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哪兒去找這樣一個姑娘呢?”歐也納問。

“就在眼前,聽你擺布!”

“維多莉小姐嗎?”

“對啦!”

“怎麼?”

“她已經愛上你了,你那個特·拉斯蒂涅男爵夫人!”

“她一個子兒都沒有呢。”歐也納很詫異的說。

“噢!這個嗎?再補上兩句,事情就明白了。泰伊番老頭在大革命時代暗殺過他的一個朋友;他是跟咱們一派的好漢,思想獨往獨來。他是銀行家,弗萊特烈–泰伊番公司的大股東;他想把全部家產傳給獨養兒子,把維多莉一腳踢開。咱家我,可不喜歡這種不平事兒。我好似堂·吉訶德,專愛鋤強扶弱。如果上帝的意誌要召回他的兒子,泰伊番自會承認女兒;他好歹總要一個繼承人,這又是人類天生的傻脾氣;可是他不能再生孩子,我知道。維多莉溫柔可愛,很快會把老子哄得回心轉意,用感情弄得他團團轉,像個德國陀螺似的。你對她的愛情,她感激萬分,絕不會忘掉,她會嫁給你。我麼,我來替天行道,教上帝發願。我有個生死之交的朋友,洛阿軍團[56]的上校,最近調進王家衛隊。他聽了我的話加入極端派的保王黨:他才不是固執成見的糊塗蛋呢。順便得忠告你一句,好朋友,你不能拿自己的話當真,也不能拿自己的主張當真。有人要收買你的主張,不妨出賣。一個自命為從不改變主張的人,是一個永遠走直線的人,相信自己永遠正確的大傻瓜。世界上沒有原則,隻有事故;沒有法律,隻有時勢;高明的人同事故跟時勢打成一片,任意支配。倘若真有什麼固定的原則跟法律,大家也不能隨時更換,像咱們換襯衫一樣容易了。一個人用不著比整個民族更智慧。替法國出力最少的倒是受人膜拜的偶像,因為他老走激進的路;其實這等人至多隻能放在博物院中跟機器一塊兒,掛上一條標簽,叫他做拉斐德[57],至於被每個人丟石子的那位親王,根本瞧不起人類,所以人家要他發多少誓便發多少誓;他卻在維也納會議中使法國免於瓜分;他替人掙了王冠,人家卻把汙泥丟在他臉上[58]。噢!什麼事的底細我都明白;人家的秘密我知道的才多呢!不用多說了。隻消有一天能碰到三個人對一條原則的運用意見一致,我就佩服,我馬上可以采取一個堅決的主張;可是不知何年何月才有這麼一天呢!對同一條法律的解釋,法庭上就沒有三個推事意見相同。言歸正傳,說我那個朋友吧。隻消我開聲口,他會把耶穌基督重新釘上十字架。憑我伏脫冷老頭一句話,他會跟那個小子尋事,他——對可憐的妹子連一個子兒都不給,哼!——……然後……”

伏脫冷站起身子,擺著姿勢,好似一個劍術教師準備開步的功架:

“然後,請他回老家!”

“怕死人了!”歐也納道,“你是開玩笑吧,伏脫冷先生?”

“呦!呦!呦!別緊張。”他回答,“別那麼孩子氣,你要是願意,盡管去生氣,去冒火!說我惡棍,壞蛋,無賴,強盜,都行,隻別叫我騙子,也別叫我奸細!來吧,開口吧,把你的連珠炮放出來吧!我原諒你,在你的年紀上那是挺自然的!我就是過來人!不過得仔細想一想。也許有一天你幹的事比這個更要不得,你會去拍漂亮女人的馬屁,接受她的錢。你已經在這麼想了。因為你要不在愛情上預支,你的夢想怎麼能成功?親愛的大學生,德行是不可分割的,是則是,非則非,一點沒有含糊。有人說罪過可以補贖,可以用懺悔來抵銷!哼,笑話!為要爬到社會上的某一級而去勾引一個女人,離間一家的弟兄,總之為了個人的快活和利益,明裏暗裏所幹的一切卑鄙勾當,你以為合乎信仰,希望,慈悲三大原則嗎?一個紈絝子弟引誘未成年的孩子一夜之間丟了一半家產,憑什麼隻判兩個月徒刑?一個可憐的窮鬼在加重刑罰的情節[59]中偷了一千法郎,憑什麼就判終身苦役?這是你們的法律。沒有一條不荒謬。戴了黃手套說漂亮話的人物,殺人不見血,永遠躲在背後;普通的殺人犯卻在黑夜裏用鐵棍撬門進去,那明明是犯了加重刑罰的條款了。我現在向你提議的,跟你將來所要做的,差別隻在於見血不見血。你還相信世界上真有什麼固定不變的東西!噯!千萬別把人放在眼裏,倒應該研究一下法網上哪兒有漏洞。隻要不是彰明較著發的大財,骨子裏都是大家遺忘了的罪案,隻是案子做得幹淨罷了。”

