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也妮·葛朗台 01 中產階級的麵目(2 / 3)

台·格拉桑太太有一個二十三歲的兒子,她很熱心的來陪葛朗台太太打牌,希望她親愛的阿道夫能夠和歐也妮小姐結婚。銀行家台·格拉桑先生拿出全副精神從旁協助,對吝嗇的老頭兒不斷的暗中幫忙,逢到攸關大局的緊要關頭,從來不落人後。這三位台·格拉桑也有他們的幫手,房族和忠實的盟友。

在克羅旭方麵,神甫是智囊,加上那個當公證人的兄弟做後援,他竭力跟銀行家太太競爭,想把葛朗台的大筆遺產留給自己的侄兒。克羅旭和台·格拉桑兩家暗中為爭奪歐也妮的鬥法,成為索漠城中大家小戶熱心關切的題目。葛朗台小姐將來嫁給誰呢?所長先生呢,還是阿道夫·台·格拉桑?

對於這個問題,有的人的答案是兩個都不會到手。據他們說,老箍桶匠野心勃勃,想找一個貴族院議員做女婿,憑他歲收三十萬法郎的陪嫁,誰還計較葛朗台過去、現在、將來的那些酒桶?另外一批人卻回答說,台·格拉桑是世家,極有錢,阿道夫又是一個俊俏後生,這樣一門親事,一定能教出身低微索漠城裏都眼見拿過斧頭鑿子,而且還當過革命黨的人心滿意足,除非他夾袋裏有什麼教皇的侄子之流。可是老於世故的人提醒你說,克羅旭·特·篷風先生隨時可以在葛朗台家進出,而他的敵手隻能在星期日受招待。有的認為,台·格拉桑太太跟葛朗台家的女太太們,比克羅旭一家接近得多,久而久之,一定能說動她們,達到她的目的。有的卻認為克羅旭神甫的花言巧語是天下第一,拿女人跟出家人對抗,正好勢均力敵。所以索漠城中有一個才子說:

“他們正是旗鼓相當,各有一手。”

據地方上熟知內幕的老輩看法,像葛朗台那麼精明的人家,絕不肯把家私落在外人手裏。索漠的葛朗台還有一個兄弟在巴黎,非常有錢的酒商;歐也妮小姐將來是嫁給巴黎葛朗台的兒子的。對這種意見,克羅旭和台·格拉桑兩家的羽黨都表示異議,說:

“一則兩兄弟三十年來沒有見過兩次麵;二則巴黎的葛朗台先生對兒子的期望大得很。他自己是巴黎某區的區長,兼國會議員,禁衛軍旅長,商事裁判所推事,自稱為跟拿破侖提拔的某公爵有姻親,早已不承認索漠的葛朗台是本家。”

周圍七八十裏,甚至在安越到勃洛阿的驛車裏,都在談這個有錢的獨養女兒,七嘴八舌,議論紛紛,當然是應有之事。

一八一七年初,有一樁事情使克羅旭黨彰明較著的占了台·格拉桑黨上風。法勞豐田產素來以美麗的別莊,園亭,小溪,池塘,森林出名,值到三百萬法郎。年青的法勞豐侯爵急需現款,不得不把這所產業出賣。克羅旭公證人,克羅旭所長,克羅旭神甫,再加上他們的羽黨,居然把侯爵分段出售的意思打消了。公證人告訴他,分成小塊的標賣,勢必要跟投標落選的人打不知多少場官司,才能拿到田價;還不如整塊兒讓給葛朗台先生,既買得起,又能付現錢。公證人這番話把賣主說服了,做成一樁特別便宜的好買賣。侯爵的那塊良田美產,就這樣給張羅著送到了葛朗台嘴裏。他出乎索漠人意料之外,竟打了些折扣當場把田價付清。這件新聞一直傳播到南德與奧萊昂。

葛朗台先生搭著人家回鄉的小車,到別莊上視察。以主人的身份對產業瞥了一眼,回到城裏,覺得這一次投資足足有五厘利,他又馬上得了一個好主意,預備把全部的田產並在法勞豐一起。隨後,他要把差不多出空了的金庫重新填滿,決意把他的樹木,森林,一齊砍下,再把草原上的白楊也出賣。

