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掌聲中走上台,從頒獎人手中接過了獲獎證書,彬彬有禮地致謝——在這次《森林與人類》國際論壇,四十八歲的範曉鳴教授被要求作一小時的演講。

他語調緩慢地說:“諸位,我是很少穿西裝的。我為參加此次會議,買了這身西裝和領帶……”

有人笑了。

範曉鳴:“不知道在座的國內同仁是否都喜歡吃榨菜?至於在座的外國朋友們,也許有人還沒吃過,甚至,還沒聽說過。榨菜是中國南方的一種鹹菜。雖然也叫鹹菜,但一點兒都不鹹,很好吃。我今天之所以能上台領獎,和榨菜是有著親密關係的。我帶來了幾小袋兒,諸位如果肯一邊嚼著榨菜一邊聽我講述往事,那麼即使我的講述乏味,大家也不至於紛紛離去的……”

他將手伸入兜裏,掏出幾小袋榨菜拋向台下——有人笑著接住。然而笑歸笑,笑並不代表不困惑。事實上,台上台下的人,除了範曉鳴自己,臉上皆呈現困惑的表情。

有人撕開小袋,送入口中一條榨菜,隨之將小袋遞向別人。

不少人嘴裏都嚼著榨菜了;外國男女們互相點頭,還有的豎大拇指;人們嚼著榨菜,困惑地,期待地望著台上的範曉鳴。

範曉鳴:“我是在林區長大的,我的父親是一名伐木工人。那一片林區很大很大,其間存在著多處伐木場,叫林場。林場下設分場,分場下設伐木隊的伐木點。每一個伐木點,實際上是一個由伐木工人及其家屬組成的林區自然村。那一片林區分布著更多那樣的自然村,我在其中一個村裏誕生,自幼見慣了一卡車又一卡車的木材往外運的情形。那種運木材的卡車叫大掛車。小時候的我,以為森林是永遠也伐不完的……”

冬季的林區,一座座披雪的原木堆宛如一座座銀塔;伐木工人在林間用電鋸伐樹——一棵棵粗大的樹轟然倒下,“順山倒”的喊聲此起彼伏。

一輛輛載著圓木的大掛車緩行在林區運輸路上。

一處林區自然村:小學校遺址——玻璃破碎,門扇倒在地上,窗框斜吊在窗口外;但牌子仍在,白底黑字,上寫著“林場伐木隊小學”;白灰牆上“誓將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紅字標語依然醒目。

老師被氣走了。學校撤銷了。範曉鳴等幾個淘學生,於是成了整天瘋玩兒的野孩子。那一年是一九七三年,“文化大革命”正在中國各地進行得轟轟烈烈,連小學算術課本中都隔幾頁就印著黑體字的“最高指示”,語文課本就更不用說了,成了另一種語錄選編,所以他們不愛學。盡管把老師氣走了,卻一點兒也沒有罪過感。全中國到處彌漫著“讀書無用論”的思想氣氛,大人們還常說知識越多越反動。反正對於他們,多上幾年學也罷,少上幾年也罷,長大了都是要當伐木工人的,而且得托關係走後門。

那是冬季的一個夜晚,山林驟起喊聲:

“往那邊跑了!”

“快截住!”

“幹脆打死算啦!”

“別打,抓活的!”

“那呢!那呢!”

手拿器械的大人的身影和赤手空拳的孩子的身影,踏著深雪,在山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大人孩子們忽而站住——他們對麵佇立一個瘦老頭,戴狗皮帽子,穿大衣;但大衣沒扣扣子,衣襟對掩,雙手摟抱胸前,仿佛裹著個幼兒。

瘦老頭:“它跑不動了,我把它抓住了。它也太害怕了,抖得像過電。讓我抱一會兒,等它不抖了再給你們處置……”

大人孩子默默看他,似乎都沒明白他的話。

瘦老頭:“行嗎?”

一個女孩聲音小小地:“行。”——她叫林雪。

幾個男孩點頭。

兩個大人耳語。他倆是伐木隊的正隊長和副隊長,男孩呂鵬的父親和範曉鳴的父親。

範父:“王五,你把它放下。”

瘦老頭服從地彎下腰,展開大衣襟——一個渾身散發磷光的小怪物落地,跑遠,消失……

“臭老右!你他媽成心找打呀?”——林雪的父親上前一步,扇了瘦老頭一耳光,將他的狗皮帽子扇掉了;接著踹了他一腳,踹得他膝蓋一屈,差點兒跪倒。

呂父一掌將林父推開:“你衝他耍什麼威風?滾一邊去!”

