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也妮·葛朗台 01 中產階級的麵目(3 / 3)

葛朗台太太永遠穿一件淡綠綢衫,照例得穿上一年;戴一條棉料的白圍巾,頭上一頂草帽,差不多永遠係一條黑紗圍身。難得出門,鞋子很省。總之,她自己從來不想要一點兒什麼。

有時,葛朗台想起自從上次給了她六法郎以後已經有好久,覺得過意不去,便在出售當年收成的契約上添注一筆,要買主掏出些中金給他太太。向葛朗台買酒的荷蘭商人或比國商人,總得破費上百法郎,這就是葛朗台太太一年之中最可觀的進款。

可是,她一朝拿到了上百法郎,丈夫往往對她說,仿佛他們用的錢一向是公賬似的:“借幾個子兒給我,好不好?”可憐的女人,老是聽到懺悔師說男人是她的夫君是她的主人,所以覺得能夠幫他忙是最快活不過的,一個冬天也就還了他好些中金。

葛朗台掏出了做零用、買針線、付女兒衣著的六法郎月費,把錢袋扣上之後,總不忘了向他女人問一聲:

“喂,媽媽,你想要一點兒什麼嗎?”

“噢,那個,慢慢再說罷。”葛朗台太太回答,她覺得做母親的應該保持她的尊嚴。

這種偉大真是白費!葛朗台自以為對太太慷慨得很呢。像拿儂,葛朗台太太,歐也妮小姐這等人物,倘使給哲學家碰到了,不是很有理由覺得上帝的本性是喜歡跟人開玩笑嗎?

在初次提到歐也妮婚事的那餐晚飯之後,拿儂到樓上葛朗台先生房裏拿一瓶果子酒,下來的時候幾乎摔了一跤。

“蠢東西,”葛朗台先生叫道,“你也會栽筋鬥嗎,你?”

“哎喲,先生,那是你的樓梯不行呀。”

“不錯,”葛朗台太太接口,“你早該修理了,昨天晚上,歐也妮也險些兒扭壞了腳。”

葛朗台看見拿儂臉色發白,便說:

“好,既然是歐也妮的生日,你又幾乎摔跤,就請你喝一杯果子酒壓壓驚吧。”

“真是,這杯酒是我把命拚來的喔。換了別人,瓶子早已摔掉了;我哪怕碰斷肘子,也要把酒瓶擎得老高,不讓它砸破呢。”

“可憐的拿儂!”葛朗台一邊說一邊替她斟酒。

“跌痛沒有?”歐也妮很關切的望著她問。

“沒有,我挺一挺腰就站住了。”

“得啦,既然是歐也妮的生日,”葛朗台說,“我就去替你們修理踏級吧。你們這般人,就不會揀結實的地方落腳。”

葛朗台拿了燭台,走到烤麵包的房裏去拿木板,釘子和工具,讓太太,女兒,傭人坐在暗裏,除了壁爐的活潑的火焰之外,沒有一點兒光亮。拿儂聽見他在樓梯上敲擊的聲音,便問:

“要不要幫忙?”

“不用,不用!我會對付。”老箍桶匠回答。

葛朗台一邊修理蟲蛀的樓梯,一邊想起少年時代的事情,直著喉嚨打呼哨。這時候,三位克羅旭來敲門了。

“是你嗎,克羅旭先生?”拿儂湊在鐵柵上張了一張。

“是的。”所長回答。

拿儂打開大門,壁爐的火光照在環洞裏,三位克羅旭才看清了堂屋的門口。拿儂聞到花香,便說:

“啊!你們是來拜壽的。”

“對不起,諸位,”葛朗台聽出了客人的聲音,嚷道,“我馬上就來!不瞞你們說,樓梯的踏級壞了,我自己在修呢。”

“不招呼,不招呼!葛朗台先生。區區煤炭匠,在家也好當市長。”所長引經據典的說完,獨自笑開了,卻沒有人懂得他把成語改頭換麵,影射葛朗台當過區長。

葛朗台母女倆站了起來。所長趁堂屋裏沒有燈光,便對歐也妮說道:

“小姐,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祝賀你年年快樂,歲歲康強!”

說著他獻上一大束索漠城裏少有的鮮花;然後抓著獨養女兒的肘子,把她脖子兩邊親了一下,那副得意的神氣把歐也妮羞得什麼似的。所長,像一隻生鏽的大鐵釘,自以為這樣就是追求女人。

“所長先生,不用拘束啊,”葛朗台走進來說,“過節的日子,照例得痛快一下。”

克羅旭神甫也捧著他的一束花,接口說:

“跟令愛在一塊兒,舍侄覺得天天都是過節呢。”

說完話,神甫吻了吻歐也妮的手。公證人克羅旭卻老實不客氣親了她的腮幫,說:

“哎,哎,歲月催人,又是一年了。”

葛朗台有了一句笑話,輕易不肯放棄,隻要自己覺得好玩,會三番四複的說個不休;他把燭台往座鍾前麵一放,說道:

“既然是歐也妮的生日,咱們就大放光明吧!”

