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身上最大的變化,是對知識分子表現出了由衷的崇敬。以前,他將各類知識分子統稱為“耍筆杆子”的。靠“耍筆杆子”而不是靠力氣吃“輕巧飯”的人,那是他所瞧不起的。每天接踵而來找我的,十有八九是地地道道“耍筆杆子”的。我將他們介紹給父親時,父親總是臂微垂,腰微彎,很不自然地做他所不習慣的鞠禮狀,臉上呈現出似乎不敢舒展的恭而敬之的笑容。隨後,便替我給客人沏茶、點煙。當我和客人侃侃而談時,父親總是靜默地坐在角落,一會兒注意地瞧著我,一會兒注意地瞧著客人,側耳聆聽。倘我和客人談到該吃飯時,父親便會起身離去悄然做飯。倘我這個主人有時竟忘了吃飯這件事,父親便會走進屋,低聲問我:“飯做好了,你們現在要吃嗎?還是再過一會兒?”飯後,照例搶著刷洗碗筷。

一次,送走客人後,我對父親說:“爸爸,你不必對客人過分恭敬,過分周到,他們大多數是我的同事、朋友,用不著太客氣。”

“我……過分了嗎?……”父親訥訥地問,仿佛我的話對他是種指責……

幾天後,我收到了友人的一封信。信中寫道:“昨天我到你家找你,你不在,我和你的老父親交談了兩個多小時。他真是一位好父親,好老人。但我感到,他太寂寞了。他對我說,連和你交談幾句話的機會都沒有。你真那麼忙嗎?……”

這封信使我無比慚愧,無比自責。是的,父親來後,我幾乎沒同父親交談過。即使一次不太長久的,半小時以上的、父與子之間的隨隨便便的交談也沒有過。父親簡直就像我雇的一個老仆役,勤勤懇懇,一聲不吭,任勞任怨地為我做著一切一切的家務。

而我每天不是在寫、寫、寫,就是和來客無休止地談、談、談……

第二天晚飯後,我沒到辦公室去抄那篇亟待發出的稿子,見妻抱著孩子到鄰居家玩去了,我便坐到了父親麵前。

我低聲說:“爸爸,跟我聊幾句家常話吧!”

父親定定地看了我片刻,用一種單刀直入的語調問:“老二,你為什麼不爭取入黨啊?”

我怔住了。我預先猜想三天三夜,也料不到父親會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難道這就是父親最想同我交談的話題嗎?

我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又說:“爸爸,聊幾句家常吧!”

“你們兄妹五個,你哥呢,就不提他了……比起來,頂數你有了點出息,可你究竟為什麼不爭取入黨啊?聽你們同事講,你說過要入也不現在入共產黨的話?你是說過這話的嗎?”父親的目光仍定定地看著我,揪住這個話題不放。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是的,我說過。而且是在某個會議上當眾說的。我並不想欺騙父親。我對黨的信仰是萌發於一種樸素的感恩思想的。這種感恩思想,畢竟不是建立在切身體會的基礎之上,而是間接灌輸的成果。是不穩固的,是易於坍塌的,也是膚淺的,不足以長久維係下去的。動搖過的事物,要恢複其原先的穩固性,需要比原先更穩固的基礎。信仰不像小孩子玩積木,擾亂一百次,還可以重搭一百次。信仰的恢複需要比原先更深刻的思想和認識,這比給表上弦的時間長得多。

父親的話,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挫傷。我故意用冷漠的語調反問:“爸爸,你為什麼對我入不入黨這麼在乎呢?你希望我能入黨,當官、掌權,而後以權謀私嗎?”

父親聽出來了,我的話對他的願望顯然是嘲諷。父親緩緩站起,一隻手撐著椅背,像注視一個冒充他兒子的人似的,眯起眼睛,眈眈地瞪著我。他突然推開椅子,轉身朝外就走。椅子倒在地上,發出很響的聲音。

父親在門口站住,回過頭,瞪著我,大聲說:“我這輩子經曆過兩個社會,見識了兩個黨,比起來,我還是認為新社會好,共產黨偉大!不信服共產黨,難道你去信服國民黨?!把我燒成灰我也不!眼下正是共產黨振興國家,需要老百姓維護的時候,現在要求入黨,是替共產黨分擔振興國家的責任!……你再對我說什麼做官不做官的話,我就揍你!……”說罷,一步跨出了房間。