“別說了,先生,我不能再聽下去,你要教我對自己都懷疑了,這時我隻能聽感情指導。”

“隨你吧,孩子。我隻道你是個硬漢;我再不跟你說什麼了。不過,最後交代你一句,”他目不轉睛的瞪著大學生,“我的秘密交給你了。”

“不接受你計劃,當然會忘掉的。”

“說得好,我聽了很高興。不是麼,換了別人,就不會這麼謹慎體貼了。別忘了我這番心意。等你半個月,要就辦,不就算了。”

眼看伏脫冷挾著手杖,若無其事的走了,拉斯蒂涅不禁想道:“好一個死心眼兒的家夥!特·鮑賽昂太太文文雅雅對我說的,他赤裸裸的說了出來。他拿鋼鐵般的利爪把我的心撕得粉碎。幹嗎我要上特·紐沁根太太家去?我剛轉好念頭,他就猜著了。關於德行,這強盜坯三言兩語告訴我的,遠過於多少人物多少書本所說的。如果德行不允許妥協,我豈不是偷盜了我的妹妹?”

他把錢袋往桌上一扔,坐下來胡思亂想。

“忠於德行,就是做一個偉大的殉道者!嗬!個個人相信德行,可是誰是有德行的?民眾崇拜自由,可是自由的人民在哪兒?我的青春還像明淨無雲的藍天,可是巴望富貴,不就是決定扯謊,屈膝,在地下爬,逢迎吹拍,處處作假嗎?不就是甘心情願聽那般扯過謊,屈過膝,在地下爬過的人使喚嗎?要加入他們的幫口,先得侍候他們。呸!那不行。我要規規矩矩,清清白白的用功,夜以繼日的用功,憑勞力來掙我的財產。這是求富貴最慢的路,但我每天可以問心無愧的上床。白璧無瑕,像百合一樣的純潔,將來回顧一生的時候,豈不挺美?我跟人生,還像一個青年和他的未婚妻一樣新鮮,伏脫冷卻教我看到婚後十年的情景。該死!我越想越糊塗了。還是什麼都不去想,聽憑我的感情指導吧。”

胖子西爾維的聲音趕走了歐也納的幻想,她報告說裁縫來了。他拿了兩口錢袋站在裁縫前麵,覺得這個場麵倒不討厭。試過夜禮服,又試一下白天穿的新裝,他馬上變了一個人。

他心上想:“還怕比不上特·脫拉伊?還不是樣一的紳士氣派?”

“先生,”高老頭走進歐也納的屋子說,“你可是問我特·紐沁根太太上哪些地方應酬嗎?”

“是啊。”

“下星期一,她要參加特·加裏裏阿諾元帥的跳舞會。要是你能夠去,請你回來告訴我,她們姊妹倆是不是玩得痛快,穿些什麼衣衫,總之,你要樣樣說給我聽。”

“你怎麼知道的?”歐也納讓他坐在火爐旁邊問他。

“她的老媽子告訴我的。從丹蘭士和公斯當斯[60]那邊,我打聽出她們的一舉一動。”他像一個年輕的情人因為探明了情婦的行蹤,對自己的手段非常得意。“你可以看到她們了,你!”他的豔羨與痛苦都天真的表現了出來。

“還不知道呢,”歐也納回答,“我要去見特·鮑賽昂太太,問她能不能把我介紹給元帥夫人。”