他很小心的摘下燈台上的管子,每根按上了燈芯盤,從拿儂手裏接過一根紙卷的新蠟燭,放入洞眼,插妥了,點上了,然後走去坐在太太旁邊,把客人,女兒,和兩支蠟燭,輪流打量過來。克羅旭神甫矮小肥胖,渾身是肉,茶紅的假頭發,像是壓扁了的,臉孔像個愛開玩笑的老太婆,套一雙銀搭扣的結實的鞋子,他把腳一伸,問道:

“台·格拉桑他們沒有來嗎?”

“還沒有。”葛朗台回答。

“他們會來嗎?”老公證人扭動著那張腳爐蓋似的臉,問。

“我想會來的。”葛朗台太太回答。

“府上的葡萄收割完了嗎?”特·篷風所長打聽葛朗台。

“統統完了!”葛朗台老頭說著,站起身來在堂屋裏踱步,他把胸脯一挺的那股勁兒,跟“統統完了”四個字一樣驕傲。

長腳拿儂不敢闖入過節的場麵,便在廚房內點起蠟燭,坐在灶旁預備績麻。葛朗台從過道的門裏瞥見了,踱過去嚷道:

“拿儂,你能不能滅了灶火,熄了蠟燭,上我們這兒來?嘿!這裏地方大得很,怕擠不下嗎?”

“可是先生,你們那裏有貴客哪。”

“怕什麼?他們不跟你一樣是上帝造的嗎?”

葛朗台說完又走過來問所長:

“府上的收成脫手沒有?”

“沒有。老實說,我不想賣。現在的酒固然好,過兩年更好。你知道,地主都發誓要堅持公議的價格。那些比國人這次休想占便宜了。他們這回不買,下回還是要來的。”

“不錯,可是咱們要齊心啊。”葛朗台的語調,教所長打了一個寒噤。

“他會不會跟他們暗中談判呢?”克羅旭心裏想。

這時大門上錘子響了一下,報告台·格拉桑一家來了。葛朗台太太和克羅旭神甫才開始的話題,隻得擱過一邊。

台·格拉桑太太是那種矮小活潑的女人,身材肥胖,皮膚白裏泛紅,過著修道院式的內地生活,律身謹嚴,所以在四十歲上還顯得年輕。這等女子仿佛過時的最後幾朵薔薇,叫人看了舒服,但它們的花瓣有種說不出的冰冷的感覺,香氣也淡薄得很了。她穿著相當講究,行頭都從巴黎帶來,索漠的時裝就把她做標準,而且家裏經常舉行晚會。

她的丈夫在拿破侖的禁衛軍中當過連長,在奧斯丹列茲一役受了重傷,退伍了,對葛朗台雖然尊敬,但是爽直非凡,不失軍人本色。

“你好,葛朗台。”他說著向葡萄園主伸出手來,一副儼然的氣派是他一向用來壓倒克羅旭的,向葛朗台太太行過禮,他又對歐也妮說:“小姐,你老是這樣美,這樣賢惠,簡直想不出祝賀你的話。”

然後他從跟班手裏接過一口匣子遞過去,裏麵裝著一株好望角的鐵樹,這種花還是最近帶到歐洲而極少見的。

台·格拉桑太太非常親熱的擁抱了歐也妮,握著她的手說:

“我的一點小意思,教阿道夫代獻吧。”

一個頭發金黃,個子高大的青年,蒼白,嬌弱,舉動相當文雅,外表很羞怯,可是最近到巴黎念法律,膳宿之外,居然花掉上萬法郎。這時他走到歐也妮前麵,親了親她的腮幫,獻上一個針線匣子,所有的零件都是鍍金的;匣麵上哥特式的花體字,把歐也妮姓名的縮寫刻得不壞,好似做工很精巧,其實全部是騙人的起碼貨。

歐也妮揭開匣子,感到一種出乎意料的快樂,那是使所有的少女臉紅,寒戰,高興得發抖的快樂。她望著父親,似乎問他可不可以接受。葛朗台說一聲:“收下罷,孩子!”那強勁有力的音調竟可以使一個角兒成名呢。

這樣貴重的禮物,獨養女兒還是第一遭看見,她的快活與興奮的目光,使勁盯住了阿道夫·台·格拉桑,把三位克羅旭看呆了。台·格拉桑先生掏出鼻煙壺,讓了一下主人,自己聞了一下,把藍外套鈕孔上“榮譽團”絲帶上的煙末,抖幹淨了,旋過頭去望著幾位克羅旭,神氣之間仿佛說:“嘿,瞧我這一手!”

