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父親很快就彙來了錢。二百元整。電彙。彙單的附言條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錯別字:“不勾(夠),久(就)來電。”
當天我就把錢取回來了。晚上,下著小雨。我將二百元錢分裝在兩個衣兜裏,一邊一百元。雙手都插在衣兜,緊緊攥著兩疊錢。我先來到指導員家,在門外徘徊許久,沒進去。後來到連長家,鼓了幾次勇氣,猛然推門進去。我支支吾吾地對連長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話,立刻告辭。雙手始終沒從衣兜裏掏出來,兩疊錢被攥濕了。
我緩緩地在雨中走著。那時一個充滿同情的聲音在我耳邊說:“梁師傅真不容易呀,一個人要養活你們這麼一大家子!他節儉得很呢,一塊臭豆腐吃三頓,連盤炒菜都舍不得買……”
這是父親的一位工友到我家對母親說過的話。那時我還幼小,長大後忘了許多事,但這些話卻忘不掉。
我覺得衣兜裏的兩疊錢沉甸甸的,沉得像兩大塊鉛。我覺得我的心靈那麼肮髒,我的人格那麼卑下,我的動機那麼可恥。我恨不得將我這顆肮髒的心從胸膛內嘔吐出來,踐踏個稀巴爛,踐踏到泥土中。
我走出連隊很遠,躲進兩堆木棱之間的空隙,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我哭自己,也哭父親。父親他為什麼不寫封信罵我一通啊?!一個父親的人格的最後一抹光彩,在一個兒子心中黯然了,就如同一個泥偶毀於一捧髒水。而這捧髒水是由兒子潑在父親身上的,這是多麼令人悔恨令人傷心的事啊!
第二天抬大木時,我堅持由三杠換到了二杠——負荷最沉重的位置。當兩噸多重的巨大圓木在八個人的號子聲中被抬離地麵,當抬杠深深壓進我肩頭的肌肉,我心中暗暗呼應的卻是另一種號子——爸爸,我不,不!……
那一年我還是上了大學。連長和指導員並未從中作梗,而且還把我送到了長途汽車站。和他們告別時,我情不自禁地對他們說了一句:“真對不起……”他們默默對望了一眼,不知我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那個漆黑的、下著小雨的夜晚,將永遠永遠保留在我記憶中……
三年大學,我一次也沒有探過家,為了省下從上海到哈爾濱的半票票價。也為了父親每個月少吃一塊臭豆腐,多吃一盤炒菜。
畢業後,參加工作一年,我才探家,算起來,我已十年沒見過父親了。父親提前退休了。他從腳手架上摔下來過一次,受了內傷,也年老了,幹不動重體力活了。
三弟返城了。我回到家裏時,見三弟躺在炕上,一條腿綁著夾板,吊在半空。小妹告訴我,三弟準備結婚了。新房是傍著我們家老屋山牆蓋起的一間“偏廈子”。我們家的老屋很低矮,那“偏廈子”不比別人家的煤棚高多少。
我進入“新房”看了看,出來後問三弟:“怎麼蓋得這麼湊湊乎乎?”
三弟的頭在枕上側向一旁,半天才說:“沒錢。能蓋起這麼一間就不錯了。”
我又問:“你的腿怎麼搞的?”
三弟不說話了。
小妹從旁替他說:“鋪油氈時,房頂木板太朽了,踩塌掉進屋裏……”
我望著三弟,心裏挺難受。我能讀完三年大學,全靠三弟每月從北大荒寄給我十元錢。
吃過晚飯後,我對父親說:“爸爸,我想和你談件事。”
父親看了我一眼,默默地等待我說。父親看我時的目光,令我感到有些陌生。是因為我們父子分別了整整十年嗎?是因為我成了一個大學畢業生嗎?我不得而知。他看我那一眼,像一匹老馬看一頭小牛。
我向父親伸出一隻手:“爸爸,把你這些年攢的錢都拿出來,給三弟蓋房子用吧!”
父親又用那種有些陌生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低下頭,沉默半晌,才低聲說:“我……不是已經給了嗎?……”
我說:“爸爸,你隻給了三弟二百五十元錢呀!那點錢能夠蓋房子用嗎?”
“我……再沒錢……”父親的聲音更低。
我大聲說:“不對!爸爸,你有!我知道你有!你有三千多元錢!……”
父親騰地從炕沿上站了起來,臉色漲得紫紅,怒吼道:“你!……你簡直胡說!我什麼時候攢下過三千元?!”