在那一時刻,站在我麵前的,又是從前那威嚴而易怒的父親了。我懷著複雜的心情離開家,來到了辦公室。我坐在辦公桌前,雙手捧著臉腮,陷入了靜靜的思考。

我理解父親對共產黨的感情。他六歲給地主放牛,十二歲闖關東,親眼看到過國民黨怎樣殘害老百姓。他被日本人抓過勞工,要不是押勞工的火車被抗聯伏擊,很難想象他今天還活著,也不知這個世界上還會不會有我這位“青年作家”……

但寫一份入黨申請書,這比創作一篇小說更為嚴肅。而且,在我心靈中,還有許多肮髒得沒勇氣告人的欲念,還時時受到個人名利的誘惑,還潛藏著對享樂的向往,還包裹著對虛榮的貪婪,還……

“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這句話是莊嚴地寫在中國共產黨的黨章上的。我不能夠懷著一顆極不幹淨的靈魂在一張雪白的紙上寫下:我要求加入……

人可以欺騙別人,但無法欺騙自己。

我在心中說:“爸爸,原諒我!我不,現在還不……”

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父親來了。他連看也不看我,徑直走到他睡的那張臨時支起的鋼絲床前,重重地坐了下去。鋼絲床發出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響。

我轉過身去瞧著父親。

他又猛地站了起來,用手指著我,憤憤地大聲說:“你可以瞧不起我,你的父親!但我不允許你瞧不起共產黨!如果你已經不信服這個黨了,那麼你從此以後也別叫我父親!這個黨是我的救星!如果我現在還身強力壯,我願意為這個黨賣力一直到死!你以為你小子受了點苦就有資格對共產黨不滿啦?你受的那點苦跟我在舊社會受的苦一比算個屁!”

我想對父親解釋幾句什麼,卻一句適當的話也尋找不到。我一言不發地望著父親,心想:爸爸,你說得不對,不對,我並不像你認為的那樣啊!……

我覺得委屈極了,直想哭。

……

父親對我教訓了這一次之後,接連幾天不理我,不跟我說一句話。

一天傍晚,有一個外地的陌生姑娘來到我家中。她自稱是一位文學青年,讀過我的幾篇作品,希望能同我談談。

我帶她來到了辦公室。

她很漂亮。身材很美,又高,又窈窕。一張白淨的鵝蛋形的臉,容貌端莊嫻雅。眼睛挺大,閃耀著充滿想象的光彩。剪得整齊的烏黑的短發,襯托著她那張動人的臉,像荷葉襯托著荷花。她穿一件五彩繽紛的花外衣,隻有三顆扣子,好像是骨質的,月牙形,非常別致。半敞的衣襟露出裏麵深紅色的毛衣,褲角帶有古銅色鑲邊的牛仔褲,奶黃色的坡底高跟鞋。她端坐在沙發上,修長的雙臂微向前探,雙手習慣地攬住兩膝。她從頭到腳煥發著浪漫氣質,舉止文靜而有教養。

我沏了一杯茶端給她。

她接過去,看了一眼,欠身輕輕放在桌上,說:“我不喝綠茶。我從小就是喝花茶的。”

我說:“請便。”將椅子搬到她斜對麵,瞧著她問:“你想和我談些什麼呢?”

她嫵媚地一笑:“當然是談文學啦……不過,也希望不僅僅限於文學。”

我說:“那麼就請談吧!不過,我也許會令你失望,我不是個理想的交談者。”

兒子有些發高燒。走出家門時,妻正在給兒子灌藥。而父親在給我洗衣服。我盡量排除思路上的幹擾,集中精力。我想她一定會首先向我提出什麼問題。但她沒有。她用悅耳的音調向我講述起她自己來。

她說她離開家已經一個多月了。從南到北,旅遊了不少大城市,拜訪了許多頗有名氣的青年作家。接著,便依次向我說出他們的名字。有人是我認識的,有人是我沒見過麵的。還說她崇拜某某及其作品,難以忍受某某及其作品,欣賞某某的作品但不喜歡作者本人。她很坦率。

我願意同坦率的人交談。我問:“你此行是出差嗎?”

“噢不,”她搖搖頭,又是那麼博人好感地一笑,“就是為了玩,散散心。”

“你的單位竟會給你這麼長一段假?”

“我現在不受任何單位管束,自由公民!”

“你是個待業青年?”

