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第一星期的末了,拉斯蒂涅接到兩封信,一封是母親的,一封是大妹妹的。那些一望而知的筆跡使他快樂得心跳,害怕得發抖。對於他的希望,兩張薄薄的紙等於一道生死攸關的判決書。想到父母姊妹的艱苦,他固然有點害怕;可是她們對他的溺愛,他太有把握了,盡可放心大膽吸取她們最後幾滴血。母親的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孩子,你要的錢我寄給你了。但望好好的使用,下次即使要救你性命,我也不能瞞了父親再張羅這樣大的數目,那要動搖我們的命根,拿田地去抵押了。我不知道計劃的內容,自然無從批評;但究竟是什麼性質的計劃,你不敢告訴我呢?要解釋,用不著寫上幾本書,我們為娘的隻要一句話就明白,而這句話可以免得我因為無從捉摸而牽腸掛肚。告訴你,來信使我非常痛苦。好孩子,究竟是什麼情緒使你引起我這樣的恐怖呢?你寫信的時候大概非常難受吧,因為我看信的時候就很難受。你想幹哪一行呢?難道你的前途,你的幸福,就在於裝出你沒有的身份,花費你負擔不起的本錢,浪費你寶貴的求學的光陰,去見識那個社會嗎?孩子,相信你母親吧,拐彎抹角的路決無偉大的成就。像你這種情形的青年,應當以忍耐與安命為美德。我不埋怨你,我不願我們的貢獻對你有半點兒苦味。我的話是一個又相信兒子,又有遠見的母親的話。你知道你的責任所在,我也知道你的心是純潔的,你的用意是極好的。所以我很放心的對你說:好,親愛的,去幹吧!我戰戰兢兢,因為我是母親;但你每走一步,我們的願望和祝福總是陪你一步。謹慎小心呀,親愛的孩子。你應當像大人一般明哲,你心愛的五個人[43]的命運都在你的肩上。是啊,我們的財富都在你身上,正如你的幸福就是我們的幸福。我們都求上帝幫助你的計劃。你的姑母真是好到極點,她甚至懂得你關於手套的話。她很快活的說,她對長子特別軟心。歐也納,你應該深深的愛她,她為你所做的事,等你成功以後再告訴你,否則她的錢要使你燙手的。你們做孩子的還不知道什麼叫作犧牲紀念物!可是我們哪一樣不能為你犧牲呢?她要我告訴你,說她親你的前額,希望你常常快樂。倘不是手指害痛風症,她也要寫信給你呢。父親身體很好。今年的收成超過了我們的希望。再會了,親愛的孩子,關於你妹妹們的事,我不說了,洛爾另外有信給你。她喜歡拉拉扯扯的談家常,我就讓她來了。但求上天使你成功!噢!是的,你非成功不可,歐也納,你使我太痛苦了,我再也受不了第二次。因為巴望能有財產給我的孩子,我才懂得貧窮的滋味。好了,再會吧。切勿杳無音信。接受你母親的親吻吧。

歐也納念完信,哭了。他想到高老頭扭掉鍍金盤子,賣了錢替女兒還債的情景。“你的母親也扭掉了她的首飾,”他對自己說,“姑母賣掉紀念物的時候一定也哭了。你有什麼權利詛咒阿娜斯大齊呢?她為了情人,你為了隻顧自己的前程,你比她強在哪裏?”大學生肚子裏有些熱不可當的感覺。他想放棄上流社會,不拿這筆錢。這種良心上的責備正是心胸高尚的表現,一般人批判同胞的時候不大理會這一點,唯有天上的安琪兒才會考慮到,所以人間的法官所判的罪犯,常常會得到天使的赦免。拉斯蒂涅拆開妹子的信,天真而婉轉的措辭使他心裏輕鬆了些。