台·格拉桑太太就像一個喜歡譏笑人家的女子,裝作特意尋找克羅旭他們的禮物,把藍瓶裏的鮮花瞅了一眼。在這番微妙的比賽中,大家圍坐在壁爐前麵;克羅旭神甫卻丟下眾人,徑自和葛朗台踱到堂屋那一頭,離台·格拉桑最遠的窗洞旁邊,咬著守財奴的耳朵說:

“這些人簡直把錢往窗外扔。”

“沒有關係,反正是扔在我的地窖裏。”葛朗台回答。

“你給女兒打把金剪刀也打得起呢。”神甫又道。

“金剪刀有什麼稀罕,我給她的東西名貴得多哩。”

克羅旭所長那豬肝色的臉本來就不體麵,加上亂蓬蓬的頭發,愈顯得難看了。神甫望著他,心裏想:

“這位老侄真是一個傻瓜,一點討人喜歡的小玩意兒都想不出來!”

這時台·格拉桑太太嚷道:

“咱們陪你玩一會兒牌吧,葛朗台太太。”

“這麼多人,好來兩局呢……”

“既然是歐也妮的生日,你們不妨來個摸彩的玩意,讓兩個孩子也參加。”老箍桶匠一邊說一邊指著歐也妮和阿道夫,他自己是對什麼遊戲都從不參加的。

“來,拿儂,擺桌子。”

“我們來幫忙,拿儂。”台·格拉桑太太很高興的說,她因為得了歐也妮的歡心,快活得不得了。那位獨養女兒對她說:

“我一輩子都沒有這麼快樂過,我從沒見過這樣漂亮的東西。”

台·格拉桑太太便咬著她的耳朵:

“那是阿道夫從巴黎捎來的,他親自挑的呢。”

“好,好,你去灌迷湯罷,刁鑽促狹的鬼女人!”所長心裏想,“一朝你家有什麼官司落在我手中,不管是你的還是你丈夫的,哼,看你有好結果吧。”

公證人坐在一旁,神色泰然的望著神甫,想道:

“台·格拉桑他們是白費心的。我的家私,我兄弟的,侄子的,合在一起有一百十萬。台·格拉桑最多也不過抵得一半,何況他們還有一個女兒要嫁!好吧,他們愛送禮就送吧!終有一天,獨養女兒跟他們的禮物,會一股腦兒落在咱們手裏的。”

八點半,兩張牌桌端整好了。俊俏的台·格拉桑太太居然能夠把兒子安排在歐也妮旁邊。各人拿著一塊有數目字與格子的紙板,抓著藍玻璃的碼子,開始玩了。這聚精會神的一幕,雖然表麵上平淡無奇,所有的角兒裝作聽著老公證人的笑話——他摸一顆碼子,念一個數目,總要開一次玩笑——其實都念念不忘的想著葛朗台的幾百萬家私。

老箍桶匠躊躇滿誌的把台·格拉桑太太時髦的打扮,粉紅的帽飾,銀行家威武的臉相,還有阿道夫,所長,神甫,公證人的腦袋,一個個的打量過來,暗自想道:

“他們都看中我的錢,為了我女兒到這兒來受罪。哼!我的女兒,休想;我就利用這般人替我釣魚!”

灰色的老客廳裏,黑魆魆的隻點兩支蠟燭,居然也有家庭的歡樂;拿儂的紡車聲,替眾人的笑聲當著伴奏,可是隻有歐也妮和她母親的笑才是真心的;小人的心胸都在關切重大的利益;這位姑娘受到奉承,包圍,以為他們的友誼都是真情實意,仿佛一隻小鳥全不知道給人家標著高價作為賭注。這種種使那天晚上的情景顯得又可笑又可歎。這原是古往今來到處在搬演的活劇,這兒不過表現得最簡單罷了。利用兩家的假殷勤而占足便宜的葛朗台,是這一幕的主角,有了他,這一幕才有意義。單憑這個人的臉,不是就象征了法力無邊的財神,現代人的上帝嗎?

人生的溫情在此隻居於次要地位;它隻能激動拿儂,歐也妮和她母親三顆純潔的心。而且她們能有這麼一點天真,還是因為她們蒙在鼓裏,一無所知!葛朗台的財富,母女倆全不知道;她們對人生的看法,隻憑一些渺茫的觀念,對金錢既不看重也不看輕,她們一向就用不到它。她們的情感雖然無形中受了傷害,依舊很強烈,而且是她們生命的真諦,使她們在這一群唯利是圖的人中間別具一格。人類的處境就是這一點可怕!沒有一宗幸福不是靠糊塗得來的。

葛朗台太太中了十六個銅子的彩,在這兒是破天荒第一遭的大彩;長腳拿儂看見太太有這許多錢上袋,快活得笑了。正在這時候,大門上砰的一聲,錘子敲得那麼響,把太太們嚇得從椅子上直跳起來。

“這種敲門的氣派絕不是本地人。”公證人說。

“哪有這樣敲法的!”拿儂說,“難道想砸破大門嗎?”