“我想有工作時便可以有份工作,膩煩了就當自由公民。”

我迷惑不解地望著她。

她攬住兩膝的雙手放開了,身體舒展地靠在沙發上,目光迅速地在我的辦公室內環視一番,說:“你的辦公室可以容得下五對人跳舞。”

我說:“我不會跳舞。大概是可以的。”

這回輪到她迷惑不解了,懷疑地盯著我,要看出我說的是不是真話。

我慚愧地笑笑。

她的目光移開了,落在寫字台上,又問:“自由市場上買的吧?”

我點點頭:“是的。”

“樣式太老。”

“不,是太俗氣。但便宜。”

她的目光又盯在了我臉上,那模樣仿佛我對她承認了我是一個下流坯子似的。

我說:“請接著談下去吧,你剛才談到自己的話還使我有些不明白。”

“是嗎?”懷疑的神態,懷疑的口吻。接著,她輕輕歎了口氣,平平淡淡地說:“報考過電影學院、音樂學院,都沒考上。在外貿局工作了三個月,在旅遊局工作了半年,這兩個單位沒能更長久些地吸引住我。在省圖書館混了一年,因為那兒有書,才拴住我一年。看書也看膩煩了,於是就辭職了……回去以後,也許會到省電視台,看我那時心情好不好,樂不樂意去……”

我終於明白,她是來自另一個天地的。

“你出來這麼長時間,父母放心嗎?”

“他們也沒什麼不放心的。每座城市都有父親當年的老戰友。或者住他們家中,或者住賓館……”

我覺得沒有必要再問什麼了,期待著她說。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開口:“你一定無法理解我……小時候,我和姐姐,覺得世上任何好吃的東西都吃過了,我們就將糖和鹽拌在一起,再澆點辣椒油……現在,我的心境就跟小時候似的,我覺得我丟了。我覺得我對什麼都膩煩了,對生活失去了熱情,就好像我小時候對食物失去了味覺一樣……”

我依舊望著她那張漂亮的臉,心中對她產生了一種同情。類似對一隻將要溺死在蜜中的小昆蟲的同情。

她見我在很認真地聽,繼續說下去:“本想離開家散散心,但結果心境反而愈來愈不好。每座城市都到處是人、人、人,愚昧的、沒文化的、渾渾噩噩的人,許許多多的人,每天都在談論房子問題、待業問題……”

我平靜地問:“你無法忍受這樣一些人們嗎?”

“難道你能夠忍受這樣一些人嗎?”她坐端了身子,目光又盯在我臉上,現出一種對我的麻木不仁開始感到失望的表情。

我沒有立即回答她。我又想起了我躲在木棱堆間痛哭過一場的那個雨夜。也想起了我和父親為了妹妹早日分配工作給街道主任拉煤那個雨夜。小雨,大雨,都是下雨的夜……

為什麼保留在我記憶中的都是雨夜呢?

我畢竟從我生活中的兩個雨夜度過來了。我畢竟扯著父親的破衣襟,扯著一個沒有受過文化教育的,頭腦中有著狹隘的農民意識的父親的破衣襟,一步步從生活中走過來了,一歲歲長大了……

“古老的國家,古老的民族,生活在這麼一種氛圍中,每個人都將要被窒息而死!……”那姑娘的悅耳的聲音,使我的注意力不能從她身上過久地分散。

我要求說:“讓我們談談文學吧!”

“文學?……”她嘴角浮現一絲嘲諷,大聲說,“中國目前不可能有文學!中國的實際問題,就在於人口眾多。如果減少三分之二,一切都會變個樣子!”

我冷冷地回答她:“好主意!減少的當然應該是那些愚昧的、沒文化的、渾渾噩噩的,每天都在談論房子問題和待業問題的人囉?”

我情緒的變化並沒引起她的注意。她皺起眉頭,用一種憂國憂民的語調說:“就在今天,就在你們北影廠門口,我看到一個白胡子老頭,抱著一個傻乎乎的孩子,在圍觀一輛外國小汽車,我心裏真是悲哀極了!我要寫一篇心理小說,將我內心這種悲哀表述出來!這就是我們的人民,我作為一個中國人真感到羞恥!……”她那樣子悲哀得快要哭了。或者說,她是企圖要將我感動哭。然而我並沒有受到絲毫感動。我已不再像從前那麼易於動感情了。我在想,她那顆心一定很渺小,因此也隻能產生這麼一點渺小的悲哀。我已經不再同情她。