歐也納想到以後能夠穿著新裝上子爵夫人家,不由得暗中歡喜。倫理學家所謂人心的深淵,無非指一些自欺欺人的思想,不知不覺隻顧自己利益的念頭。那些突然的變化,來一套仁義道德的高調,又突然回到老路上去,都是迎合我們求快樂的願望的。眼看自己穿扮齊整,手套靴子樣樣合格之後,拉斯蒂涅又忘了敦品勵學的決心。青年人陷於不義的時候,不敢對良心的鏡子照一照;成年人卻不怕正視;人生兩個階段的不同完全在於這一點。

幾天以來,歐也納和高老頭這對鄰居成了好朋友。他們心照不宣的友誼,伏脫冷和大學生的不投機,其實都出於同樣的心理。將來倘有什麼大膽的哲學家,想肯定我們的感情對物質世界的影響,一定能在人與動物的關係中找到不少確實的例子,證明感情並不是抽象的。譬如說,看相的人推測一個人的性格,絕不能一望而知,像狗知道一個陌生人對它的愛憎那麼快。有些無聊的人想淘汰古老的字眼,可是物以類聚這句成語始終掛在每個人的嘴邊。受到人家的愛,我們是感覺到的。感情在無論什麼東西上麵都能留下痕跡,並且能穿越空間。一封信代表一顆靈魂,等於口語的忠實的回聲,所以敏感的人把信當作愛情的至寶。高老頭的盲目的感情,已經把他像狗一樣的本能發展到出神入化,自然能體會大學生對他的同情,欽佩和好意。可是初期的友誼還沒有到推心置腹的階段。歐也納以前固然表示要見特·紐沁根太太,卻並不想托老人介紹,而僅僅希望高裏奧漏出一點兒口風給他利用。高老頭也直到歐也納訪問了阿娜斯大齊和特·鮑賽昂太太回來,當眾說了那番話,才和歐也納提起女兒。他說:

“親愛的先生,你怎麼能以為說出了我的名字,特·雷斯多太太便生你的氣呢?兩個女兒都很孝順,我是個幸福的父親。隻是兩個女婿對我不好。我不願意為了跟女婿不和,教兩個好孩子傷心;我寧可暗地裏看她們。這種偷偷摸摸的快樂,不是那些隨時可以看到女兒的父親所能了解的。我不能那麼辦,你懂不懂?所以碰到好天氣,先問過老媽子女兒是否出門,我上天野大道去等。車子來的時候,我的心跳起來;看她們穿扮那麼漂亮,我多高興。她們順便對我笑一笑,噢!那就像天上照下一道美麗的陽光,把世界鍍了金。我待在那兒,她們還要回來呢。是呀,我又看見她們了!呼吸過新鮮空氣,臉蛋兒紅紅的。周圍的人說:‘哦!多漂亮的女人!’我聽了多開心。那不是我的親骨血嗎?我喜歡替她們拉車的馬,我願意做她們膝上的小狗。她們快樂,我才覺得活得有意思。各有各的愛的方式,我那種愛又不妨礙誰,幹嗎人家要管我的事?我有我享福的辦法。晚上去看女兒出門上跳舞會,難道犯法嗎?要是去晚了,知道‘太太已經走了’,那我才傷心死呢!有一晚我等到清早三點,才看到兩天沒有見麵的娜齊。我快活得幾乎暈過去!我求你,以後提到我,一定得說我女兒孝順。她們要送我各式各樣的禮物,我把她們攔住了,我說:‘不用破費呀!我要那些禮物幹什麼?我一樣都不缺少。’真的,親愛的先生,我是什麼東西?不過是一個臭皮囊罷了,隻是一顆心老跟著女兒。”

那時歐也納想出門先上蒂勒黎公園遛遛,然後到了時間去拜訪特·鮑賽昂太太。高老頭停了一會又說:“將來你見過了特·紐沁根太太,告訴我你在兩個之中更喜歡哪一個。”

這次的散步,是歐也納一生的關鍵。有些女人注意到他了:他那麼美,那麼年輕,那麼體麵,那麼風雅!一看到自己成為路人讚美的目標,立刻忘了被他羅掘一空的姑母姊妹,也忘了良心的指責。他看見頭上飛過那個極像天使的魔鬼,五色翅膀的撒旦,一路撒著紅寶石,把黃金的箭射在宮殿前麵,把女人們穿得大紅大紫,把簡陋的王座蒙上惡俗的光彩;他聽著那個虛榮的魔鬼嘮叨,把虛幻的光彩認為權勢的象征。伏脫冷的議論盡管那樣的玩世不恭,已經深深的種在他心頭,好比處女的記憶中有個媒婆的影子,對她說過:“黃金和愛情,滔滔不盡!”