林雪和林母一左一右將林父拽開。

瘦老頭撿起帽子,轉身走了。

範父:“不管大人孩子,都給我聽著,今晚的事兒誰也不許跟外隊的人說。私自養豬,走資本主義道路,這是嚴重的事情!”

林父叫喊:“花了我一個月的工資!誰賠我工資?!”

呂父:“你給我住口!”

範父:“咱們這片林區沒什麼猛獸,估計它在野外也能活得不錯。以後咱們設套子把它套住,那時咱們吃的就是野豬肉,和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罪名不沾邊了……”

伐木隊隊部——幾個男孩貼牆站一溜,呂父在他們麵前走來走去,一一叫出他們的名字:“馬不停、譚克儉、季家興、郝中華……你們簡直成了大大的名人了!偷公家的磷粉,把人家林雪家的小豬弄成那個樣子!還想怎麼個淘法?嗯?還想怎麼個淘法?!”

呂鵬:“爸,是我出的主意!”

呂父將呂鵬拽過去,按倒在長凳上,對範父大聲說:“老範,替我找根棍子,今兒我非狠打他一頓不可!”

範曉鳴跨到自己父親跟前,哀求:“爸,你快攔著!不關呂鵬他們的事,是我出的壞點子,你打我吧!……”

孩子們異口同聲:“是我!是我!……”

呂父:“我扇你們!”

範父將呂父推開,交抱雙臂,看著孩子們說:“既然你們都在一份保證書上簽了名,今晚的事那就暫且饒過你們。現在我要說的是剛才那個瘦老頭兒——他六十六了,得晚期胃癌了,活不過今年冬天去的。他被調到咱們隊來,住那個小破值班房裏,負責登記運出的木材。盡管他是右派,那也不許你們去犯他,昕明白了?……”

孩子們紛紛點頭。

與伐木隊正隊長呂父比起來,作為副隊長的範父不論從形象到氣質到言行,都分明顯得是個特理性的人。

隊部外——幾個孩子的母親聚在門口,有的偷聽,有的交談。

範母歎道:“唉,小學一撤,咱們這幾個孩子,完了。一個個才小學三四年級的文化,將來能有什麼出息啊!……”

呂母:“你們家曉鳴還可以指望他爸教他點兒,他爸人家畢竟是個有高中文憑的人啊!真沒什麼指望了的,是我們幾家的小祖宗……”

馬不停的母親:“這年頭,什麼叫有出息,什麼又叫沒出息呢?我就不指望我家馬不停以後有什麼大出息,能和他爸一樣當名伐木工我就心滿意足了!”

譚母歎道:“我家克儉是近視,明擺著,將來連名伐木工都當不上,愁死我了!……”

門一開,孩子們垂頭耷腦地出來了……

天亮了——春季裏一個明媚的早晨。

河邊——一雙枯瘦的手磨一塊書本大的卵石;瘦老頭試圖將卵石的一麵磨平。

他往卵石上撩了幾下河水,抬頭之際,朝對岸望——樹林中,幾個孩子的身影迅速閃在樹後。他有一張瘦削的臉,會令人聯想到古希臘或古羅馬神話、宗教故事中某些修士的臉,呈現著一種被苦難磨礪得異常沉靜的氣質。有那麼一種氣質的人,別人可以將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但是卻難以使他說出一句自輕自賤的話。哪怕否則即死,也達不到目的。他穿的是伐木工人穿的那種棉襖,右上方縫著一小片圓形的白布,寫有“右”字。頭上,像昨晚一樣,仍戴那頂破狗皮帽子;毛已快掉光,帽耳朵係上去了。

不知他發現了那幾個孩子沒有。繼續磨卵石了。

大人們的警告,反而使孩子們對瘦老頭發生了莫大的興趣。但他們決定不冒犯他。因為林區人相信,冒犯一個將死的人是會給自己帶來災禍的,不管那是多麼下等的人。

瘦老頭走著,挎著小籃子,裏邊是那塊卵石。他雖然是活不了多久的人了,但腰板挺得很直,使他的背影看上去頎長。

孩子們爭相跟在他後邊。

瘦老頭進了他住的破敗不堪的道班房:孩子們站住,望著——道班房的右邊,翻種了不大不小的一片園子,用不知從哪兒撿的木板、木條、樹枝和草繩,圍起了籬笆。道班房的正麵,門兩旁,沿房根用卵石砌起了護土牆。而且,在門的前邊,用卵石砌著一座半月形花壇;顯然,內中的土裏已撒下了花種。孩子們七言八語: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嗎?”

