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吝嗇鬼許的願·情人起的誓(1 / 3)

父親不在家,歐也妮就不勝欣喜的可以公然關切她心愛的堂兄弟,可以放心大膽把胸中蘊蓄著的憐憫,對他盡量發泄了。憐憫是女子勝過男子的德行之一,是她願意讓人家感覺到的唯一的情感,是她肯讓男人挑逗起來而不怨怪的唯一的情感。歐也妮跑去聽堂兄弟的呼吸,聽了三四次,要知道他睡著還是醒了;之後,他起床了,於是咖啡,乳酪,雞子,水果,盤子,杯子,一切有關早餐的東西,都成為她費心照顧的對象。她輕快的爬上破舊的樓梯,聽堂兄弟的響動。他是不是在穿衣呀?他還在哭嗎?她一直跑到房門外麵。

“喂,弟弟!”

“噯,大姊!”

“你喜歡在哪兒用早餐,堂屋裏還是你房裏?”

“隨便。”

“你好嗎?”

“大姊,說來慚愧,我肚子餓了。”

這段隔著房門的談話,在歐也妮簡直是小說之中大段的穿插。

“那麼我們把早餐端到你房裏來吧,免得父親不高興。”

她身輕如燕的跑下廚房。

“拿儂,去替他收拾臥房。”

這座上上下下不知跑了多少次的樓梯,一點兒聲音就會格格作響的,在歐也妮眼中忽然變得不破舊了;她覺得樓梯明晃晃的,會說話,像她自己一樣年輕,像她的愛情一樣年輕,同時又為她的愛情服務。還有她母親,慈祥而寬容的母親,也樂意受她的愛情幻想驅遣。查理的臥房收拾好了,她們倆一齊進去,替不幸的孩子做伴:基督教的慈悲,不是教人安慰受難者嗎?兩個女子在宗教中尋出許多似是而非的怪論,為她們有乖體統的行為做借口。

因此查理·葛朗台受到最親切最溫柔的款待。他為了痛苦而破碎的心,清清楚楚的感到這種體貼入微的友誼,這種美妙的同情的甜蜜;那是母女倆被壓迫的心靈,在痛苦的領域——它們的日常天地——內能有一刻兒自由就會流露的。既然是至親骨肉,歐也妮就不妨把堂兄弟的內衣,和隨身帶來的梳妝用具整理一下,順便把手頭撿到的小玩意兒,鏤金鏤銀的東西,稱心如意的逐件玩賞,並且以察看作工為名,拿在手裏不放。查理看到伯母堂姊對他古道熱腸的關切,不由得大為感動;他對巴黎社會有相當的認識,知道以他現在的處境,照例隻能受人冷淡。他發覺歐也妮那種特殊的美,光豔照人;隔夜他認為可笑的生活習慣,從此他讚美它的純樸了。所以當歐也妮從拿儂手中接過一隻琺琅的碗,滿滿盛著咖啡和乳酪,很親熱的端給堂兄弟,不勝憐愛的望了他一眼時,查理便含著淚拿起她的手親吻。

“哎喲,你又怎麼啦?”她問。

“哦!我感激得流淚了。”

歐也妮突然轉身跑向壁爐架拿燭台。

“拿儂,”她說,“來,把燭台拿走。”

她回頭再瞧堂兄弟的時候,臉上還有一片紅暈,但眼神已經鎮定,不致把衷心洋溢的快樂泄露了;可是兩人的目光都表現同樣的情緒,正如他們的心靈交融在同一的思想中:未來是屬於他們的了。

這番柔情,查理特別覺得甘美,因為他遭了大難,早已不敢存什麼希望。大門上錘子響了一下,立刻把兩個女子召歸原位。幸而她們下樓相當快,在葛朗台進來的時候,手裏已經拿上活計;如果他在樓下環洞那邊碰到她們是準會疑心的。老頭兒急急忙忙吃完午餐之後,來了法勞豐田上看莊子的,早先說好的津貼至今沒拿到。他帶來一隻野兔,幾隻鷓鴣,都是大花園裏打到的,還有磨坊司務欠下的鰻魚與兩條梭魚。

“噯!噯!來得正好,這高諾阿萊。這東西好吃嗎,你說?”