懶洋洋的溜達到五點左右,歐也納去見特·鮑賽昂太太,不料碰了個釘子,青年人無法抵抗的那種釘子。至此為止,他覺得子爵夫人非常客氣,非常殷勤;那是貴族教育的表現,不一定有什麼真情實意的。他一進門,特·鮑賽昂太太便做了一個不高興的姿勢,冷冷的說:

“特·拉斯蒂涅先生,我不能招待你,至少在這個時候!我忙得很……”

對於一個能察言觀色的人,而拉斯蒂涅已經很快的學會了這一套,這句話,這個姿勢,這副眼光,這種音調,原原本本說明了貴族階級的特性和習慣;他在絲絨手套下麵瞧見了鐵掌,在儀態萬方之下瞧見了本性和自私,在油漆之下發現了木料。總之他聽見了從王上到末等貴族一貫的口氣:我是王。以前歐也納把她的話過於當真,過於相信她的心胸寬大。不幸的人隻道恩人與受恩的人是盟友,以為一切偉大的心靈完全平等。殊不知使恩人與受恩的人同心一體的那種慈悲,是跟真正的愛情同樣絕無僅有,同樣不受了解的天國的熱情。兩者都是優美的心靈慷慨豪爽的表現。拉斯蒂涅一心想踏進特·加裏裏阿諾公爵夫人的舞會,也就忍受了表姊的脾氣。

“太太,”他聲音顫巍巍的說,“沒有要緊事兒,我也不敢來驚動你,你包涵點兒吧,我回頭再來。”

“行,那麼你來吃飯吧。”她對剛才的嚴厲有點不好意思了;因為這位太太的好心的確不下於她的高貴。

雖則突然之間的轉圜使歐也納很感動,他臨走仍不免有番感慨:“爬就是了,什麼都得忍受。連心地最好的女子一刹那間也會忘掉友誼的諾言,把你當破靴似的扔掉,旁的女人還用說嗎?各人自掃門前雪,想不到竟是如此!不錯,她的家不是鋪子,我不該有求於她。真得像伏脫冷所說的,像一顆炮彈似的轟進去!”

想到要在子爵夫人家吃飯的快樂,大學生的牢騷不久也就沒有了。就是這樣,好似命中注定似的,他生活中一切瑣瑣碎碎的事故,都逼他如伏脫冷所說的,在戰場上為了不被人殺而不得不殺人,為了不受人騙而不得不騙人,把感情與良心統統丟開,戴上假麵具,冷酷無情的玩弄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去獵取富貴。

他回到子爵夫人家,發現她滿麵春風,又是向來的態度了。兩人走進飯廳,子爵早已等在那兒。大家知道,王政時代是飲食最奢侈的時代。特·鮑賽昂先生什麼都玩膩了,除了講究吃喝以外,再沒有旁的嗜好;他在這方麵跟路易十八和台斯加公爵[61]是同道。他飯桌上的奢侈是外表和內容並重的。歐也納還是第一遭在世代簪纓之家用餐,沒有見識過這等場麵。舞會結束時的宵夜餐在帝政時代非常時行,軍人們非飽餐一頓,養足精神,應付不了國內國外的鬥爭。當時的風氣把這種宵夜餐取消了。歐也納過去隻參加過舞會。幸虧他態度持重,——將來他在這一點上很出名的,而那時已經開始有些氣度,——並沒顯得大驚小怪。可是眼見鏤刻精工的銀器,席麵上那些說不盡的講究,第一次領教到毫無聲響的侍應:一個富於想象的人怎麼能不羨慕無時無刻不高雅的生活,而不厭棄他早上所想的那種清苦生涯呢!他忽然想到公寓的情形,覺得厭惡之極,發誓正月裏非搬家不可:一則換一所幹淨的屋子,一則躲開伏脫冷,免得精神上受他的威脅。頭腦清楚的人真要問,巴黎既有成千成萬,有聲無聲的傷風敗俗之事,怎麼國家會如此糊塗,把學校放在這個城裏,讓青年人聚集在一起?怎麼美麗的婦女還會受到尊重?怎麼兌換商堆在鋪麵上的黃金不至於從木鍾[62]裏不翼而飛?再拿青年人很少犯罪的情形來看,那些耐心的饑荒病者拚命壓止饞癆的苦功,更令人佩服了!窮苦的大學生跟巴黎的鬥爭,好好描寫下來,便是現代文明最悲壯的題材。