躺在炕上的三弟插嘴說:“二哥,你何必為我逼爸爸呢!爸爸一輩子都想攢錢,如今總算攢下了,能舍得拿出來為我蓋房子?”口吻中流露出一個兒子內心對父親的極大不滿。
我生氣了,提高嗓門說:“爸爸,你這樣做不對!三弟能在那樣一間煤棚似的破屋裏結婚嗎?那裏出生的,將是你的孫子,或是你的孫女!你將在子孫後代麵前感到羞愧的!……”我心中倏然對父親鄙視起來。
“住嘴!……”父親舉起了一隻拳頭。拳沒落到我身上,在空中僵了片刻,沉重地落在了父親自己的腦門上。母親、四弟和小妹趕緊從裏間屋出來,把我往裏間屋拉。
“你!……十年沒見我,一見我就教訓我嗎?!好一個兒子啊!你就是這樣給你弟弟妹妹們做榜樣的嗎?你可算念成了大學了!你給我滾!……”父親臉腮抽搐著,眼中噴射出怒火。他那凶暴的語調中,有一種寒透了心的悲涼成分。他用手朝我一指,又吼出一個“滾”字,再說不出別的話來。
我一下子掙脫了母親和四弟拉住我的手,大聲說:“爸爸,我永遠不再回這個家!”說完,衝出了家門。
我一口氣走到火車站,買了一張三個小時後開往北京的火車票,坐在候車室的長凳上,一支接一支吸煙。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有人輕輕叫我,抬起頭,見母親和四弟站在麵前。
四弟說:“二哥,回家吧!”
母親也說:“回家吧,媽求你!”
“不……”我堅決地搖搖頭。
母親又說:“你怎麼能那樣子跟你父親爭吵呢?他的確是沒攢下那麼多錢呀!他攢下的一點錢,差不多全給你三弟了……下個月初就要給你哥交住院費……”
幾個好奇的男人女人圍住了我們,用各種猜疑的目光注視我。
我聽到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離開時歎了口氣,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我分明是被看成一個不孝之子了。
我打斷母親的話,說:“媽媽,您別替我父親辯護了!我在大學時,您求人寫信告訴過我,父親已積攢下了三千元錢。他怎麼能對他的兒子那麼吝嗇?”
母親怔了一下,說:“傻孩子,是媽不好,媽那是騙你的呀!為了讓你在大學裏安心讀書,不掛慮家中的生活……”
聽了母親的話,我呆呆地望著母親那張憔悴的臉,發愣許久,說不出話來。
“聽媽的話,回家吧!回家跟你爸認個錯……”母親上前扯我。
我低下頭哭了……
我跟著母親和四弟回到了家裏。我向父親認了錯。父親當時沒有任何原諒我的表示。
小妹那時已中學畢業,在家待業兩年了,一直沒有分配工作。母親低眉下眼地去找過街道主任幾次,街道主任終於給了個話口說:“下一次來指標,我給使把勁試試看吧!”
母親將這話學給父親,對父親說:“為了孩子,這人情,管多管少,無論如何也得送啊!”
父親拉開抽屜,取出一個牛皮紙錢包,遞給母親,頭也不抬地說:“我這個月的退休金,剛交了老大的住院費,剩下的都在裏邊了……”
牛皮紙錢包裏,大票隻有兩張十元的了。母親猶豫了一陣,將其中一張交給妹妹。妹妹就用那十元錢買了點不成體統的東西,當天拎著去街道主任家“表示表示”。怎麼拎去的,又怎麼拎回來了。
母親詫異地問:“怎麼拎回來了?”
小妹沮喪地回答:“人家不肯收。”
母親又問:“嫌少?”
“人家說,多年住在一條街上,收了,就顯得不好了。人家說,要是咱們非要表示表示,她家買了一噸好煤,咱們幫忙給拉回來……”小妹說罷,怯怯地瞟了父親一眼。
父親始終沒抬頭,聽罷小妹的話,頭更低下去了。過了好一會兒,父親才開口說:“我和你四哥……一塊兒去給拉回來……”
四弟剛巧從外麵回來,問明白後,為難地對父親說:“爸,我們廠的團員明天要組織一次活動,我是團支部書記,我不能不去呀!”
小妹急了:“什麼破團支部書記,你當得那麼上癮?!明天不給拉回來,人家的煤票就過期了!”
這一節話,我都在裏屋聽到了,我跨出裏屋,對小妹說:“明天我和爸去拉。”
父親突然莫名其妙地火了:“誰都用不著你們!我明天一個人去拉!我還沒老得不中用,我還有力氣!”