“聽我爸說,他知道。”

“我爸也說他知道。”

“那幹嗎還種花種菜的?”

“有的人不怕死。”

“我佩服不怕死的人。”

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們,從某一天起,忽然都怕起死來。那“老右”竟使他們有點兒肅然起敬了。

呂鵬:“走,看他又在幹什麼?”

郝中華:“不好吧?”

呂鵬:“有什麼不好的!”——率先而去。於是其他孩子們跟著。

道班房的門半掩半開——孩子們分兩夥:季家興和郝中華閃在門旁往屋裏探頭探腦;呂鵬、範曉鳴、馬不停、譚克儉躲在窗子兩邊,賊似的向屋裏窺視。他們看到,瘦老頭已脫下了棉襖,戴著花鏡,正往下拆那片圓形的,寫有“右”字的白布片兒。他拆得很小心,用大號針一下一下地挑線。

接著,他從窄“床”上拿起一件藍色單衣(看來洗過了但還沒往身上穿),認認真真地再將白布片縫在單衣上。

閃在門旁的季家興和郝中華看到了另一情形——瘦老頭將單衣展開在“桌”上,喝水,含口中;從爐蓋上拎起了那塊卵石(原來他將卵石弄出了孔,穿上了鐵絲,做成了熨鬥),朝單衣上噴出水,用“熨鬥”仔仔細細地熨。熨那片寫有“右”字的白布片時,神情尤為專注,仿佛在熨名牌衣服的商標——那是一件肩、肘、背、袖口都補了補丁的單衣。

他將單衣穿在身上,一邊扣扣子一邊說:“現身吧,早就感覺到你們在偷看我了!”

蹲在窗子兩邊的四個孩子互相交換一下眼色,站起來了。門旁的季家興和郝中華也繞到窗前來了。

瘦老頭:“聽說,你們很淘?”孩子們紛紛點頭。馬不停驕傲地:“昨天晚上那頭小豬,就是我們弄成那樣的!”

其他孩子瞪馬不停;馬不停自知失言,表情大不自然。

瘦老頭:“淘氣的男孩加上想淘氣的男孩,肯定是全世界所有男孩子中的多數……”

範曉鳴遇到了知音似的大聲說:“同意!完全同意!”

其他孩子又紛紛點點頭。

瘦老頭:“這是你們體內腎上腺素在起作用,淘氣使你們產生興奮感。一般來說,是男孩子成長過程中的普遍現象。”

呂鵬:“你是說我們都有腎病?”

瘦老頭:“我不是那個意思,以後再講給你們聽吧。我現在要說的是,咱們之間立個君子協定怎麼樣?”

呂鵬:“怎麼協?怎麼定?”

瘦老頭:“你們別禍害我的園子。我也許……活不過今年冬天的。我在園子裏種了土豆、豆角、茄子、辣椒、西紅柿、黃瓜……總之種了不少菜。不小的一片園子是不是?秋後一定能收挺多。如果你們不禍害園子,秋後收的菜全歸你們,行不行?”

孩子們皆大點其頭。

瘦老頭:“如果我死得更早,連秋天都沒活到……那時,我窗前門前種的花,就該打籽了。我還想拜托你們,把花籽捋下來,包在小紙包裏,交給接替我的人,囑咐他明年春天還要種。這處路口最應該有一叢叢花開著,過往行人看著,那多好啊!……我能信任你們嗎?”

孩子們又點頭。

瘦老頭:“真是些好孩子。我的親人剛給我寄來郵包,分你們點兒吃的嚐嚐新鮮吧!”

兩塊板拚成的桌上擺著紙盒郵件,他將手伸入紙盒,抓出一把小塑料袋兒,一一分給孩子們。

他們頭一次聽到大人誇他們是好孩子,也頭一次被一個大人所信任。離開道班房時,心裏都覺得暖暖的。

孩子們在路上站住了,各自看手中的小塑料袋,每一個塑料袋上都印著醒目的“榨”字,下邊的“菜”字卻很小。

呂鵬:“曉鳴,這是什麼字?”

範曉鳴:“我也不知道。”

季家興:“數他認字多點兒,他都不知道,別問我們了啊!”