特·鮑賽昂太太瞅著歐也納逗他說話,他卻始終不肯在子爵麵前開一聲口。

“你今晚陪我上意大利劇院去嗎?”子爵夫人問她的丈夫。

“能夠奉陪在我當然是樁快樂的事,”子爵的回答殷勤之中帶點兒俏皮,歐也納根本沒有發覺,“可惜我要到多藝劇院去會朋友。”

“他的情婦囉。”她心裏想。

“阿瞿達今晚不來陪你嗎?”子爵問。

“不。”她回答的神氣不大高興。

“噯,你一定要人陪的話,不是有拉斯蒂涅先生在這裏嗎?”

子爵夫人笑盈盈的望著歐也納,說道:“對你可不大方便吧?”

“夏多勃裏昂先生說過:法國人喜歡冒險,因為冒險之中有光榮。”歐也納彎了彎身子回答。

過了一會,歐也納坐在特·鮑賽昂太太旁邊,給一輛飛快的轎車送往那個時髦劇院。他走進一個正麵的包廂,和子爵夫人同時成為無數手眼鏡的目標,子爵夫人的裝束美豔無比。歐也納幾乎以為進了神仙世界,再加銷魂蕩魄之事接踵而至。

子爵夫人問道:“你不是有話跟我說嗎?呦!你瞧,特·紐沁根太太就離我們三個包廂。她的姊姊同特·脫拉伊先生在另外一邊。”

子爵夫人說著對洛希斐特小姐的包廂瞟了一眼,看見特·阿瞿達先生並沒在座,頓時容光煥發。

“她可愛得很。”歐也納瞧了瞧特·紐沁根太太。

“她的眼睫毛黃得發白。”

“不錯,可是多美麗的細腰身!”

“手很大。”

“噢!眼睛美極了!”

“臉太長。”

“長有長的漂亮。”

“真的嗎?那是她運氣了。你瞧她手眼鏡舉起放下的姿勢!每個動作都脫不了高裏奧氣息。”子爵夫人這些話使歐也納大為詫異。

特·鮑賽昂太太擎著手眼鏡照來照去,似乎並沒注意特·紐沁根太太,其實是把每個舉動瞧在眼裏。劇院裏都是漂亮人物。可是特·鮑賽昂太太的年輕,俊俏,風流的表弟,隻注意但斐納·特·紐沁根一個,叫但斐納看了著實得意。

“先生,你對她盡瞧下去,要給人家笑話了。這樣不顧一切的死盯人是不會成功的。

“親愛的表姊,我已經屢次承蒙你照應,倘使你願意成全我的話,隻請你給我一次惠而不費的幫助。我已經入迷了。”

“這麼快?”

“是的。”

“就是這一個嗎?”

“還有什麼旁的地方可以施展我的抱負呢?”他對表姊深深的望了一眼,停了一會又道:“特·加裏裏阿諾公爵夫人跟特·裴裏夫人很要好。你見到她的時候,請你把我介紹給她,帶我去赴她下星期一的跳舞會。我可以在那兒碰到特·紐沁根太太,試試我的本領。”

“好吧,既然你已經看中她,你的愛情一定順利。瞧,特·瑪賽在特·迦拉蒂沃納公主的包廂裏。特·紐沁根太太在受罪啦,她氣死啦。要接近一個女人,尤其銀行家的太太,再沒比這個更好的機會了。唐打區的婦女都是喜歡報複的。”

“你碰到這情形又怎麼辦?”