“好吃得很呢,好心的先生;打下來有兩天了。”

“喂,拿儂,快來!”好家夥說,“把這些東西拿去,做晚飯菜;我要請兩位克羅旭吃飯呢。”

拿儂瞪著眼發呆,對大家望著。

“可是,”她說,“叫我哪兒來的肥肉跟香料呢?”

“太太,”葛朗台說,“給拿儂六法郎。等會我要到地窖裏去找好酒,別忘了提醒我一聲。”

看莊子的久已預備好一套話,想解決工資問題:

“這麼說來,葛朗台先生……”

“咄,咄,咄,咄!”葛朗台答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一個好小子。今天我忙得很,咱們明兒談吧。太太,先給他五法郎。”

他說完趕緊跑了。可憐的女人覺得花上十一法郎求一個清靜,高興得很。她知道葛朗台把給她的錢一個一個逼回去之後,準有半個月不尋事。

“噯,高諾阿萊,”她把十法郎塞在他手裏說,“回頭我們再重重謝你吧。”

高諾阿萊沒有話說,走了。拿儂戴上黑頭巾,抓起籃子說:

“太太,我隻要三法郎就夠了,多下的你留著吧。行了,我照樣會對付的。”

“拿儂,飯菜弄好一些呀,堂兄弟下來吃飯的呢。”歐也妮吩咐。

“真是,家裏有了大事了,”葛朗台太太說,“我結婚到現在,這是你父親第三次請客。”

四點左右,歐也妮和母親擺好了六個人的刀叉,屋主把內地人那麼珍視的舊藏佳釀,提了幾瓶出來,查理也進了堂屋。他臉色蒼白,舉動,態度,目光,說話的音調,在悲苦中別有一番嫵媚。他並沒假裝悲傷,他的難受是真實的,痛苦罩在他臉上的陰影,有一副為女子特別喜愛的神情。歐也妮因之愈加愛他了。或許苦難替歐也妮把他拉近了些。查理不再是那個高不可攀的、有錢的美少年,而是一個遭難的窮親戚了。苦難生平等。救苦救難是女子與天使相同的地方。查理和歐也妮彼此用眼睛說話,靠眼睛了解;那個落難公子,可憐的孤兒,躲在一邊不出一聲,沉著,高傲;但堂姊溫柔慈愛的目光不時落在他身上,逼他拋開愁苦的念頭,跟她一起神遊於未來與希望之中,那是她最樂意的事。

葛朗台請克羅旭吃飯的消息,這時轟動了全城;他前一天出售當年的收成,對全體種葡萄的背信的罪行,倒沒有把人心刺激得這麼厲害。蘇格拉底的弟子阿契皮阿特,為了驚世駭俗,曾經把自己的狗割掉尾巴;如果這老奸巨猾的葡萄園主以同樣的心思請客,或許他也可成為一個大人物;可是他老是玩弄城裏的人,沒有遇到過一個對手,所以從不把索漠人放在心上。台·格拉桑他們,知道了查理的父親暴卒與可能破產的新聞,決意當天晚上就到他們的主顧家吊唁一番,慰問一番,同時探聽一下他們為什麼事,在這種情形之下請幾位克羅旭吃飯。

五點整,特·篷風所長跟他的老叔克羅旭公證人,渾身上下穿得齊齊整整的來了。大家立刻入席,開始大嚼。葛朗台嚴肅,查理靜默,歐也妮一聲不出,葛朗台太太不比平時多開口,真是一頓款待吊客的喪家飯。

大家離席的時候,查理對伯父伯母說:

“對不起,我先告退了,有些極不愉快的長信要寫。”

“請罷請罷,侄兒。”

他一走,葛朗台認為查理一心一意的去寫信,什麼都聽不見的了,便狡獪的望著妻子說:

“太太,我們要談的話,對你們簡直是天書,此刻七點半,還是鑽進你們的被窩去吧。明兒見,歐也妮。”

他擁抱了女兒,兩位女子離開了堂屋。葛朗台與人交接的結果,早已磨煉得詭計多端,使一般被他咬得太凶的人常常暗裏叫他老狗。那天晚上,他比平生任何時候都運用更多的機巧。倘使索漠前任區長的野心放得遠大一些,再加機緣湊巧,爬上高位,奉派到國際會議中去,把他保護私人利益的長才在那裏表現一番的話,毫無疑問他會替法國立下大功。但也說不定一離開索漠,老頭兒隻是一個毫無出息的可憐蟲。有些人的頭腦,或許像有些動物一般,從本土移到了另一個地方,離開了當地的水土,就沒法繁殖。