呂鵬:“你以為我還會問啊……”——撕開小袋,捏出一條榨菜往嘴裏塞。

譚克儉:“先別吃!……他可是個老右,會不會存心害咱們?”

馬不停:“說得也是。”

呂鵬猶豫一下,斷然地:“我覺得那老頭兒沒壞心眼兒,豁出去了!”

他嚼起榨菜來,連說:“好吃!好吃!……”

其他孩子紛紛撕開小袋也吃起來,皆言好吃。

當年,北方人連“榨菜”兩個字都沒聽說過,好吃的榨菜一下把孩子們肚子裏的饞蟲給勾活了。一個個仰起頭,將小袋裏的榨菜往嘴裏倒,嚼出一陣陣響聲……

範曉鳴家——範母紮著圍裙在灶間貼餅子。範曉鳴進入,神秘地:“媽,閉上眼睛!”

範母:“這孩子,一野又野了一上午,才進家門讓我閉上眼睛幹什麼?”

範曉鳴:“閉上嘛!”

範母閉上了眼睛。

範曉鳴:“張嘴!”

範母張開了嘴。

範曉鳴將一條榨菜塞到母親口中:“嚼。越嚼味兒越好。”——說罷,將小袋一攥,扔入灶口,跑進屋去。

進了屋的範曉鳴,從桌上的一個小書架上取下了《簡用新華字典》,伏在炕上查起字來——小書架上除了那字典,再就全是“毛選”。

範母:“兒子,你給媽媽吃的什麼呀?這要是拌著大米飯吃,非撐死人不可!”

範曉鳴:“等會兒告訴你!……我查到了——zhà!給你吃的是榨菜!……”

晚——呂鵬家,範母在跟呂母說話……

範母:“曉鳴說你家來親戚了,榨菜是親戚帶來的,呂鵬給了他一小袋兒。我吃著好吃,所以來問問,是哪種疙瘩醃的,怎麼醃的?”

呂母:“聽你家曉鳴瞎說!我家根本沒來親戚……哎,他們不會是從哪兒偷的吧?……”

範母:“那倒不會。咱們的孩子淘是淘點兒,偷東西的事兒他們都是絕不會做的。這一點我相信他們。”

翌日——又是大好的一天。

道班房的窗子擦過了,裂紋的玻璃用紙條粘上了,破損的玻璃用碎玻璃拚上了。瘦老頭在往道班房的木板上刷漆——他腳旁擺了幾個油漆桶,看來是撿的。他用剩在各個油桶裏的丁點兒油漆刷。

孩子們又來了,站在他背後看;他刷得很專注,竟沒覺察到孩子們在背後。

呂鵬對範曉鳴耳語:“這哪兒夠刷完的,幫他再撿幾個來。”

瘦老頭一轉身,孩子們已跑了。

瘦老頭望著他們的背影疑惑。

瘦老頭在檢查一輛大掛車上的圓木,往記錄單上記錄,放行……

他身後,道班房已被刷遍了油漆,還畫出浪花、海鷗、魚和帆船。

大掛車司機:“哎,我說你這個老右,把道班房畫上了那些,你什麼意思?”

瘦老頭:“不是我畫上去的,是那幾個孩子畫上去的。”

司機朝園子裏望去;在園子裏搭菜架的孩子們,一個個叉著腰也正望他。

司機將車開走了……

暮色降臨——園子裏搭起了一排排菜架,孩子們還在收拾這兒收拾那兒。

瘦老頭來了,夾著紙板郵箱,說:“孩子們,真謝謝啦。我也沒什麼別的東西給你們……”

孩子們皆盯著郵箱。

他們都沒吃夠榨菜。都覺得,榨菜是人一輩子也吃不夠的東西之一。

正是為了再吃到榨菜,才心甘情願地為瘦老頭出了一天的力。在北方的林區,春季是人最懶得吃飯的季節,因為家家戶戶的飯桌上,除了鹹菜疙瘩再不可能有別的下飯菜。而鹹菜疙瘩,他們真是吃得夠夠的了!

瘦老頭:“我也隻有這個值得給你們。”

馬不停:“這個就很好,給多少我們要多少!”

他伸出一隻手,首先得到一小袋榨菜;於是其他孩子皆伸手。

孩子們一個個嚼著榨菜,聽瘦老頭問他們話。

瘦老頭:“因為你們把老師氣走了,所以小學校才撤了?”

孩子們隻顧吃榨菜,一個個點頭而已。

瘦老頭:“你們小學還沒畢業就不上學了,剛學點兒,再忘點兒,長大以後怎麼辦啊?”