頭天晚上就下起了大雨。第二天白天,雨下得更大了。我和父親借了輛手推車,冒雨去拉煤。路很遠。煤票是在一個鐵道線附近的大煤廠開的,距我們住的街區,有三十來裏。一噸煤,分三趟拉。天黑才拉回第三趟。拉第三趟時,一隻車輪卡在鐵軌岔角裏。無論我和父親使出多大的力氣,車輪都紋絲不動,像被焊住了。我和父親一塊兒推、一塊兒拉,一個推、一個拉,弄得渾身是泥,雙手處處是傷,始終一籌莫展。在暴雨中,我聽得見父親像牛一樣的“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對父親大聲喊:“爸爸,你在這兒看著,我去道班房找個人來幫幫忙!”
“你的力氣都哪去了?!”父親一下子推開我,彎下腰,用他那肌肉萎縮了的肩膀去扛車。
遠處傳來了火車的吼聲。一列火車開過來了。在閃電亮起的刹那,我看見一塊鬆弛的皮膚,被暴雨無情地鞭打著。是一個老年人的喪失了力氣的脊梁。
車頭的燈光從遠處射了過來。
父親仍在徒勞無益地運用著微不足道的力氣。
我拔腿飛快地朝道班房跑去。
列車停住了。
道班工人和我一塊兒跑到煤車前。
父親還在用肩膀扛煤車。他仿佛根本沒發現有火車開過來。
“你他媽的玩命啊!”道班工人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火車車頭的光束正照著煤車。父親的肩膀,終於離開了煤車。父親緩緩抬起了頭。我看清了父親那張絕望的臉。一張皺紋縱橫的臉。每一條皺紋,都仿佛是一個“!”號,比父親寫給哥哥的那封信中還多……
雨水,從父親的老臉上往下淌著。
我知道,從父親臉上淌下來的,絕不僅僅是雨水。父親那雙瞪大的眼神空洞的眼睛,那抽搐的臉腮,那哆嗦的雙唇,說明了這一點……
這個雨夜,又使我回想起了幾年前那個雨夜。我躲在我們連隊木棱堆之間大哭一場的那個雨夜……
今年四月的一天,我收到一封電報,電文——“父即日乘十八次去京,接站。”
我又幾年沒探家了。我與父親又幾年沒見麵了。我已經三十五歲了,可以說是一個中年人了。電報使我心中湧起了一個中年人對自己老父親的那種情感。那是一種並不強烈的、撩撥回憶的情感。人的回憶,是可以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改變“焦距”的,好像照片隨著時間改變顏色一樣。回憶往事,我心中對父親的譴責少了,對自己的譴責反而多了。我畢竟沒有給過父親多少一個兒子對父親的愛啊!
電報沒能在頭一天交到我手裏,卻被人從門底縫塞進了我的辦公室。我頭一天熬夜,第二天上班很遲。看看手表,離列車到站時間,僅差一小時十五分。馬上動身完全來得及接站。我手中拿著電報,心裏倏忽產生了一個念頭——租一輛小汽車去接站。這念頭產生得很隨便,就像陝西人想吃一頓羊肉泡饃。父親生平連一次小汽車也沒坐過,我要給予父親“生平第一次”。我給幾處出租車站打電話,都沒車。二十多分鍾在電話機前過去了。乘公共汽車接站,已根本來不及。隻有繼續撥電話。又撥了十多分鍾,終於要到了一輛車。說很快就到,卻並不很快,半小時以後才到。一路紅燈,駛駛停停。到火車站,早已過時。
我打開車門就往下跳,司機一把揪住我:“車費!”我一摸衣兜,錢包沒帶!隻好向司機賠笑臉,告訴他我是來接人的,接到了再給他車費。說了不少好話,最後將工作證押給他,他才算鬆開了手。
站內站外,我都沒尋找到父親。
我沮喪地回到出租車跟前,央求司機再送我回家,來去車費一塊兒付。
司機“哼”了一聲,將車開走了。我見方向不對,賠著笑臉問:“你要把我拉哪去呀?”
司機冷冰冰地回答:“出租車總站。我餓了,該吃午飯了。你在總站再要一輛車吧!”
我自認理虧,不多說什麼。
在出租車總站,又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終於坐進了另一輛小汽車裏。回來倒是一路飛快,算賬時,可把我嚇了一大跳——二十三元!
我不由得問了句:“怎麼二十三元啊?”
司機瞪了我一眼:“加上火車站到出租車總站的那一段車費!”
“那一段路也要車費?!”
“笑話!你想白坐啊?”
一進家門,見父親已在家中了。
我埋怨道:“爸爸,你怎麼不在火車站多等會兒啊?讓我白接了你一趟!”
父親說:“等了一會兒,沒見著你,我心想你不會來接了……”
“拍了電報,我能不去接嗎?真是的!”