“我麼,我就不聲不響的受苦。”

這時特·阿瞿達侯爵走進特·鮑賽昂太太的包廂。

他說:“因為要來看你,我把事情都弄糟啦,我先提一聲,免得我白白犧牲。”

歐也納覺得子爵夫人臉上的光輝是真愛情的表示,不能同巴黎式的調情打趣,裝腔作勢混為一談。他對表姊欽佩之下,不說話了,歎了口氣把座位讓給阿瞿達,心裏想:“一個女人愛到這個地步,真是多高尚,多了不起!這家夥為了一個玩具式的娃娃把她丟了,真教人想不通。”他像小孩子一樣氣憤之極,很想在特·鮑賽昂太太腳下打滾,恨不得有魔鬼般的力量把她搶到自己心坎裏,像一隻鷹在平原上把一頭還沒斷奶的小白山羊抓到窩裏去。在這個粉白黛綠的博物院中沒有一幅屬於他的畫,沒有一個屬於他的情婦,他覺得很委屈。他想:“有一個情婦等於有了王侯的地位,有了權勢的標識!”他望著特·紐沁根太太,活像一個受了侮辱的男子瞪著敵人。子爵夫人回頭使了個眼色,對他的知情識趣表示不勝感激。台上第一幕剛演完。

她問阿瞿達:“你和特·紐沁根太太相熟,可以把拉斯蒂涅先生介紹給她嗎?”

侯爵對歐也納說:“哦,她一定很高興見見你的。”

漂亮的葡萄牙人起身挽著大學生的手臂,一眨眼便到了特·紐沁根太太旁邊。

“男爵夫人,”侯爵說道,“我很榮幸能夠給你介紹這位歐也納·特·拉斯蒂涅騎士,特·鮑賽昂太太的表弟。他對你印象非常深刻,我有心成全他,讓他近前來瞻仰瞻仰他的偶像。”

這些話多少帶點打趣和唐突的口吻,可是經過一番巧妙的掩飾,永遠不會使一個女人討厭。特·紐沁根太太微微一笑,把丈夫剛走開而留下的座位讓歐也納坐了。

她說:“我不敢請你留在這兒,一個人有福分跟特·鮑賽昂太太在一起,是不肯走開的。”

“可是,太太,”歐也納低聲回答,“如果我要討表姊的歡心,恐怕就該留在你身邊。”他又提高嗓子,“侯爵來到之前,我們正談著你,談著你大方高雅的風度。”

特·阿瞿達先生抽身告辭了。

“真的,先生,你留在我這兒嗎?”男爵夫人說,“那我們可以相熟了,家姊和我提過你,真是久仰得很!”

“那麼她真會作假,她早已把我擋駕了。”

“怎麼呢?”

“太太,我應當把原因告訴你;不過要說出這樣一樁秘密,先得求你包涵。我是令尊大人的鄰居,當初不知道特·雷斯多太太是他的女兒。我無意中,冒冒失失提了一句,把令姊和令姊夫得罪了。你真想不到,特·朗日公爵夫人和我的表姊,認為這種背棄父親的行為多麼不合體統。我告訴她們經過情形,她們笑壞了。特·鮑賽昂太太把你同令姊做比較,說了你許多好話,說你待高裏奧先生十分孝順。真是,你怎麼能不孝順他呢?他那樣的疼你,叫我看了忌妒。今兒早上我和令尊大人談了你兩小時。剛才陪表姊吃飯的時候,我腦子裏還裝滿了令尊的那番話,我對表姊說:‘我不相信你的美貌能夠跟你的好心相比’大概看到我對你這樣仰慕,特·鮑賽昂太太才特意帶我上這兒來,以她那種慣有的殷勤對我說,我可以有機會碰到你。”

“先生,”銀行家太太說,“承你的情,我感激得很。不久我們就能成為老朋友了。”

“你說的友誼固然不是泛泛之交,我可永遠不願意做你的朋友。”

初出茅廬的人這套印版式的話,女人聽了總很舒服,唯有冷靜的頭腦才會覺得這話空洞貧乏。一個青年人的舉動,音調,目光,使那些廢話變得有聲有色。特·紐沁根太太覺得拉斯蒂涅風流瀟灑。她像所有的女子一樣,沒法回答大學生那些單刀直入的話,扯到旁的事情上去了。