親愛的哥哥,你的信來得正好,阿迦德和我,想把我們的錢派作多少用場,簡直決不定買哪樣好了。你像西班牙王的仆人一樣,打碎了主子的表,倒反解決了他的難題;你一句話教我們齊了心。真的,為了選擇問題,我們老是在拌嘴,可做夢也想不到,原來隻有一項用途真正能滿足我們所有的欲望。阿迦德快活得直跳起來。我們倆樂得整天瘋瘋癲癲,以至於(姑母的說法)媽媽扮起一本正經的臉來問:“什麼事呀,兩位小姐?”如果我們因此受到一言半語的埋怨,我相信我們還要快活呢。一個女子為了所愛的人受苦才是樂事!隻有我在快樂之中覺得不痛快,有點兒心事。將來我絕不是一個賢惠的女人,我太會花錢,買了兩根腰帶,一支穿引胸衣小孔的美麗的引針,一些無聊東西,因此我的錢沒有胖子阿迦德多;她很省儉,把洋錢一塊塊積起來像喜鵲一樣[44]。她有兩百法郎!我麼,可憐的朋友,我隻有一百五十。我大大的遭了報應,真想把腰帶扔在井裏,從此我用到腰帶心中就要不舒適了。唉,我揩了你的油。阿迦德真好,她說:“咱們把三百五十法郎合在一塊兒寄給他吧!”實際情形恕不詳細奉告!我們依照你的吩咐,拿了這筆了不得的款子假裝出去散步,一上大路,直奔呂番克村,把錢交給驛站站長格冷貝先生。回來我們身輕如燕。阿迦德問我:“是不是因為快樂我們身體這樣輕?”我們不知講了多少話,恕不細述了。反正談的是你巴黎佬的事。噢!好哥哥,我們真愛你!要說守秘密吧,像我們這樣的調皮姑娘,據姑母說,什麼都做得出來,就是守口如瓶也辦得到。母親和姑母偷偷摸摸的上安古蘭末,兩人對旅行的目標絕口不提,動身之前,還經過一次長時期的會議,我們和男爵大人都不準參加。在拉斯蒂涅國裏,大家紛紛猜測。公主們給王後陛下所繡的小孔紗衫,極秘密的趕起來,把兩條邊補足了。凡端伊方麵決定不砌圍牆,用籬笆代替。小百姓要損失果子,再沒有釘在牆上的果樹,但外人可以賞玩一下園內的好風景。如果王太子需要手帕,特·瑪西阿母後在多年不動的庫房裏,找出了一匹遺忘已久的上等荷蘭細布;阿迦德和洛爾兩位公主,正在打點針線和老是凍得紅紅的手,聽候太子命令。唐·亨利和唐·迦勃裏哀兩位小王子還是那麼淘氣:狂吞葡萄醬,惹姊姊們冒火,不肯念書,喜歡掏鳥窩,吵吵嚷嚷,冒犯禁令去砍伐柳條,做槍做棒。教皇的專使,俗稱為本堂教士,威嚇說要驅逐他們出教,如果他們再放著神聖的文法不學而去舞槍弄棒。再會吧,親愛的哥哥,我這封信表示我對你全心全意的祝福,也表示我對你的友愛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你將來回家,一定有許多事情告訴我!你什麼都不會瞞我,是不是?我是大妹妹呀。姑母曾經透露一句,說你在交際場中頗為得意。

隻講起一個女子,其餘便隻字不提。

隻字不提,當然是對我們囉!喂!歐也納,你需要的話,我們可以省下手帕的布替你做襯衣。關於這一點,快快來信。倘若你馬上要做工很好的漂亮襯衫,我們得立刻趕做;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巴黎式樣,你寄個樣子來,尤其袖口。再會了,再會了!我吻你的左額,那是專屬於我的。另外一張信紙我留給阿迦德,她答應絕不偷看我寫的。可是為保險起見,她寫的時候我要在旁監視。

愛你的妹妹 洛爾·特·拉斯蒂涅

“哦!是啊,是啊,”歐也納心裏想,“無論如何非發財不可!奇珍異寶也報答不了這樣的忠誠。我得把世界上所有的幸福都帶給她們。”他停了一會又想:“一千五百五十法郎,每個法郎都得用在刀口上!洛爾說得不錯。該死!我隻有粗布襯衫。為了男人的幸福,女孩子家會像小偷一樣機靈。她那麼天真,為我設想卻那麼周到,猶如天上的安琪兒,根本不懂得塵世的罪過便寬恕了。”

於是世界是他的了!先把裁縫叫來,探過口氣,居然答應賒賬。見過了脫拉伊先生,拉斯蒂涅懂得裁縫對青年人的生活影響極大。為了賬單,裁縫要不是一個死冤家,便是一個好朋友,總是走極端的。歐也納所找的那個,懂得人要衣裝的老話,自命為能夠把青年人捧出山。後來拉斯蒂涅感激之餘,在他那套巧妙的談吐裏有兩句話,使那個成衣匠發了財:

“我知道有人靠了他做的兩條褲子,攀了一門有兩萬法郎陪嫁的親事。”

一千五百法郎現款,再加可以賒賬的衣服!這麼一來,南方的窮小子變得信心十足。他下樓用早餐的時候,自有一個年輕人有了幾文的那種說不出的神氣。錢落到一個大學生的口袋裏,他馬上覺得有了靠山。走路比從前有勁得多,杠杆有了著力的據點,眼神豐滿,敢於正視一切,全身的動作也靈活起來;隔夜還怯生生的,挨了打不敢還手;此刻可有膽子得罪內閣總理了。他心中有了不可思議的變化:他無所不欲,無所不能,想入非非的又要這樣又要那樣,興高采烈,豪爽非凡,話也多起來了。總之,從前沒有羽毛的小鳥如今長了翅膀。沒有錢的大學生拾取一星半點的歡娛,像一條狗冒著無窮的危險偷一根骨頭,一邊咬著嚼著,吮著骨髓,一邊還在跑。等到小夥子袋裏有了幾枚不容易招留的金洋,就會把樂趣細細的體味,咀嚼,得意非凡,魂靈兒飛上半天,再不知窮苦二字怎講。整個巴黎都是他的了。那是樣樣閃著金光,爆出火花的年齡!成年以後的男女哪還有這種快活勁兒!那是欠債的年齡,提心吊膽的年齡!而就因為提心吊膽,一切歡樂才格外有意思!凡是不熟悉塞納河左岸,沒有在拉丁區混過的人,根本不懂得人生!

拉斯蒂涅咬著伏蓋太太家一個銅子一個的煮熟梨,心上想:“嘿!巴黎的婦女知道了,準會到這兒來向我求愛。”

這時柵門上的鈴聲一響,驛車公司的一個信差走進飯廳。他找歐也納·特·拉斯蒂涅先生,交給他兩隻袋和一張簽字的回單。歐也納被伏脫冷深深的瞅了一眼,好像被鞭子抽了一下。

伏脫冷對他說:“那你可以去找老師學擊劍打槍了。”

“金船到了。”伏蓋太太瞧著錢袋說。

米旭諾小姐不敢對錢袋望,唯恐人家看出她貪心。

“你的媽媽真好。”古的太太說。

“他的媽媽真好。”波阿萊馬上跟了一句。

“對啊,媽媽連血都擠出來了,”伏脫冷道,“現在你可以胡鬧,可以交際,去釣一筆陪嫁,跟那些滿頭桃花的伯爵夫人跳舞了。可是聽我的話,小朋友,靶子場非常去不可。”

伏脫冷做了一個瞄準的姿勢。拉斯蒂涅想拿酒錢給信差,一個錢都掏不出來。伏脫冷拿一個法郎丟給來人。

“你的信用是不錯的。”他望著大學生說。

拉斯蒂涅隻得謝了他,雖然那天從鮑賽昂家回來,彼此搶白過幾句以後,他非常討厭這個家夥。在那八天之內,歐也納和伏脫冷見了麵都不作聲,彼此隻用冷眼觀察。大學生想來想去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大概思想的放射,總是以孕育思想的力量為準的,頭腦要把思想送到什麼地方,思想便落在什麼地方,準確性不下於從炮身裏飛出去的彈丸,效果卻各個不同。有些嬌嫩的個性,思想可以鑽進去損壞組織;也有些武裝堅強的個性,銅牆鐵壁式的頭腦,旁人的意誌打上去隻能頹然墮下,好像炮彈射著城牆一樣;還有軟如棉花的個性,旁人的思想一碰到它便失掉作用,猶如炮彈落在堡壘外麵的泥溝裏。拉斯蒂涅的那種頭腦卻是裝滿了火藥,一觸即發。他朝氣太旺,不能避免思想放射的作用,接觸到別人的感情,不能不感染,許多古怪的現象在他不知不覺之間種在他心裏。他的精神視覺像他的山貓眼睛一樣明徹;每種靈敏的感官都有那種神秘的力量,能夠感知遙遠的思想,也具有那種反應敏捷,往返自如的彈性;我們在優秀的人物身上,善於把握敵人缺點的戰士身上,就是佩服這種彈性。並且一個月以來,歐也納所發展的優點跟缺點一樣多。他的缺點是社會逼出來的,也是滿足他日趨高漲的欲望所必需的。在他的優點中間,有一項是南方人的興奮活潑,喜歡單刀直入解決困難,受不了不上不下的局麵;北方人把這個優點稱為缺點:他們以為這種性格如果是繆拉[45]成功的秘訣,也是他喪命的原因。由此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如果一個南方人把北方人的狡猾和洛阿河彼岸[46]的勇猛聯合起來,就可成為全才,坐上瑞典的王位[47]。因此,拉斯蒂涅絕不能長久處於伏脫冷的炮火之下,而不弄清楚這家夥究竟為敵為友。他常常覺得這怪人看透他的情欲,看透他的心思,而這怪人自己卻把一切藏得那麼嚴,其深不可測正如無所不知,無所不見,而一言不發的斯芬克斯。這時歐也納荷包裏有了幾文,想反抗了。伏脫冷喝完了最後幾口咖啡,預備起身出去,歐也納說:

“對不起,請你等一下。”

“幹嗎?”伏脫冷回答,一邊戴上他的闊邊大帽,提起鐵手杖。平時他常常拿這根手杖在空中舞動,大有三四個強盜來攻擊也不怕的神氣。

“我要還你錢。”拉斯蒂涅說著,急急忙忙解開袋子。數出一百四十法郎給伏蓋太太,說道:“賬算清,朋友親,到今年年底為止,咱們兩訖了。再請兌五法郎零錢給我。”

“朋友親,賬算清。”波阿蒂瞧著伏脫冷重複了一句。

“這兒還你一法郎。”拉斯蒂涅把錢授給那個戴假頭發的斯芬克斯。

“好像你就怕欠我的錢,嗯?”伏脫冷大聲說著,犀利的目光直瞧到他心裏;那副涎皮賴臉的挖苦人的笑容,歐也納一向討厭,想跟他鬧了好幾回了。

“噯……是的。”大學生回答,提著兩隻錢袋預備上樓了。

伏脫冷正要從通到客廳的門裏出去,大學生想從通到樓梯道的門裏出去。

“你知道麼,特·拉斯蒂涅喇麼侯爵大人,你的話不大客氣?”伏脫冷說著,砰的一聲關上客廳的門,迎著大學生走過來。大學生冷冷的瞅著他。

拉斯蒂涅帶上飯廳的門,拉著伏脫冷走到樓梯腳下。樓梯間有扇直達花園的板門,嵌著長玻璃,裝著鐵柵。西爾維正從廚房出來,大學生當著她的麵說:

“伏脫冷先生,我不是侯爵,也不是什麼拉斯蒂涅喇麼。”

“他們要打架了。”米旭諾小姐不關痛癢的說。

“打架!”波阿萊跟著說。

“噢,不會的。”伏蓋太太摩挲著她的一堆洋錢回答。

“他們到菩提樹下去了,”維多莉小姐叫了聲,站起來向窗外張望,“可憐的小夥子沒有錯啊。”

古的太太說:“上樓吧,親愛的孩子,別管閑事。”

古的太太和維多莉起來走到門口,西爾維迎麵攔住了去路,說道:

“什麼事啊?伏脫冷先生對歐也納先生說:咱們來評個理吧!說完抓著他的胳膊,踏著我們的朝鮮薊走過去了。”

這時伏脫冷出現了。——“伏蓋媽媽,”他笑道,“不用怕,我要到菩提樹下去試試我的手槍。”

“哎呀!先生,”維多莉合著手說,“幹嗎你要打死歐也納先生呢?”

伏脫冷退後兩步,瞧著維多莉。

“又是一樁公案,”他那種嘲弄的聲音把可憐的姑娘羞得滿麵通紅,“這小夥子很可愛是不是?你教我想起了一個主意。好,讓我來成全你們倆的幸福吧,美麗的孩子。”

古的太太抓起女孩子的胳膊,一邊走一邊湊在她耳邊說:

“維多莉,你今兒真是莫名其妙。”

伏蓋太太道:“我不願意人家在我這裏打槍,你要驚動鄰居,老清早叫警察上門了!”

