尊嚴。剛才公爵夫人用拍賣行估價員式的眼風打量歐也納,傷了他的心,現在特·鮑賽昂太太的眼神在他的傷口上塗了止痛的油膏。

歐也納接著說:“你們才想不到呢,我才博得了特·雷斯多伯爵的歡心,因為,”他又謙恭又狡獪的轉向公爵夫人,“不瞞你說,太太,我還不過是個可憐的大學生,又窮又孤獨……”

“別說這個話,先生。哭訴是誰都不愛聽的,我們女人也何嚐愛聽。”

“好吧!我隻有二十二歲,應當忍受這個年紀上的苦難,何況我現在正在懺悔;哪裏還有比這兒更美麗的懺悔室呢?我們在教士前麵懺悔的罪孽,就是在這兒犯的。”

公爵夫人聽了這段褻瀆宗教的議論,把臉一沉,很想把這種粗俗的談吐指斥一番,她對子爵夫人說:“這位先生才……”

特·鮑賽昂太太覺得表弟和公爵夫人都很好笑。也就老實不客氣笑了出來。

“對啦,他才到巴黎來,正在找一個女教師,教他懂得一點兒風雅。”

“公爵夫人,”歐也納接著說,“我們想找門路,把所愛的對象摸清根底,不是挺自然的嗎?”(呸!他心裏想,這幾句話簡直像理發匠說的。)

公爵夫人說:“我想特·雷斯多太太是特·脫拉伊先生的女弟子吧。”

大學生說:“我完全不知道,太太,因此糊裏糊塗闖了進去,把他們岔開了。幸而我跟丈夫混得不壞,那位太太也還客氣,直到我說出我認識一個剛從他們後樓梯下去,在一條甬道底上跟伯爵夫人擁抱的人。”

“誰呀?”兩位太太同時問。

“住在聖·瑪梭區的一個老頭兒,像我這窮學生一樣一個月隻有四十法郎的生活費,被大家取笑的可憐蟲,叫作高裏奧老頭。”

“哦呀!你這個孩子,”子爵夫人嚷道,“特·雷斯多太太便是高裏奧家的小姐啊。”

“麵條商的女兒,”公爵夫人接口說,“她跟一個糕餅師的女兒同一天入宮覲見。你不記得嗎,格拉拉?王上笑開了,用拉丁文說了句關於麵粉的妙語,說那些女子,怎麼說的,那些女子……”

“其為麵粉也無異。”歐也納替她說了出來。

“對啦!”公爵夫人說。

“啊!原來是她的父親。”大學生做了個不勝厭惡的姿勢。

“可不是!這家夥有兩個女兒,他都喜歡得要命,可是兩個女兒差不多已經不認他了。”

“那小的一個,”子爵夫人望著特·朗日太太說,“不是嫁給一個姓名像德國人的銀行家,叫作特·紐沁根男爵嗎?她名字叫但斐納,頭發淡黃,在歌劇院有個側麵的包廂,也上喜劇院,常常高聲大笑引人家注意,是不是?”

公爵夫人笑道:“噯,親愛的,真佩服你。幹嗎你對那些人這樣留神呢?真要像特·雷斯多一樣愛得發瘋,才會跟阿娜斯大齊在麵粉裏打滾。嘿!他可沒有學會生意經。他太太落在特·脫拉伊手裏,早晚要倒黴的。”

“她們不認父親!”歐也納重複了一句。

“噯!是啊,”子爵夫人接著說,“不承認她們的親爸爸,好爸爸。聽說他給了每個女兒五六十萬,讓她們攀一門好親事,舒舒服服的過日子。他自己隻留下八千到一萬法郎的進款,以為女兒永遠是女兒,一朝嫁了人,他等於有了兩個家,可以受到敬重,奉承。哪知不到兩年,兩個女婿把他趕出他們的圈子,當他是個要不得的下流東西……”

歐也納冒出幾顆眼淚。他最近還在家中體味到骨肉之愛,天倫之樂;他還沒有失掉青年人的信仰,而且在巴黎文明的戰場上還是第一天登台。真實的感情是極有感染力的:三個人都一聲不出,愣了一會。