呂鵬:“當伐木工。”——指著範曉鳴又說,“除了他爸,我們幾個的爸爸差不多都是文盲,可個個都是熟練的伐木工!”

瘦老頭:“如果森林伐光了呢?那伐木工不都失業了?”

季家興:“不可能!”——轉身望著山林,又說,“這一片伐光了,還有別處的!我們就是跟著爸爸從別的林場轉來的,全中國的森林多了去啦,那是永遠也伐不光的!”

瘦老頭:“伐光一片森林隻需要幾年的時間,可長成一片森林卻需要幾十年的時間,長的沒有伐的快,怎麼能說永遠也伐不光呢?”

季家興被問住了,其他孩子也都一愣。一個極其簡單的道理,他們卻從沒想過。

馬不停:“伐光了也不關我們的事兒,還夠我們長大以後再伐幾十年就行!”

瘦老頭:“有些事可是不等人的。你們沒聽到過‘說時遲,那時快’這句話嗎?也許等你們長大不久,中國的伐木工人就都麵臨著失業的問題了。”

對“失業”二字,連孩子們也是敏感的,皆愣愣地瞪著瘦老頭。

範曉鳴:“你是說,那時我們也許成不了正式工人?”

郝中華:“唉,我爸媽整天就擔心會那樣。”

瘦老頭:“我是想說,你們的一生,肯定會趕上中國需要各種人才的時候,你們長大以後,也可以當工程師、教師、醫生、各類科研工作者啊!……”

馬不停對範曉鳴耳語:“老右就是老右,本性難改,他開始向我們宣揚成名成家的資產階級思想了……”

瘦老頭:“孩子們,咱們再達成一個君子協定怎麼樣?如果,你們同意讓我教你們學點兒文化知識,我保證能把你們教得……”

馬不停不屑地打斷他的話:“都當成工程師、教師、各類科研工作者?”

瘦老頭:“那倒不敢保證,我不是活不了多久了嘛。你們還是繼續上學的好,我保證能幫你們把荒廢的學業補上。”

呂鵬:“哎,老……老,大爺,咱們別扯那些虛的,你隻給一句板上釘釘的話吧——如果我們同意了,以後還能吃到榨菜不?”

瘦老頭也被問得一愣,旋即肯定地:“能。”

呂鵬:“三擊掌!”

瘦老頭又愣了愣,伸出一隻手。

譚克儉:“男左女右!”

瘦老頭放下右手,伸出了左手。

呂鵬在他手掌上拍出了響聲,之後示意其他孩子也那樣;於是每一個孩子都在瘦老頭掌上拍出了響聲。

孩子們都笑了。

瘦老頭也不由得笑了。

好大的風!林區的風像找不到方向的龍,因為找不到方向而暴怒;即使最初的春風也是那樣。它不肯鑽入林海去,便隻能順著唯一的大道往前撲,而那唯一的大道正是運木材的大掛車來往的道路。

破狗皮帽子被刮得在道路上滾,自然是瘦老頭戴的那頂——他終於追上了它,一腳踩住它,已是氣喘籲籲。

道班房前,也就是橫著攔車杆的路口那兒,司機在訓斥瘦老頭:“你倒是先抬了杆再去追你的帽子呀!”

瘦老頭:“說得是,說得是,耽誤您了,太對不起太對不起……”

他扳動橫杆,做了一個很紳士的“請”的手勢,放行了那輛車。

剛將帽子戴上,第二輛車開來了。

司機催促:“老家夥,快點兒快點兒!”

瘦老頭就用卷尺丈量車上的木材。

司機:“你認的什麼真啊!別量了,快抬杆!”

他裝沒聽見,繼續丈量。

瘦老頭:“多了,得卸下幾根。”

司機:“胡說!你會不會量?!”

瘦老頭:“會。我做這工作五六年了。”

司機:“呸!你也配說你做這工作?!”

瘦老頭:“既然讓我幹,就證明我配。你不卸下幾根,我是不能放你的車過去的。”

瘦老頭一副原則問題不讓步的莊嚴表情。司機氣得幹瞪眼。

司機從車上撬下了兩根圓木。

瘦老頭在車下幫著係好大繩。

司機瞪他,罵道:“你個老右派,成心讓我不痛快是不是?!”——從他頭上掠去帽子,用帽子抽他的臉,拿著他的帽子上了車,車開走……

天快黑了——大風還在刮,道路上彎腰走著一個人,是瘦老頭。他的腰,隻有那時才彎下了。大風刮亂了他長長的白發,像無家可歸的李爾王。

他走進郵局。

郵局裏隻有一男一女兩名員工。男的在捆紮信件,女的在點錢。

男員工:“馬上下班了,明天再來吧。”

瘦老頭滿頭滿臉的塵土,他卑恭地:“求求你們,行個方便。急事兒,要發電報。”

女員工:“那,快點兒啊!”