“哪個混賬東西!”葛朗台咕嚕著。

拿儂在兩支蠟燭中拿了一支去開門,葛朗台跟著她。

“葛朗台!葛朗台!”他太太莫名其妙的害怕起來,望堂屋門口追上去叫。

牌桌上的人都麵麵相覷。

“咱們一塊兒去怎麼樣?”台·格拉桑說,“這種敲門有點兒來意不善。”

台·格拉桑才看見一個青年人的模樣,後麵跟著驛站上的腳夫,扛了兩口大箱子,拖了幾個鋪蓋卷,葛朗台便突然轉過身來對太太說:

“玩你們的,太太,讓我來招呼客人。”

說著他把客廳的門使勁一拉。那些騷動的客人都歸了原位,卻並沒玩下去。台·格拉桑太太問她的丈夫:

“是不是索漠城裏的人?”

“不,外地來的。”

“一定是巴黎來的了。”

公證人掏出一隻兩指厚的老表,形式像荷蘭戰艦,瞧了瞧說:

“不錯,正九點。該死,驛車倒從來不脫班。”

“客人還年輕嗎?”克羅旭神甫問。

“年輕,”台·格拉桑答道,“帶來的行李至少有三百斤。”

“拿儂還不進來。”歐也妮說。

“大概是府上的親戚吧。”所長插了句嘴。

“咱們下注吧,”葛朗台太太輕聲輕氣的叫道,“聽葛朗台的聲音,他很不高興;也許他不願意我們談論他的事。”

“小姐,”阿道夫對坐在隔壁的歐也妮說,“一定是你的堂兄弟葛朗台,一個挺漂亮的青年,我在紐沁根先生家的跳舞會上見過的。”

阿道夫停住不說了,他給母親踩了一腳;她高聲叫他拿出兩個銅子來押,又咬著他的耳朵:

“別多嘴,你這個傻瓜!”

這時大家聽見拿儂和腳夫走上樓梯的聲音;葛朗台帶著客人進了堂屋。幾分鍾以來,個個人都給不速之客提足了精神,好奇得不得了,所以他的到場,他的出現,在這些人中間,猶如蜂房裏掉進了一隻蝸牛,或是鄉下黝黑的雞場裏闖進了一隻孔雀。

“到壁爐這邊來坐吧。”葛朗台招呼他。

年輕的陌生人就坐之前,對眾人客客氣氣鞠了一躬。男客都起身還禮,太太們都深深的福了一福。

“你冷了吧,先生?”葛朗台太太說,“你大概從……”

葛朗台捧著一封信在念,馬上停下來截住了太太的話:

“嘿!娘兒腔!不用煩,讓他歇歇再說。”

“可是父親,也許客人需要什麼呢。”歐也妮說。

“他會開口的。”老頭兒厲聲回答。

這種情形隻有那位生客覺得奇怪。其餘的人都看慣了這個家夥的霸道。客人聽了這兩句問答,不禁站起身子,背對著壁爐,提起一隻腳烘烤靴底,一麵對歐也妮說:

“大姊,謝謝你,我在都爾吃過晚飯了。”他又望著葛朗台說:“什麼都不用費心,我也一點兒不覺得累。”

“你先生是從京裏來的吧?”台·格拉桑太太問。

查理(這是巴黎葛朗台的兒子的名字)聽見有人插嘴,便拈起用金鏈掛在項下的小小的手眼鏡,湊在右眼上瞧了瞧桌上的東西和周圍的人物,非常放肆的把眼鏡向台·格拉桑太太一照,他把一切都看清楚了,才回答說:

“是的,太太。”——他又回頭對葛朗台太太說:“哦,你們在摸彩,伯母。請呀,請呀,玩下去吧,多有趣的玩意兒,怎麼好歇手呢!……”

“我早知道他就是那個堂兄弟。”台·格拉桑太太對他做著媚眼,心裏想。

“四十七,”老神甫嚷道,“噯,台·格拉桑太太,放呀,這不是你的號數嗎?”

台·格拉桑先生抓起一個碼子替太太放上了紙板。她卻覺得預兆不好,一會兒望望巴黎來的堂兄弟,一會兒望望歐也妮,想不起摸彩的事了。年輕的獨養女兒不時對堂兄弟瞟上幾眼,銀行家太太不難看出她越來越驚訝,越來越好奇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