“是的,姊姊對可憐的父親很不好。他卻是像上帝一樣的疼我們。特·紐沁根先生隻許我在白天接待父親,我沒有法兒才讓步的。可是我為此難過了多少時候,哭了多少回。除了平時虐待之外,這種霸道也是破壞我們夫婦生活的一個原因。旁人看我是巴黎最幸福的女子,實際卻是最痛苦的。我對你說這些話,你一定以為我瘋了。可是你認識我父親,不能算外人了。”

“噢!”歐也納回答,“像我這樣願意把身心一齊捧給你的人,你永遠不會碰到第二個。你不是要求幸福麼?”他用那種直扣心弦的聲音說。“啊!如果女人的幸福是要有人愛,有人疼;有一個知己可以訴說心中的欲望,夢想,悲哀,喜悅;把自己的心,把可愛的缺點和美妙的優點一齊顯露出來,不怕被人拿去利用;那麼請相信我,這顆赤誠的心隻能在一個年輕的男子身上找到,因為他有無窮的幻想,隻消你有一點兒暗示,他便為你赴湯蹈火;他還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想知道,因為你便是他整個的世界。我啊,請不要笑我幼稚,我剛從偏僻的內地來,不懂世故,隻認識一般心靈優美的人;我沒有想到什麼愛情。承我的表姊瞧得起,把我看作心腹;從她那兒我才體會到熱情的寶貴;既然沒有一個女人好讓我獻身,我就像希呂彭[63]一樣愛慕所有的女人。可是我剛才進來一看見你,便像觸電似的被你吸住了。我想你已經想了好久!可做夢也想不到你會這樣的美。特·鮑賽昂太太叫我別盡瞧著你,她可不知道你美麗的紅唇,潔白的皮色,溫柔的眼睛,叫人沒有法子不看。你瞧,我也對你說了許多瘋話,可是請你讓我說吧。”

女人最喜歡這些絮絮叨叨的甜言蜜語,連最古板的婦女也會聽進去,即使她們不應該回答。這麼一開場,拉斯蒂涅又放低聲音,說了一大堆體己話;特·紐沁根太太的笑容明明在鼓勵他。她不時對特·迦拉蒂沃納公主包廂裏的特·瑪賽瞟上一眼。拉斯蒂涅陪著特·紐沁根太太,直到她丈夫來找她回去的時候。

“太太,”歐也納說,“在特·加裏裏阿諾公爵夫人的舞會之前,我希望能夠去拜訪你。”

“既然內人請了你,她一定歡迎你的。”特·紐沁根男爵說。一看這個臃腫的亞爾薩斯人的大圓臉,你就知道他是個老奸巨猾。

特·鮑賽昂太太站起來預備和阿瞿達一同走了。歐也納一邊過去作別,一邊想:“事情進行得不錯,我對她說‘你能不能愛我?’她並不怎麼吃驚。韁繩已經扣好,隻要跳上去就行了。”他不知道男爵夫人根本心不在焉,正在等特·瑪賽的一封信,一封令人心碎的決裂的信。歐也納誤會了這意思,以為自己得手了,滿心歡喜,陪子爵夫人走到戲院外邊的廊下,大家都在那兒等車。

002

歐也納走後,阿瞿達對子爵夫人笑著說:“你的表弟簡直換了一個人。他要衝進銀行去了。看他像鰻魚一般靈活,我相信他會抖起來的。也隻有你會教他挑中一個正需要安慰的女人。”

“可是,”特·鮑賽昂太太回答,“先得知道她還愛不愛丟掉她的那一個。”