“我心想,大概你工作忙,脫不開身……”
我說:“爸,先給我二十三元錢!”
剛見麵,伸手要錢,父親奇怪,疑惑地瞧著我。
我隻好解釋:“爸爸,我是租了一輛小汽車去接你的,司機在下邊等著呢!我的錢包放在辦公室了。”
仿佛為了證實我的話,司機按了幾聲喇叭。
父親當時那種表情,就好像聽說我是租了艘宇宙飛船去接他似的。他緩緩解開衣扣,拆開縫在衣裏兒的一塊布,用手指撚出三張十元的紙鈔,默默遞給了我。我從父親的目光中看出他心裏想說的一句話:“你擺的什麼譜啊!”
“爸爸,這錢我會還你的……”我接過錢,匆匆奔下樓去。
當我回到屋裏,見父親臉色變得很陰沉,也不瞧我,低頭吸煙。
我省悟到,我剛才說了一句十分愚蠢的話……
父親,不再是從前那個身強力壯的父親了,也不再是那個退休之年仍目光炯炯、精神矍鑠的父親了。父親老了,他是完完全全地老了。生活將他徹底變成了一個老頭子。他那很黑的硬發已經快脫落光了,沒脫落的也白了。胡子卻長得挺夠等級,銀灰間黃,所謂“老黃忠式”,飄飄逸逸的,留過第二顆衣扣。隻有這一大把胡子,還給他增添些許老人的威儀。而他那一臉飽經風霜的皺紋,凝聚著某種不遂的夙願的殘影……
生活,到底是很厲害的。
我家住在一幢筒子樓內,隻一間,十三平方米,在走廊做飯,和電影《鄰居》裏的情形差不了多少。走廊髒,黑,蒼蠅多,老鼠肆無忌憚,特肥大。
父親到來的第一天,打量著我們家在走廊占據的“領地”,不無感觸地說:“老二,你有福氣啊!你才參加工作幾年呀,就分到了房子!走廊這麼寬,還能當廚房……你……比我強……”
這話從父親口中說出,以那麼一種淡泊的自卑的語調說出,使我心中有些淒涼之感。
父親當了一輩子建築工人,蓋了一輩子樓房,卻羨慕我這筒子樓裏的十三平方米……他是被尊稱為主人翁的人啊……
編輯部暫借給我一間辦公室。每天晚上,我和父親住在辦公室,妻子和孩子住在家中。我雖沒有讓父親生平第一次坐上小汽車,父親卻沾了我的光,生平第一次住上了樓房。
父親每天替我們接孩子、送孩子、拖地板、打開水、買菜、做飯,乃至洗衣服、拆被子、換煤氣。一切的家務,父親都盡量承擔了。
我不希望父親、我的老父親淪為我的老勤雜員。我對父親說:“爸爸,你別樣樣事都搶著做。你來後,我們都變懶了!”
父親陰鬱地回答:“我多做點,倒累不著。隻要能在你們這兒長住下去,我就很知足了……你妹妹結婚後,家中實在住不開了,我萬不得已,才來攪擾你們……”
父親的性格也變了,變成一個通情達理的,事事處處、家裏家外都很善於忍讓的毫無脾氣的老頭子了。
除了家務,父親還經常打掃公共樓道、樓梯、廁所、水池。他不久便獲得了全樓人的稱讚和敬意。父親初來乍到時,人們每每這麼問我:“那個大胡子老頭就是你父親嗎?”以後我聽到的問話往往是:“你就是那個大胡子老頭的兒子呀?”在我意識中,父親是依附於我的人格而存在的。但在不少人心目中,我則開始依附於父親的人格而存在了。一些從不到我家中走動,大有“老死不相往來”趨勢的工人們,也開始出現在我家了,使我同一種更普遍的生活貼近了。
我驚奇地發現,不是家屬洗澡的日子,父親也可以公然到廠內浴室洗澡;沒票,父親也可以從容不迫地進入廠內禮堂看電影;忘帶食堂飯菜票,父親也可以從食堂裏先端回飯菜來。而人們還都對他很客氣,很友好。這些“優待”,是連我也沒受到過的。父親終於以他所能采取的方式,獲得了和我並存的獨立人格。我不再阻止他打掃公共衛生。我理解,人們注意到他,承認他的獨立存在,如今對他來說是何等需要、何等重要!這是一個沒機會受過文化教育的、喪失了健壯和力氣的、自尊心極強的老父親,在一個受過大學文化教育的、有了一丁點小名氣的兒子麵前保持心理平衡的唯一砝碼。我告誡自己,我要替父親珍視它,像珍視寶貴的東西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