我告訴她,那白胡子老頭,肯定就是我的父親。而抱在他懷中那傻乎乎的孩子,是我的兒子。

“是你……父親?……”她的臉微微紅了,顯出動人的窘態,訥訥地說,“請原諒!我……還以為你是……”

“這不值得請求原諒!因而我也不想對你表示原諒!我並不想否認,我的父親沒有文化,他在掃盲時所認識的字,絕不會比你這件花外衣上的花朵多!他還很愚昧,由於他的愚昧,由於他的農民意識的狹隘,給我們的家庭造成重大的不幸!因為他不相信醫生的話而相信算命先生的話我的姐姐夭折了!我的哥哥,因為他鄙薄文化而崇尚力氣,瘋了!我原諒了他,但卻不能忘記這些。我要比你更加憎恨愚昧!我要比你更加明白文化對於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意味著什麼!我詛咒造成愚昧和沒有文化的落後狀況的一切因素!……”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的聲音很高。我內心很激動。我仿佛不是在對我麵前的這一位姑娘說話,而是在對眾多的各種各樣的人說話。

我還想對她說,她可以對我們的人民沒有感情,她也盡可以像她讀過的小說中那些西方的貴夫人一樣,對他們的愚昧和沒有文化表示出一點高貴的憐憫,這無疑會使像她這樣的姑娘更增添女人的魅力。但她沒有權力瞧不起他們!沒有權力輕蔑他們!因為正是他們,這在曆史進程中享受不到文化教育而在創造著文明的千千萬萬,如同水層岩一樣,一層一層地積壓著、凝固著,堅實地奠定了我們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土地!而我們中華民族正在振興的一切事業,還在靠他們的力氣和汗水實現著!愚昧和沒有文化不是他們的罪過,是曆史的罪過!是我們每一個對振興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缺乏熱情、缺乏責任感的人的慚愧!

我還想對她說,至於她自己,不過是我們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土地上一小片水分充足的沃壤之中的一朵小花而已。美麗,嬌弱,但沒有芬芳。因為她不是樹木,所以她那短細的根須是觸及不到水層岩層的。她所蔑視的正是她所賴以存在的。她漠視甚至嘲諷他們的最現實的煩惱,但她那種沒有什麼值得憂鬱的事才產生的憂鬱,那種一顆空泛的心靈內的微渺而典雅的悲哀,與他們可能經曆過的悲哀相比,其實是不值論道的。

我還想對她說……

我什麼也不想對她說了。

我又想到了發燒的兒子。我認為我應該回到兒子身邊去了。

“非常抱歉,我不能再陪你交談下去了!”我走到辦公室門前,推開了門——門外,站著我的父親,呆呆地,一動不動地像根木樁似的。一手拎著水壺,一手拿著一瓶墨水。

他是給我們送開水來的。

他分明是聽到了我方才大聲說的某些話。

那姑娘走下樓梯時,還回頭來看了我一眼,我這樣對待她,肯定是她絕沒想到的。

父親一聲不響,放下水壺,默默走向他睡的那張鋼絲床。

一直到熄燈,我和父親彼此沒說一句話。我靜靜地躺著,無法入睡。我知道父親也是靜靜地躺著,沒睡。

我真想翻身下床,走到父親身邊,跪下去,將頭伏在父親胸上,對他說:“爸爸,原諒我那番話又無意中傷害了你,原諒我,爸爸……”

隔了一天,我從朋友家很晚才回來,一進家門,妻便告訴我,父親走了。

“走了?上哪兒去了?”

“回哈爾濱了!”

“你……你為什麼不攔他?!”

“我攔不住。”

病剛好的兒子大聲哭叫:“爺爺,我要爺爺!我要找爺爺嘛!……”

我問:“父親臨走說了什麼沒有?”

妻回答:“什麼也沒說。”

我一轉身就從家中衝了出去。

我趕到火車站,匆匆買了一張站台票。

我跑到月台上時,開往哈爾濱的列車剛剛開動。我跟著列車奔跑,想大喊:“爸爸……”卻沒喊出來。

列車開出了月台。送行者們紛紛離去了。隻有我一個人還孤零零地佇立在月台上。

望著遠處的鐵路訊號燈,我心中默默地說:“爸爸,爸爸,我愛你!我永遠不忘我是你的兒子,永遠不恥於是你的兒子!爸爸,爸爸,我一定要把你再接到北京來!……”

遠處的鐵路訊號燈,由紅變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