歐也納從意大利劇院走回聖·日內維新街,一路打著如意算盤。他剛才發現特·雷斯多太太注意他,不管他在子爵夫人的包廂裏,還是在特·紐沁根太太包廂裏,他料定從此那位伯爵夫人不會再把他擋駕了。他也預算一定能夠討元帥夫人喜歡,這樣他在巴黎高等社會的中心就有了四個大戶人家好來往。他已經懂得,雖然還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在這個複雜的名利場中,必須抓住一個機鈕,才能高高在上的控製機器;而他自問的確有教輪子擱淺的力量。“倘若特·紐沁根太太對我有意,我會教她怎樣控製她的丈夫。那家夥是做銀錢生意的,可以幫我一下子發一筆大財。”這些念頭,他並沒想得這樣露骨,他還不夠老練,不能把局勢看清,估計,細細的籌劃;他的主意隻像輕雲一般在天空飄蕩,雖沒有伏脫冷的計劃狠毒,可是放在良心的坩鍋內熔化之下,也未必能提出多少純粹的分子了。一般人就是從這一類的交易開始,終於廉恥蕩然,而今日社會上也相習成風,恬不為怪。方正清白,意誌堅強,疾惡如仇,認為稍出常規便是罪大惡極的人物,在現代比任何時代都寥落了。過去有兩部傑作代表這等清白的性格,一是莫裏哀的《阿賽斯德》,一是比較晚近的沃爾特·司各特的《丁斯父子》。也許性質相反的作品,把一個上流人物,一個野心家如何抹殺良心,走邪路,裝了偽君子而達到目的,曲曲折折描寫下來,會一樣的美,一樣的動人心魄。

拉斯蒂涅走到公寓門口,已經對紐沁根太太著了迷,覺得她身段窈窕,像燕子一樣輕巧。令人心醉的眼睛,仿佛看得見血管而像絲織品一樣細膩的皮膚,迷人的聲音,金黃的頭發,他都一一回想起來;也許他走路的時候全身的血活動了,使腦海中的形象格外富於誘惑性。他粗手粗腳的敲著高老頭的房門,喊:

“喂,鄰居,我見過但斐納太太了。”

“在哪兒?”

“意大利劇院。”

“她玩得怎麼樣?請進來喔。”老人沒穿好衣服就起來開了門,趕緊睡下。

“跟我說呀,她怎麼樣?”他緊跟著問。

歐也納還是第一次走進高老頭的屋子。欣賞過女兒的裝束,再看到父親住的醜地方,他不由得做了個出驚的姿勢。窗上沒有簾子,糊壁紙好幾處受了潮氣而脫落,卷縮,露出煤煙熏黃的石灰。老頭兒躺在破床上,隻有一條薄被,壓腳的棉花毯是用伏蓋太太的舊衣衫縫的。地磚潮濕,全是灰。窗子對麵,一口舊紅木櫃子,帶一點兒鼓形,銅拉手是蔓藤和花葉糾結在一處的形狀;一個木板麵子的洗臉架,放著臉盆和水壺,旁邊是全套剃胡子用具。壁角放著幾雙鞋;床頭小幾,底下沒有門,麵上沒有雲石;壁爐沒有生過火的痕跡,旁邊擺一張胡桃木方桌,高老頭毀掉鍍金盤子就是利用桌上的橫檔。一口破書櫃上放著高老頭的帽子。這套破爛家具還包括兩把椅子,一張草墊陷下去的大靠椅。紅白方格的粗布床幔,用一條破布吊在天花板上。便是最窮的掮客住的閣樓,家具也比高老頭在伏蓋家用的好一些。你看到這間屋子會身上發冷,胸口發悶,像監獄裏陰慘慘的牢房。幸而高老頭沒有留意歐也納把蠟燭放在床幾上時的表情。他翻了個身,把被窩一直蓋到下巴頦兒。

“哎,你說,兩姊妹你喜歡哪一個?”

“我喜歡但斐納太太,”大學生回答,“因為她對你更孝順。”

聽了這句充滿感情的話,老人從床上伸出胳膊,握著歐也納的手,很感動的說:

“多謝多謝,她對你說我什麼來著?”

大學生把男爵夫人的話背了一遍,渲染一番,老頭兒好像聽著上帝的聖旨。

“好孩子!是呀,是呀,她很愛我啊。可是別相信她說阿娜斯大齊的話,姊妹倆為了我彼此忌妒,你明白麼?這更加證明她們的孝心。娜齊也很愛我,我知道的。父親對兒女,就跟上帝對咱們一樣。他會鑽到孩子們的心底裏去,看他們存心怎麼樣。她們兩人心地一樣好。噢!要再有兩個好女婿,不是太幸福了嗎?世界上沒有全福的。倘若我住在她們一起,隻要聽到她們的聲音,知道她們在那兒,看到她們走進走出,像從前在我身邊一樣,那我簡直樂死了。她們穿得漂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