“唉!天哪,”特·朗日太太說,“這一類的事真是該死,可是我們天天看得到。總該有個原因吧?告訴我,親愛的,你有沒有想過,什麼叫女婿?——女婿是我們替他白養女兒的男人。我們把女兒當作心肝寶貝,撫養長大,我們和她有著成千成萬的聯係。十七歲以前,她是全家的快樂天使,像拉馬丁所說的潔白的靈魂,然後變做家庭的瘟神。女婿從我們手裏把她搶走,拿她的愛情當作一把刀,把我們的天使心中所有拴著娘家的感情,活生生的一齊斬斷。昨天女兒還是我們的性命,我們也還是女兒的性命;明天她便變作我們的仇敵。這種悲劇不是天天有嗎?這裏,又是媳婦對那個為兒子犧牲一切的公公肆無忌憚;那裏,又是女婿把丈母攆出門外。我聽見人家都在問,今日社會裏究竟有些什麼慘劇;唉,且不說我們的婚姻都變成了糊塗婚姻;關於女婿的慘劇不是可怕到極點嗎?我完全明白那老麵條商的遭遇,記得這個福裏奧……”

“是高裏奧,太太。”

“是啊,這莫裏奧在大革命時代當過他本區的區長;那次有名的饑荒,他完全知道底細;當時麵粉的售價比進價高出十倍,他從此發了財。那時他囤足麵粉;光是我祖母的總管就賣給他一大批。當然,高裏奧像所有那些人一樣,是跟公安委員會分肥的。我記得總管還安慰祖母,說她盡可以太太平平的住在葛朗維裏哀,她的麥子就是一張出色的公民證。至於把麥子賣給劊子手們[39]的洛裏奧,隻有一樁癡情,就是溺愛女兒。他把大女兒高高的供在特·雷斯多家裏,把老二接種接在特·紐沁根男爵身上,紐沁根是個加入保王黨的有錢的銀行家。你們明白,在帝政時代,兩個女婿看到家裏有個老革命黨並不討厭;既然是拿破侖當權,那還可以將就。可是波旁家複辟之後,那老頭兒就教特·雷斯多先生頭疼了,尤其那個銀行家。兩個女兒或許始終愛著父親,想在父親跟丈夫之間委曲求全;她們在沒有外客的時候招待高裏奧,想出種種借口表示她們的體貼。‘爸爸,你來呀。沒有人打攪,我們舒服多了!’諸如此類的話。我相信,親愛的,凡是真實的感情都有眼睛,都有聰明,所以那個大革命時代的可憐蟲傷心死了。他看出女兒們覺得他丟了她們的臉;也看出要是她們愛丈夫,他卻妨害了女婿,非犧牲不可。他便自己犧牲了,因為他是父親,他自動退了出來。看到女兒因此高興,他明白他做得很對。這小小的罪過實在是父女同謀的。我們到處都看到這種情形。在女兒的客廳裏,陶裏奧老頭不是一個油脂的汙跡嗎?他在那兒感到拘束,悶得發慌。這個父親的遭遇,便是一個最美的女子對付一個最心愛的男人也能碰到,如果她的愛情使他厭煩,他會走開,做出種種卑鄙的事來躲開她。所有的感情都會落到這個田地的。我們的心是一座寶庫,一下子倒空了,就會破產。一個人把情感統統拿了出來,就像把錢統統花光了一樣得不到人家原諒。這個父親把什麼都給了。二十年間他給了他的心血,他的慈愛;又在一天之間給了他的財產。檸檬榨幹了,那些女兒把剩下的皮扔在街上。”

“社會真卑鄙。”子爵夫人低著眼睛,拉著披肩上的經緯。特·朗日太太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有些話刺了她的心。

“不是卑鄙!”公爵夫人回答,“社會就是那麼一套。我這句話不過表示我看透了社會。實際我也跟你一般想法,”她緊緊握著子爵夫人的手,“社會是一個泥坑,我們得站在高地上。”

她起身親了一下特·鮑賽昂太太的前額,說:

“親愛的,你這一下真漂亮。血色好極了。”

然後她對歐也納略微點點頭,走了。

歐也納想起那夜高老頭扭絞鍍金盤子的情形,說道:“高老頭真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