“哦!放心,伏蓋媽媽,”伏脫冷回答,“你別慌,我們到靶子場去就是了。”說罷他追上拉斯蒂涅,親熱的抓了他的手臂:

“等會你看我三十五步之外接連五顆子彈打在黑桃A[48]的中心,你不至於泄氣吧?我看你有點生氣了,那你可要糊裏糊塗送命的呢。”

“你不敢啦?”歐也納說。

“別惹我,”伏脫冷道,“今兒天氣不冷,來這兒坐吧,”他指著幾隻綠漆的凳子,“行,這兒不會有人聽見了。我要跟你談談。你是一個好小子,我不願意傷了你。咱家鬼——(嚇!該死!)咱家伏脫冷可以賭咒,我真喜歡你。為什麼?我會告訴你的。現在隻要你知道,我把你認識得清清楚楚,好像你是我生的一般。我可以給你證明。哎,把袋子放在這兒吧。”他指著圓桌說。

拉斯蒂涅把錢袋放在桌上,他不懂這家夥本來說要打死他,怎麼又忽然裝作他的保護人。

“你很想知道我是誰,幹過什麼事,現在又幹些什麼。你太好奇了,孩子。哎,不用急。我的話長呢。我倒過楣。你先聽著,等會再回答。我過去的身世,倒過楣三個字兒就可以說完了。我是誰?伏脫冷。做些什麼?做我愛做的事。完啦。你要知道我的性格嗎?隻要對我好的或是我覺得投機的人,我對他們和氣得很。這種人可以百無禁忌,盡管在我小腿上踢幾腳,我也不會說一聲哼,當心!可是,小乖乖!那些跟我找麻煩的人,或是我覺得不對勁的,我會凶得像魔鬼。還得告訴你,我把殺人當作——呸——這樣的玩意兒!”說著他唾了一道口水,“不過我的殺人殺的很得體,倘使非殺不可的話。我是你們所說的藝術家。別小看我,我念過貝凡紐多·徹裏尼[49]的《回憶錄》,還是念的意大利文的原作!他是一個會作樂的好漢,我跟他學會了模仿天意,所謂天意,就是不分青紅皂白把我們亂殺一陣。我也學會了到處愛美。你說:單槍匹馬跟所有的人作對,把他們一齊打倒,不是挺美嗎?對你們這個亂七八糟的社會組織,我仔細想過。告訴你,孩子,決鬥是小娃娃的玩意兒,簡直胡鬧。兩個人中間有一個多餘的時候,隻有傻瓜才會聽憑偶然去決定。決鬥嗎?就像猜銅板!呃!我一口氣在黑桃A的中心打進五顆子彈,一顆釘著一顆,還是在三十五步之外!有了這些小本領,總以為打中個把人是沒問題的了。唉!哪知我隔開二十步打一個人竟沒有中。對麵那混蛋,一輩子沒有拿過手槍,可是你瞧!”他說著解開背心,露出像熊背一樣多毛的胸脯,生著一簇教人又惡心又害怕的黃毛,“那乳臭未幹的小子竟然把我的毛燒焦了。”他把拉斯蒂涅的手指按在他乳房的一個窟窿上。“那時我還是一個孩子,像你這個年紀,二十一歲。我還相信一些東西,譬如說,相信一個女人的愛情,相信那些弄得你七葷八素的荒唐事兒。我們交起手來,你可能把我打死。假定我躺在地下了,你怎麼辦?得逃走囉,上瑞士去,白吃爸爸的,而爸爸也沒有幾文。你現在的情形,讓我來點醒你;我的看法高人一等,因為我有生活經驗,知道隻有兩條路好走:不是糊裏糊塗的服從,就是反抗。我,還用說嗎?我對什麼都不服從。照你現在這個派頭,你知道你需要什麼,一百萬家財,而且要快;不然的話,你盡管胡思亂想,一切都是水中撈月,白費!這一百萬,我來給你吧。”他停了一下,望著歐也納。“啊!啊!現在你對伏脫冷老頭的神氣好一些了。一聽我那句話,你就像小姑娘聽見人家說了聲:晚上見,便理理毛,舐舐嘴唇,有如喝過牛奶的貓咪。這才對啦。來,來,咱們合作吧。先算算你那筆賬,小朋友。家鄉,咱們有爸爸,媽媽,祖姑母,兩個妹妹(一個十八,一個十七),兩個兄弟(一個十五,一個十歲),這是咱們的花名冊。祖姑母管教兩個妹妹,神甫教兩個兄弟拉丁文。家裏總是多喝栗子湯,少吃白麵包;爸爸非常愛惜他的褲子,媽媽難得添一件冬衣和夏衣,妹妹們能將就便將就了。我什麼都知道,我住過南方。要是家裏每年給你一千二,田裏的收入統共隻有三千,那麼你們的情形就是這樣。咱們有一個廚娘,一個當差,麵子總要顧到,爸爸還是男爵呢。至於咱們自己,咱們有野心,有鮑賽昂家撐腰,咱們拚著兩條腿走去,心裏想發財,袋裏空空如也;嘴裏吃著伏蓋媽媽的起碼飯菜,心裏愛著聖·日耳曼區的山珍海味;睡的是破床,想的是高堂大廈!我不責備你的欲望。