“所……所長……先……先……先生,你你你……說……說說說過破破破產……”

他假裝了多少年而大家久已當真的口吃,和他在雨天常常抱怨的耳聾,在這個場合使兩位克羅旭難受死了,他們一邊聽一邊不知不覺的扯動嘴臉,仿佛要把他故意卷在舌尖上的字眼代為補足。在此我們應當追敘一下葛朗台的口吃與耳聾的故事。

在安育地區,對當地的土話懂得那麼透徹,講得那麼清楚的,誰都比不上這狡獪的葡萄園主。但他雖是精明透頂,從前卻上過一個猶太人的當。在談判的時候,那猶太人老把兩手捧著耳朵,假裝聽不清,同時結結巴巴的口吃得厲害,永遠說不出適當的字眼,以致葛朗台竟吃了善心的虧,自動替狡猾的猶太人尋找他心中的思想與字眼,結果把猶太人的理由代說了,他說的話倒像是該死的猶太人應該說的,他終於變了猶太人而不是葛朗台了。那場古怪的辯論所做成的交易,是老箍桶匠平生唯一吃虧的買賣。但他雖然經濟上受了損失,精神上卻得了一次很好的教訓,從此得益不淺。葛朗台臨了還祝福那個猶太人,因為他學會了一套本領,在生意上教敵人不耐煩,逼對方老是替我這方麵打主意,而忘掉他自身的觀點。那天晚上所要解決的問題,的確最需要耳聾與口吃,最需要莫名其妙的兜圈子,把自己的思想深藏起來:第一他不願對自己的計劃負責;第二他不願授人話柄,要人家猜不透他的真主意。

“特·篷……篷……篷風先生。”

葛朗台稱克羅旭公證人的侄子為篷風先生,三年以來這是第二次。所長聽了很可能當作那奸刁的老頭兒已經選定他做女婿。

“你你你……真的說……說破破破產,在……在某某……某些情形中可……可可以……由……由……”

“可以由商事裁判所出麵阻止。這是常有的事。”特·篷風先生這麼說,自以為把葛朗台老頭的思想抓住了,或者猜到了,預備誠誠懇懇替他解釋一番,便又道:“你聽我說。”

“我聽……聽……聽著。”老頭兒不勝惶恐的回答,狡猾的神氣,像一個小學生麵上裝作靜聽老師的話,暗地裏卻在訕笑。

“一個受人尊敬而重要的人物,譬如像你已故的令弟……”

“舍弟……是的。”

“有周轉不靈的危險……”

“那……那那叫……叫作……周周周轉不靈嗎?”

“是的……以致免不了破產的時候,有管轄權的(請你注意)商事裁判所,可以憑它的判決,委任幾個當事人所屬的商會中人做清理委員。清理並非破產,懂不懂?一個破產的人名譽掃地,但宣告清理的人是清白的。”

“那相相差……太大了,要是……那……那並並並不……花……花……花更……更……更多的錢。”葛朗台說。

“可是即使沒有商事裁判所幫忙,仍舊可以宣告清理的,因為,”所長吸了一撮鼻煙,接著說,“你知道宣告破產要經過怎樣的手續嗎?”

“是呀,我從來沒有想……想……想過。”葛朗台回答。

“第一,”法官往下說,“當事人或者他的合法登記的代理人,要親自造好一份資產負債表,送往法院書記室。第二,由債權人出麵申請。可是如果當事人不提出資產負債表,或者債權人不聲請法院把當事人宣告破產,那麼怎麼辦呢?”

“對……對對對啦,怎……怎……怎麼辦呢?”