葛朗台先生的府上這個稱呼,現在你們該明白它的分量了吧。那是一所灰暗,陰森,靜寂的屋子,坐落在城區上部,靠著坍毀的城腳。

門框的穹窿與兩根支柱,像正屋一樣用的混凝土,洛阿河岸特產的一種白石,質地鬆軟,用不到兩百年以上的。寒暑的酷烈,把柱頭,門洞,門頂,都磨出無數古怪的洞眼,像法國建築的那種蟲蛀樣兒,也有幾分像監獄的大門。門頂上麵,有一長條硬石刻成的浮雕,代表四季的形象已經剝蝕,變黑。浮雕的礎石突出在外麵,橫七豎八的長著野草,黃色的苦菊,五爪龍,旋覆花,車前草,一株小小的櫻桃樹已經長得很高了。

褐色的大門是獨幅的橡木做的,沒有油水,到處開裂,看上去很單薄,其實很堅固,因為有一排對花的釘子支持。一邊的門上有扇小門,中間開一個小方洞,裝了鐵柵,排得很密的鐵梗鏽得發紅,鐵柵上掛著一個環,上麵吊一個敲門用的鐵錘,正好敲在一顆奇形怪狀的大釘子上。鐵錘是長方形的,像古時的鍾錘,又像一個肥大的驚歎號;一個玩古董的人仔細打量之下,可以發現錘子當初是一個小醜的形狀,但是年深月久,已經磨平了。

那個小鐵柵,當初在宗教戰爭的時代,原是預備給屋內的人探望來客的。現在喜歡東張西望的人,可以從鐵柵中間望到黑魆魆的半綠不綠的環洞,環洞底上有幾級七零八落的磴級,通上花園:厚實而潮濕的圍牆,到處滲出水跡,生滿垂頭喪氣的雜樹,倒也另有一番景致。這片牆原是城牆的一部,鄰近人家都利用它布置花園。

樓下最重要的房間是那間“堂屋”,從大門內的環洞進出的。在安育,都蘭,裴裏各地的小城中間,一間堂屋的重要,外方人是不大懂得的。它同時是穿堂,客廳,書房,上房,飯廳;它是日常生活的中心,全家公用的起居室。本區的理發匠,替葛朗台先生一年理兩次發是在這裏,佃戶,教士,縣長,磨坊夥計上門的時候,也是在這間屋裏。室內有兩扇臨街的窗,鋪著地板;古式嵌線的灰色護壁板從上鋪到下,頂上的梁木都露在外麵,也漆成灰色;梁木中間的樓板塗著白粉,已經發黃了。

壁爐架上麵掛著一麵耀出青光的鏡子,兩旁的邊劃成斜麵,顯出玻璃的厚度,一絲絲的閃光照在哥特式的鏤花鋼框上。壁爐架是粗糙的白石麵子,擺著一座黃銅的老鍾,殼子上有螺鈿嵌成的圖案。左右放兩盞黃銅的兩用燭台,座子是銅鑲邊的藍色大理石,矗立著好幾支玫瑰花瓣形的燈芯盤;把這些盤子拿掉,座子又可成為一個單獨的燭台,在平常日子應用。

古式的座椅,花綢麵子上織著拉·封丹的寓言,但不是博學之士,休想認出它們的內容:顏色褪盡,到處是補丁,人物已經看不清楚。四邊壁角裏放著三角形的酒櫥,頂上有幾格放零星小件的擱板,全是油膩。兩扇窗子中間的板壁下麵,有一張嵌木細工的舊牌桌,桌麵上畫著棋盤。牌桌後麵的壁上掛一隻橢圓形的晴雨表,黑框子四周有金漆的絲帶形花邊,蒼蠅肆無忌憚的釘在上麵張牙舞爪,恐怕不會有多少金漆留下的了。