我的小心肝,野心不是個個人有的。你去問問娘兒們,她們追求的是怎麼樣的男人,還不是野心家?野心家比旁的男子腰粗臂胖,血中鐵質更多,心也更熱。女人強壯的時候真快樂,真好看,所以在男人中專挑有力氣的愛,便是給他壓壞也甘心。我一項一項舉出你的欲望,好向你提出問題。問題是這樣:咱們肚子餓得像狼,牙齒又尖又快,怎麼辦才能弄到大魚大肉?第一要吞下《法典》,那可不是好玩的事,也學不到什麼;可是這一關非過不可。好,就算過了關,咱們去當律師,預備將來在重罪法庭當一個庭長,把一些英雄好漢,肩膀上刺了T.F.[50]打發出去,好讓財主們太太平平的睡覺。這可不是味兒,而且時間很長。先得在巴黎愁眉苦臉的熬兩年,對咱們饞涎欲滴的美果隻許看,不許碰。老想要而要不到,才磨人呢。倘若你麵無血色,性格軟綿綿的像條蟲,那還不成問題;不幸咱們的血像獅子的一樣滾燙,胃口奇好,一天可以胡鬧二十次。這樣你就受罪啦,受好天爺地獄裏最凶的刑罰啦。就算你安分守己,隻喝牛奶,做些哀傷的詩;可是熬盡了千辛萬苦,憋著一肚子怨氣之後,你總得,不管你怎樣的胸襟高曠,先要在一個混蛋手下當代理檢察,在什麼破落的小城裏:政府丟給你一千法郎薪水,好像把殘羹冷飯扔給一條肉鋪裏的狗。你的職司是釘在小偷背後狂吠,替有錢的人辯護,把有心肝的送上斷頭台。你非這樣不可!要沒有靠山,你就在內地法院裏發黴。到三十歲,你可以當一名年俸一千二的推事,倘若捧住飯碗的話。熬到四十歲,娶一個磨坊主人的女兒,帶來六千上下的陪嫁。得啦,謝謝吧。要是有靠山,三十歲上你便是檢察官,五千法郎薪水,娶的是區長的女兒。再玩一下卑鄙的政治手段,譬如讀選舉票,把自由黨的瑪虞哀念作保王黨的維萊(既然押韻,用不著良心不安),你可以在四十歲上升做首席檢察官,還能當議員。你要注意,親愛的孩子,這麼做是要咱們昧一下良心,吃二十年苦,無聲無臭的受二十年難,咱們的姊妹隻能當老姑娘終身。還得奉告一句:首席檢察官的缺份,全法國統共隻有二十個,候補的有兩萬,其中盡有些不要臉的,為了升官發財,不惜出賣妻兒子女。如果這一行你覺得倒胃口,那麼再來瞧瞧旁的。特·拉斯蒂涅男爵有意當律師嗎?噢!好極了!先得熬上十年,每月一千法郎開銷,要一套藏書,一間事務所,出去應酬,卑躬屈膝的巴結訴訟代理人,才能招攬案子,到法院去吃灰。要是這一行能夠使你出頭,那也罷了;可是你去問一問,五十歲左右每年掙五萬法郎以上的律師,巴黎有沒有五個?嚇!與其受這樣的委屈,還不如去當海盜。再說,哪兒來的本錢?這都泄氣得很。不錯,還有一條出路是女人的陪嫁。哦,你願意結婚嗎?那等於把一塊石頭掛上自己的脖子。何況為了金錢而結婚,咱們的榮譽感,咱們的誌氣,又放到哪兒去?還不如現在就反抗社會!像一條蛇似的躺在女人前麵,舐著丈母的腳,做出叫母豬也害臊的卑鄙事情,呸!這樣要能換到幸福,倒還罷了。但這種情形之下娶來的老婆,會教你倒黴得像陰溝蓋。跟自己的老婆鬥還不如同男人打架。這是人生的三岔口,朋友,你挑吧。你已經挑定了,你去過表親鮑賽昂家,嗅到了富貴氣。你也去過高老頭的女兒雷斯多太太家,聞到了巴黎婦女的味道。那天你回來,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幾個字:往上爬!不顧一切的往上爬。我暗中叫好,心裏想這倒是一個配我脾胃的漢子。你要用錢,哪兒去找呢?你抽了姊妹的血。做弟兄的多多少少全騙過姊妹的錢。你家鄉多的是栗子,少的是洋錢,天知道怎麼弄來的一千五百法郎,往外溜的時候跟大兵出門搶劫一樣快錢完了怎麼辦?用功嗎?用功的結果,你現在明白了,是給波阿萊那等角色老來在伏蓋媽媽家租間屋子。跟你情形相仿的四五萬青年,此刻都有一個問題要解決:趕快掙一筆財產。你是其中的一個。你想:你們要怎樣的拚命,怎樣的鬥爭;勢必你吞我,我吞你,像一個瓶裏的許多蜘蛛,因為根本沒有四五萬個好缺份。你知道巴黎的人怎麼打天下的?不是靠天才的光芒,就是靠腐蝕的本領。在這個人堆裏,不像炮彈一般轟進去,就得像瘟疫一般鑽進去。清白老實一無用處。