“那麼死者親族,代表人,承繼人,或者當事人自己,如果他沒有死,或者他的朋友,如果他避不見麵,可以辦清理。也許你想把令弟的債務宣告清理吧?”所長問。

“啊!葛朗台!”公證人嚷道,“那可好極了。我們偏僻的內地還知道名譽的可貴。要是你保得身家清白,因為這的確與你的身家有關,那你真是大丈夫了……”

“偉大極了!”所長插嘴道。

“當……當然,”老頭兒答道,“我兄兄兄弟姓……姓……姓葛朗台,跟……跟我我……我……我一樣,還……還……還還用說嗎?我……我……我……我沒有說不。清清……清……清……清理,在在……無……無論何……何種情……情形之下,從從……各各……各……方麵看看看,對我侄……侄……侄兒是很……很……很有有有利的,侄……侄侄兒又又又是我……我喜……喜歡的。可是先……先要弄清楚。我不認……認……認得那些巴黎的壞蛋。我……我是在索……索漠,對不對?我的葡葡葡萄秧,溝溝渠,總總……總之,我有我的事事事情。我從沒出過約……約……約期票。什麼叫作約期票?我收收收……收到過很……很多,從來沒有……出……出給人家。我隻……隻……隻知道約期票可……可可可以兌現,可……可可以貼貼貼現。聽……聽說約……約……約期票可可以贖贖贖回……”

“是的,”所長說,“約期票可以打一個折扣從市場上收回來。你懂嗎?”

葛朗台兩手捧著耳朵,所長把話再說了一遍。

“那麼,”老頭兒答道,“這些事情也……也有好有壞囉?我……我……我老了,這這這些都……都弄弄……弄不清。我得留……留在這兒看……看……看守穀子。穀子快……快收了,咱們靠……靠……靠穀子開……開開銷。最要緊的是,看……看好收成,在法勞豐我我……我有重……重要的收入。我不能放……放……放棄了家去去對對……對付那些鬼……鬼……鬼……鬼事,我又攪攪不清。你你說……要避免破產,要辦辦……辦清……清……清理,我得去巴黎。一個人又不不……不是一隻鳥,怎怎……怎麼能同時在……在……在兩個地方……”

“我明白你的意思,”公證人嚷道,“可是老朋友,你有的是朋友,有的是肯替你盡心出力的朋友。”

“得啦,”老頭兒心裏想,“那麼你自己提議呀!”

“倘使派一個人到巴黎去,找到令弟琪奧默最大的債主,對他說……”

“且慢,”老頭兒插嘴道,“對他說……說什麼?是……是不是這……這樣:‘索漠的葛朗台長……索漠……的葛朗台短,他愛他的兄弟,愛他的侄……侄……侄子。葛朗台是一個好哥……哥哥,有一番很好的意思。他的收……收……收成賣了好價。你們不要宣告破……破……破……破產,你們集集集合起來,委……委……委托幾個清……清……清理人。那那時葛朗台再……再……再瞧著辦。與其讓法院裏的人沾……沾……沾手,不如清理來……來……來得上算……’嗯,是不是這麼說?”

“對!”所長回答。

“因為,你瞧,篷……篷……篷……篷風先生,我們要三……三思而行。做……做不到總……總是做……做不到。凡是花……花……花錢的事,先得把收支搞清楚,才才才不至於傾……傾……傾家蕩產。嗯,對不對?”

“當然嘍,”所長說,“我嗎,我認為花幾個月的時間,出一筆錢,以協議的方式付款,可以把債券全部贖回。啊,啊!你手裏拿塊肥肉,那些狗還不跟你跑嗎?隻要不宣告破產,把債權證件抓在你手裏,你就是白璧無瑕。”

“白……白……白璧?”葛朗台又把兩手捧著耳朵,“我不懂什麼白……白……白璧。”

“哎,”所長嚷道,“你聽我說呀。”

“我……我我聽著。”

“債券是一種商品,也有市價漲落。這是根據英國法學家虞萊彌·朋撒姆關於高利貸的理論推演出來的。他曾經證明,大家譴責高利貸的成見是荒謬的。”

“嗯!”好家夥哼了一聲。

“據朋撒姆的看法,既然原則上金錢是一種商品,代表金錢的東西也是一種商品,既然是商品,就免不了市價漲落;那麼契據這種商品,有某人某人簽字的文件,也像旁的貨物一樣,市場上會忽而多忽而少,它們的價值也就忽而高忽而低,法院可以要人家……(哦,我多糊塗,對不起……)我認為你可以把令弟的債券打個二五扣贖回來。”

“他叫……叫……叫作虞……虞……虞萊彌·朋……”

“朋撒姆,是個英國人。”