壁爐架對麵的壁上,掛兩幅水粉畫的肖像,據說一個是葛朗台太太的外公,特·拉·裴德裏埃老人,穿著王家禁衛軍連長的製服;一個是已故香蒂埃太太,挽著一個古式的髻。窗簾用的是都爾紅綢,兩旁用係有大墜子的絲帶吊起。這種奢華的裝飾,跟葛朗台一家的習慣很不調和,原來是買進這所屋子的時候就有的,連鏡框,座鍾,花綢麵的家具,紅木酒櫥等等都是。

靠門的窗洞下麵,一張草坐墊的椅子放在一個木座上,使葛朗台太太坐了可以望見街上的行人。另外一張褪色櫻桃木的女紅台,把窗洞的空間填滿了,近旁還有歐也妮的小靠椅。

十五年以來,從四月到十一月,母女倆就在這個位置上安安靜靜的消磨日子,手裏永遠拿著活計。十一月初一,她們可以搬到壁爐旁邊過冬了。隻有到那一天,葛朗台才答應在堂屋裏生火,到三月三十一日就得熄掉,不管春寒也不管早秋的涼意。四月和十月裏最冷的日子,長腳拿儂想法從廚房裏騰出些柴炭,安排一隻腳爐,給太太和小姐擋擋早晚的寒氣。

全家的內衣被服都歸母女倆負責,她們專心一意,像女工一樣整天勞作,甚至歐也妮想替母親繡一方挑花領,也隻能騰出睡眠的時間來做,還得想出借口來騙取父親的蠟燭。多年來女兒與拿儂用的蠟燭,吝嗇鬼總是親自分發的,正如每天早上分發麵包和食物一樣。

也許隻有長腳拿儂受得了她主人的那種專製。索漠城裏都羨慕葛朗台夫婦有這樣一個老媽子。大家叫她長腳拿儂,因為她身高五尺八寸。她在葛朗台家已經做了三十五年。雖然一年的工薪隻有六十法郎,大家已經認為她是城裏最有錢的女仆了。一年六十法郎,積了三十五年,最近居然有四千法郎存在公證人克羅旭那兒做終身年金。這筆長期不斷的積蓄,似乎是一個了不得的數目。每個女傭看見這個上了六十歲的老媽子有了老年的口糧,都十分眼熱,卻沒有想到這份口糧是辛辛苦苦做牛馬換來的。

二十二歲的時候,這可憐的姑娘到處沒有人要,她的臉醜得叫人害怕;其實這麼說是過分的,把她的臉放在一個擲彈兵的脖子上,還可受到人家稱讚哩;可是據說什麼東西都要相稱。她先是替農家放牛,農家遭了火災,她就憑著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進城來找事。

那時葛朗台正想自立門戶,預備娶親。他瞥見了這到處碰壁的女孩子。以箍桶匠的眼光判斷一個人的體力是準沒有錯的:她體格像大力士,站在那兒仿佛一株六十年的橡樹,根牢固實,粗大的腰圍,四方的背脊,一雙手像個趕車的,誠實不欺的德行,正如她的貞操一般純潔無瑕;在這樣一個女人身上可以榨取多少利益,他算得清清楚楚。雄赳赳的臉上生滿了疣,紫膛膛的皮色,青筋隆起的胳膊,襤褸的衣衫,拿儂這些外表並沒嚇退箍桶匠,雖然他那時還在能夠動心的年紀。他給這個可憐的姑娘衣著,鞋襪,膳宿,出了工錢雇用她,也不過分的虐待,糟蹋。

長腳拿儂受到這樣的待遇暗中快活得哭了,就一片忠心的服侍箍桶匠。而箍桶匠當她家奴一般利用。拿儂包辦一切:煮飯,蒸洗東西,拿衣服到洛阿河邊去洗,擔在肩上回來;天一亮就起身,深夜才睡覺;收成時節,所有短工的飯食都歸她料理,還不讓人家撿取掉在地下的葡萄;她像一條忠心的狗一樣保護主人的財產。總之,她對他信服得五體投地,無論他什麼想入非非的念頭,她都不哼一聲的服從。一八一一年那有名的一年[3]收獲季節特別辛苦,這時拿儂已經服務了二十年,葛朗台才發狠賞了她一隻舊表,那是她到手的唯一禮物。固然他一向把穿舊的鞋子給她(她正好穿得上),但是每隔三個月得來的鞋子,已經那麼破爛,不能叫作禮物了。可憐的姑娘因為一無所有,變得吝嗇不堪,終於使葛朗台像喜歡一條狗一樣的喜歡她,而拿儂也甘心情願讓人家把鏈條套上脖子,鏈條上的刺,她已經不覺得痛了。