在天才的威力之下,大家會屈服;先是恨他,毀謗他,因為他一口獨吞,不肯分肥;可是他要堅持的話,大家便屈服了;總而言之,沒法把你埋在土裏的時候,就向你磕頭。雄才大略是少有的,遍地風行的是腐化墮落。社會上多的是飯桶,而腐蝕便是飯桶的武器,你到處覺得有它的刀尖。有些男人,全部家私不過六千法郎薪水,老婆的衣著花到一萬以上。收入隻有一千二的小職員也會買田買地。你可以看到一些女人出賣身體,為的要跟貴族院議員的公子,坐了車到長野跑馬場的中央大道上去奔馳。女兒有了五萬法郎進款,可憐的膿包高老頭還不得不替女兒還債,那是你親眼目睹的。你試著瞧吧,在巴黎走兩三步路要不碰到這一類的鬼玩意才怪。我敢把腦袋跟這一堆生菜打賭,你要碰到什麼你中意的女人,不管是誰,不管怎樣有錢,美麗,年輕,你馬上掉在黃蜂窩裏。她們受著法律束縛,什麼事都得跟丈夫明爭暗鬥。為了情人,衣著,孩子,家裏的開銷,虛榮,所玩的手段,簡直說不完,反正不是為了高尚的動機。所以正人君子是大眾的公敵。你知道什麼叫作正人君子嗎?在巴黎,正人君子是不聲不響,不願分贓的人。至於那批可憐的公共奴隸,到處做苦工而沒有報酬的,還沒有包括在內;我管他們叫作相信上帝的傻瓜。當然這是德行的最高峰,愚不可及的好榜樣,同時也是苦海。倘若上帝開個玩笑,在最後審判時缺席一下,那些好人包你都要愁眉苦臉!因此,你要想快快發財,必須現在已經有錢,或者裝作有錢。要弄大錢,就該大刀闊斧的幹,要不就完事大吉。三百六十行中,倘使有十幾個人成功得快,大家便管他們叫作賊。你自己去找結論吧。人生就是這麼回事。跟廚房一樣腥臭。要撈油水不能怕弄髒手,隻消事後洗幹淨:今日所謂道德,不過是這一點。我這樣議論社會是有權利的,因為我認識社會。你以為我責備社會嗎?絕對不是。世界一向是這樣的。道德家永遠改變不了它。人是不完全的,不過他的作假有時多有時少,一般傻子便跟著說風俗淳樸了,或是澆薄了。我並不幫平民罵富翁:上中下三等的人都是一樣的人。這些高等野獸,每一百萬中間總有十來個狠家夥,高高的坐在一切之上,甚至坐在法律之上,我便是其中之一。你要有種,你就揚著臉一直線往前衝。可是你得跟妒忌,毀謗,庸俗鬥爭,跟所有的人鬥爭。拿破侖碰到一個叫作奧勃裏的陸軍部長,差一點送他往殖民地[51]。你自己忖一忖吧!看你是否能每天早上起來,比隔夜更有勇氣。倘然是的話,我可以給你提出一個誰也不會拒絕的計劃。喂,你聽著。我有個主意在這兒。我想過一種長老生活,在美國南部弄一大塊田地,就算十萬阿爾邦吧[52]。我要在那邊種植,買奴隸,靠了賣牛,賣煙草,賣林木的生意掙他幾百萬,把日子過得像小皇帝一樣;那樣隨心所欲的生活,蹲在這兒破窯裏的人連做夢也做不到的。我是一個大詩人。我的詩不是寫下來的,而是在行動和感情上表現的。此刻我有五萬法郎,隻夠買四十名黑人。我需要二十萬法郎,因為我要兩百個黑人,才能滿足我長老生活的癮。黑人,你懂不懂?那是一些自生自發的孩子,你愛把他們怎辦就怎辦,絕沒有一個好奇的檢察官來過問。有了這筆黑資本,十年之內可以掙到三四百萬。我要成功了,就沒有人盤問我出身。我就是四百萬先生,合眾國公民。那時我才五十歲,不至於發黴,我愛怎麼玩兒就怎麼玩兒。總而言之,倘若我替你弄到一百萬陪嫁,你肯不肯給我二十萬?兩成傭金,不算太多吧?你可以教小媳婦兒愛你。一朝結了婚,你得表示不安,懊惱,半個月工夫裝作悶悶不樂。然後,某一天夜裏,先來一番裝腔作勢,再在兩次親吻之間,對你老婆說出有二十萬的債,當然那時要把她叫作心肝寶貝囉!這種戲文天天都有一批最優秀的青年在搬演。一個少女把心給了你,還怕不肯打開錢袋嗎?你以為你損失了嗎?不。一樁買賣就能把二十萬撈回來。憑你的資本,憑你的頭腦,掙多大的家財都不成問題。於是乎[53],你在六個月中間造成了你的幸福,造成了一個小嬌娘的幸福,還有伏脫冷老頭的幸福,還有你父母姊妹的幸福,他們此刻不是缺少木柴,手指凍得發疼嗎?我的提議跟條件,你不用大驚小怪!巴黎六十件美滿的婚姻,總有四十七件是這一類的交易。公證人公會曾經強逼某先生……”