“這個虞萊彌,使我們在生意上再用不到怨氣衝天。”公證人笑著說。

“這些英國人有……有……有時真講情……情理,”葛朗台說,“那麼,照朋……朋……朋撒姆的看法,要是我兄弟的債券值……值……值多少……實際是並不值!我我……我……我說得對不對?我覺得明白得很……債主可能……不,不可能……我懂……懂懂得。”

“讓我解釋給你聽吧,”所長說,“在法律上要是你拿到葛朗台號子所有欠人的債券,令弟和他的繼承人就算跟大家兩訖了,行了。”

“行了。”老頭兒也跟著說了一遍。

“以公道而論,要是令弟的債券,在市場上談判好,(談判,你明白這兩個字的意思嗎?)談判好打多少折扣;要是你朋友中有人在場收買了下來,既然債權人自願出售而並沒受暴力脅迫,那麼令弟的遺產就光明正大的沒有什麼負債了。”

“不錯……生……生……生意是生意,這是老話,”箍桶匠說,“可是,你明……明……明……明白,這很……很……很難。我……我……我沒有錢錢錢,也……也……也沒有空,沒有空也沒……”

“是的,你不能分身。那麼我代你上巴黎。(旅費歸你,那是小意思。)我去找那些債權人,跟他們談,把債券收回,把付款的期限展緩,隻要在清算的總數上多付一筆錢,一切都好商量的。”

“咱咱咱們再談,我不……不……不……能,我不願隨……隨……隨便答應,在在在……沒……沒有……做……做不到,總是做……做不到。你你你明白?”

“那不錯。”

“你跟……跟……跟我講……講……講的這一套,把我……我……我頭都脹……脹……脹昏了。我活到現在,第……第……第一次要想……想到這這……”

“對,你不是法學家。”

“不過是一個可……可……可憐的種葡萄的,你……你……你剛才說的,我一點兒不知道,我……我……我得研……研……研究一一一下。”

“那麼……”所長似乎想把他們的談話歸納出一個結論來。公證人帶著埋怨的口吻插嘴道:

“老侄!……”

“哦,叔叔?”

“你應當讓葛朗台先生說明他的意思。委托這樣一件事不是小事。咱們的朋友應當把範圍說清……”

大門上一聲錘子,報告台·格拉桑一家來了,他們的進場和寒暄,打斷了克羅旭的話。這一打岔,公證人覺得很高興,葛朗台已經在冷眼覷他,肉瘤顫巍巍的表示心中的激動。可是第一,小心謹慎的公證人認為一個初級裁判所所長根本不宜於上巴黎去釣債權人上鉤,牽入與法律抵觸而不清不白的陰謀中去;其次,葛朗台老頭肯不肯出錢還一點沒有表示,侄兒就冒冒失失的參與,也使公證人莫名其妙的覺得害怕。所以他趁台·格拉桑他們進來的當兒,抓著所長的胳膊,把他拉到一個窗洞下麵:

“老侄,你的意思表示得夠了;獻殷勤也應當適可而止。你想他的女兒想昏了。不要見鬼,沒頭沒腦的亂衝亂撞。現在讓我來把舵,你隻要從旁邊助我一臂就行。難道你值得以堂堂法官之尊,去參與這樣一件……”

他沒有說完,聽見台·格拉桑向老箍桶匠伸著手說:

“葛朗台,我們知道府上遭了不幸,琪奧默·葛朗台的號子出了事,令弟去世了,我們特地來表示哀悼。”

公證人插嘴道:

“最不幸的是二爺的死。要是他想到向兄長求救,就不至於自殺了。咱們的老朋友愛名譽,連指甲縫裏都愛到家,他想出麵清理巴黎葛朗台的債務呢。舍侄為免得葛朗台在這樁涉及司法的交涉中找麻煩,提議立刻代他去巴黎跟債權人磋商,使他們相當的滿足。”

這段話,加上葡萄園主摸著下巴的態度,教三位台·格拉桑詫異到萬分,他們一路來的時候還在稱心如意的罵葛朗台守財奴,差不多認為兄弟就是給他害死的。這時銀行家卻望著他的太太嚷道:

“啊!我早知道的!喂,太太,我路上跟你怎麼說的?葛朗台連頭發根裏都是愛惜名譽的,絕不肯讓他們的姓氏有一點兒沾汙。有錢而沒有名譽是一種病。咱們內地還有人愛名譽呢!葛朗台,你這個態度好極了,好極了。我是一個老軍人,裝不了假,隻曉得把心裏的話直說。這真是,我的天!偉大極了。”說著銀行家熱烈的握著他的手。

“可可可是偉……偉……偉大要花大……大……大錢呀。”老頭兒回答。

“但是,親愛的葛朗台,”台·格拉桑接著說,“請所長先生不要生氣,這純粹是件生意上的事,要一個生意上的老手去交涉的。什麼回複權,預支,利息的計算,全得內行。我有些事上巴黎去,可以附帶代你……”

“咱們倆慢慢地來考慮,怎怎……怎麼樣想出一個可……可……可能的辦法,使我不……不……不至於貿貿然答……答……答應我……我……我不願願願意做的事,”葛朗台結結巴巴的回答,“因為,你瞧,所長先生當然要我負擔旅費的。”說這最後幾句時他不口吃了。台·格拉桑太太便說:

“噯!到巴黎去是一種享受,我願意自己花旅費去呢。”

她對丈夫丟了一個眼風,似乎鼓勵他不惜代價把這件差事從敵人手裏搶過來;她又帶著嘲弄的神氣望望兩位臉色沮喪的克羅旭。

於是葛朗台抓住了銀行家的衣鈕,拉他到一邊對他說:

“在你跟所長中間,我自然更信托你。而且,”他的肉瘤牽動了幾下,“其中還有文章呢。我想買公債,大概有好幾萬法郎的數目,可是隻預備出八十法郎的價錢。據說月底行市會跌。你是內行,是不是?”

“嘿!豈敢!這樣說來,我得替你收進幾萬法郎的公債囉?”

“噓!開場小做做。我玩這個,誰都不讓知道。你可以買月底的期貨;可是不能教克羅旭他們得知,他們會不高興。既然你上巴黎去,請你替我可憐的侄兒探探風色。”

“就這樣吧,”台·格拉桑提高了嗓子,“明天我搭驛車動身,幾點鍾再來請示細節呢?”

“明天五點吧,吃晚飯以前。”葡萄園主搓著手。

兩家客人又一起坐了一會。台·格拉桑趁談話停頓的當兒拍拍葛朗台的肩膀說:

“有這樣的同胞兄弟,叫人看了也痛快……”

“是呀是呀,”葛朗台回答說,“表麵上看不出,我可是極重骨……骨肉之情。我對兄弟很好,可以向大家證明,要是花……花……花錢不……不多……”銀行家不等他說完,很識趣的插嘴道:

“咱們告辭了,葛朗台。我要提早動身的話,還得把事情料理料理。”

“好,好,為了剛才和你談的那件事,我……我要進……進……進我的‘評評……評……評議室’去,像克羅旭所長說的。”

“該死!一下子我又不是特·篷風先生了。”法官鬱鬱不樂的想,臉上的表情好像在庭上給辯護律師弄得不耐煩似的。

兩家敵對的人物一齊走了。早上葛朗台出賣當地葡萄園主的行為,都給忘掉了,彼此隻想刺探對方:對於好家夥在這件新發生的事情上存什麼心,是怎麼一個看法;可是誰也不肯表示。

“你跟我們上特·奧鬆華太太家去嗎?”台·格拉桑問公證人。

“咱們過一會去,”所長回答,“要是家叔允許的話,我答應特·格裏鮑果小姐到她那邊轉一轉的,我們要先上那兒。”

“那麼再見囉,諸位。”台·格拉桑太太說。

他們別過了兩位克羅旭,才走了幾步,阿道夫便對他的父親說:

“他們這一下可冒火呢,嗯?”

“別胡說,孩子,”他母親回答道,“他們還聽得見。而且你的話不登大雅,完全是法科學生的味兒。”

法官眼看台·格拉桑一家走遠之後,嚷道:

“喂,叔叔!開場我是特·篷風所長,結果仍舊是光杆兒的克羅旭。”

“我知道你會生氣;不過風向的確對台·格拉桑有利。你聰明人怎麼糊塗起來了!葛朗台老頭‘咱們再談’那一套,由他們去相信吧。孩子,你放心,歐也妮還不一樣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