要是葛朗台把麵包割得過分小氣了一點,她絕不抱怨;這份人家飲食嚴格,從來沒有人鬧病,拿儂也樂於接受這衛生的好處。而且她跟主人家已經打成一片:葛朗台笑,她也笑,葛朗台發愁,挨冷,取暖,工作,她也跟著發愁,挨冷,取暖,工作。這樣不分彼此的平等,還不算甜蜜的安慰嗎?她在樹底下吃些杏子,桃子,棗子,主人從來不埋怨。

有些年份的果子把樹枝都壓彎了,佃戶們拿去喂豬,於是葛朗台對拿儂說:“吃呀,拿儂,盡吃。”

這個窮苦的鄉下女人,從小隻受到虐待,人家為了善心才把她收留下來;對於她,葛朗台老頭那種教人猜不透意思的笑,真像一道陽光似的。

而且拿儂單純的心,簡單的頭腦,隻容得下一種感情,一個念頭。三十五年如一日,她老是看到自己站在葛朗台先生的工場前麵,赤著腳,穿著破爛衣衫,聽見箍桶匠對她說:“你要什麼呀,好孩子?”她心中的感激永遠是那麼新鮮。

有時候,葛朗台想到這個可憐蟲從沒聽見一句奉承的話,完全不懂女人所能獲得的那些溫情;將來站在上帝前麵受審,她比聖母瑪利亞還要貞潔。葛朗台想到這些,不禁動了憐憫,望著她說:

“可憐的拿儂!”

老傭人聽了,總是用一道難以形容的目光瞧他一下。時常掛在嘴邊的這句感歎,久已成為他們之間不斷的友誼的鏈鎖,而每說一遍,鏈鎖總多加上一環。出諸葛朗台的心坎,而使老姑娘感激的這種憐憫,不知怎麼總有一點兒可怕的氣息。這種吝嗇鬼的殘酷的憐憫,在老箍桶匠是因為想起在傭人身上刮到了多少好處而得意,在拿儂卻是全部的快樂。“可憐的拿儂!”這樣的話誰不會說?但是說話的音調,語氣之間莫測高深的惋惜,可以使上帝認出誰才是真正的慈悲。

索漠有許多家庭待傭人好得多,傭人卻仍然對主人不滿意。於是又有這樣的話流傳了:

“葛朗台他們對長腳拿儂怎麼的,她會這樣的忠心?簡直肯替他們拚命!”

廚房臨著院子,窗上裝有鐵柵,老是幹淨,整齊,冷冰冰的,真是守財奴的灶屋,沒有一點兒糟蹋的東西。拿儂晚上洗過碗盞,收起剩菜,熄了灶火,便到跟廚房隔著一條過道的堂屋裏績麻,跟主人們在一塊。這樣,一個黃昏全家隻消點一支蠟燭了。老媽子睡的是過道底上的一個小房間,隻消有一個牆洞漏進一些日光;躺在這樣一個窩裏,她結實的身體居然毫無虧損,她可以聽見日夜都靜悄悄地屋子裏的任何響動。像一條看家狗似的,她豎著耳朵睡覺,一邊休息一邊守夜。

屋子其餘的部分,等故事發展下去的時候再來描寫;但全家精華所在的堂屋的景象,已可令人想見樓上的寒磣了。

一八一九年,秋季的天氣特別好;到十一月中旬某一天傍晚時分,長腳拿儂才第一次生火。那一天是克羅旭與台·格拉桑兩家記得清清楚楚的節日。雙方六位人馬,預備全副武裝,到堂屋裏交一交手,比一比誰表示得更親熱。