“要我怎麼辦呢?”拉斯蒂涅急不可待的打斷了伏脫冷的話。

“噢,用不著你多費心的,”伏脫冷回答的時候,那種高興好比一個漁翁覺得魚兒上了鉤,“你聽我說!凡是可憐的,遭難的女子,她的心等於一塊極需要愛情的海綿,隻消一滴感情,立刻膨脹。追求一個孤獨,絕望,貧窮,想不到將來有大家私的姑娘,呃!那簡直是拿了一手同花順子,或是知道了頭獎的號碼去買獎券,或是得了消息去做公債。你的親事就像在三和土上打了根基。一朝有幾百萬家財落在那姑娘頭上,她會當作泥土一般扔在你腳下,說道:‘拿吧,我的心肝!拿吧,阿陶夫!阿弗萊!拿吧,歐也納!’隻消阿陶夫,阿弗萊,或者歐也納有那聰明的頭腦肯為她犧牲。所謂犧牲,不過是賣掉一套舊衣服,換幾個錢一同上藍鍾飯鋪吃一頓香菌包子;晚上再到滑稽劇院看一場戲;或者把表送往當鋪,買一條披肩送她。那些愛情的小玩意兒,無須跟你細說;多少女人都喜歡那一套,譬如寫情書的時候,在信箋上灑幾滴水冒充眼淚等等:我看你似乎完全懂得調情的把戲。你瞧,巴黎仿佛新大陸上的森林,有無數的野蠻民族在活動,什麼伊林諾人,許龍人,都在社會上靠打獵過活。你是個追求百萬家財的獵人,得用陷阱,用鳥笛,用哨子去獵取。打獵的種類很多:有的獵取陪嫁;有的獵取破產後的清算[54];有的出賣良心,有的出賣無法抵抗的定戶[55]。凡是滿載而歸的人都被敬重,慶賀,受上流社會招待。說句公平話,巴黎的確是世界上最好客的城市。如果歐洲各大京城高傲的貴族,不許一個聲名狼藉的百萬富翁跟他們稱兄道弟,巴黎自會對他張開臂抱,赴他的宴會,吃他的飯,跟他碰杯,祝賀他的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