早上,索漠的人看見葛朗台太太和葛朗台小姐,後邊跟著拿儂,到教堂去望彌撒,於是大家記起了這一天是歐也妮小姐的生日。克羅旭公證人,克羅旭神甫,克·特·篷風先生,算準了葛朗台家該吃完晚飯的時候,急急忙忙趕來,要搶在台·格拉桑一家之前,向葛朗台小姐拜壽。三個人都捧著從小花壇中摘來的大束的花。所長那束,花梗上很巧妙的裹著金色繐子的白緞帶。

每逢歐也妮的生日和本名節日[4],照例葛朗台清早就直闖到女兒床邊,鄭重其事的把他為父的禮物親手交代,十三年來的老規矩,都是一枚稀罕的金洋。

葛朗台太太總給女兒一件衣衫,或是冬天穿的,或是夏天穿的,看什麼節而定。這兩件衣衫,加上父親在元旦跟他自己的節日所賞賜的金洋,她每年小小的收入大概有五六百法郎,葛朗台很高興的看她慢慢地積起來。這不過是把自己的錢換一隻口袋罷了,而且可以從小培養女兒的吝嗇。他不時盤問一下她財產的數目——其中一部分是從葛朗台太太的外婆那裏來的,盤問的時候總說:

“這是你陪嫁的壓箱錢呀。”

所謂壓箱錢是一種古老的風俗,法國中部有些地方至今還很鄭重的保存在那裏。裴裏,安育那一帶,一個姑娘出嫁的時候,不是娘家便是婆家,總得給她一筆金洋或銀洋,或是十二枚,或是一百四十四枚,或是一千二百枚,看家境而定。最窮的牧羊女出嫁,壓箱錢也非有不可,就是拿大銅錢充數也是好的。伊蘇屯地方,至今還談論曾經有一個有錢的獨養女兒,壓箱錢是一百四十四枚葡萄牙金洋。凱瑟琳·特·梅迭西斯嫁給亨利二世,她的叔叔教皇克雷門七世送給她一套古代的金勳章,價值連城。

吃晚飯的時候,父親看見女兒穿了新衣衫格外漂亮,便喜歡得什麼似的,嚷道:

“既然是歐也妮的生日,咱們生起火來,取個吉利吧!”

長腳拿儂撤下飯桌上吃剩的鵝,箍桶匠家裏的珍品,一邊說:

“小姐今年一定要大喜了。”

“索漠城裏沒有合式的人家喔。”葛朗台太太接口道,她一眼望著丈夫的那種膽怯的神氣,以她的年齡而論,活現出可憐的女人是一向對丈夫服從慣的。

葛朗台端相著女兒,快活的叫道:

“今天她剛好二十三了,這孩子。是咱們操心的時候了。”

歐也妮和她的母親心照不宣的彼此瞧了一眼。

葛朗台太太是一個幹枯的瘦女人,皮色黃黃的像木瓜,舉動遲緩,笨拙,就像那些生來受折磨的女人。大骨骼,大鼻子,大額角,大眼睛,一眼望去,好像既無味道又無汁水的幹癟果子。黝黑的牙齒已經不多幾顆,嘴巴全是皺襇,長長的下巴頦兒往上鉤起,像隻木底靴。可是她為人極好,真有裴德裏埃家風。克羅旭神甫常常有心借機會告訴她,說她當初並不怎樣難看,她居然會相信。性情柔和得像天使,忍耐工夫不下於給孩子們捉弄的蟲蟻,少有的虔誠,平靜的心境絕對不會騷亂,一片好心,個個人可憐她,敬重她。

丈夫給她的零用,每次從不超過六法郎。雖然相貌奇醜,她的陪嫁與承繼的遺產,給葛朗台先生帶來三十多萬法郎。然而她始終誠惶誠恐,仿佛依人籬下似的;天性的柔和,使她擺脫不了這種奴性,她既沒要求過一個錢,也沒對克羅旭公證人教她簽字的文件表示過異議。支配這個女人的,隻有悶在肚裏的那股愚不可及的傲氣,以及葛朗台非但不了解還要加以傷害的慷慨的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