瘦老頭:“多謝多謝。”

瘦老頭精瘦的手,握著一支筆杆筆帽裂了,纏了膠布的自來水筆填電文:速寄榨菜,多多益善。

他將電報紙交給女員工。

女員工:“得明天發了,咱們這兒直接發不了電報。”

瘦老頭:“知道。等等……我改一下。”

女員工將電報紙推給他。

瘦老頭畫掉已寫上的八個字,重新寫下了四個字:榨菜、快、多。

瘦老頭:“這樣,對方也能明白。”

女員工:“你還不是為了省下四個字的錢!”

瘦老頭:“四個字一角二,夠買兩小袋榨菜。”

他從內衣兜掏出一卷錢點數,一半是很舊的角錢。

男員工:“還不走?又數錢幹什麼?”

瘦老頭:“我得寄十元錢……”

男員工不耐煩地朝他瞪眼……

天黑了——瘦老頭回到了他的道班房;道班房沒接上電線,沒電燈,隻有一盞馬燈。

瘦老頭劃火柴點亮馬燈——在馬燈的光暈中,瘦老頭一手握成拳,頂著胃部,表情痛苦;另一隻手從郵件紙箱裏取出一小袋榨菜,咬住邊沿,撕開小袋,將整袋榨菜倒入口中……

他那隻手將空了的塑料袋緊攥著,小臂橫在桌上;他的額頭伏在小臂上了。

“嘎嘣嘎嘣”一聲一聲嚼榨菜的聲音,聽來令人揪心。

林間少見的一處平坦之地,在小河邊。這裏原本也長著些粗壯的大樹,但已被伐倒,不知為什麼,卻沒被拖走,都腐朽了,留下些高高矮矮的根樁。河上架了座簡陋的、沒護欄的橋。而對岸是山腳,生長著一片白樺林,新葉翠綠……

瘦老頭跟隨著孩子們走來,問:“為什麼非到這裏?”

呂鵬嚴肅地:“在這裏不容易被別人發現,我們倒不在乎什麼,是為你好,明白不?”

瘦老頭:“明白了。”

範曉鳴:“而且這裏有坐的地方。如果你不願意,咱們也可以再到別處去。”

瘦老頭:“願意。我喜歡這兒。”——將夾著的紙板郵箱交給範曉鳴,環顧四周,又說,“真是一處美好的課堂。”

孩子們紛紛在樹樁上坐下,期待地望著他。

瘦老頭:“先講語文還是先講算術?”

馬不停大聲地:“隨便!”

瘦老頭:“在這麼美好的地方,我立刻想到了一些詩句,那就先講語文吧!語文的語,言字旁,右邊是吾字,我要說話的意思。語叫語言,語文首先是教人怎麼把話說好的課程。把話說好要掌握更多的字、更多的詞。那樣,就可以出口成章。寫下來,就成了文章。好的文章要有文氣,像詩那樣。咱們古代的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有些詩,聽起來像大白話,比如:‘一去二三裏,煙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馬不停小聲對郝中華嘀咕:“賣狗皮膏藥。”

郝中華也小聲地:“盯著點兒曉鳴,防止他往自己兜裏揣榨菜。”

瘦老頭:“還有的詩,聽來像順口溜,為的是供勞動者吟唱,詩意恰在其順,又比如:‘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田田’在這兒是形容像田地一般連成一大片的情形。‘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呂鵬:“哎,我說老王頭,這種詩你就別瞎浪費工夫了,我也會!”

他站起,大聲地:“森林可伐木,人樹何綿綿。鳥戲樹林間。鳥戲樹枝東,鳥戲樹枝北……”

其他孩子訕笑不止。

瘦老頭莊重地:“大家不要笑他,我認為他很有詩才。範曉鳴,獎給他一袋榨菜!”

範曉鳴不情願地拋給呂鵬一袋榨菜。

譚克儉不服氣了:“那種歪詩我也會!森林可采蘑,蘑菇何多多。人在林中轉。采蘑森林東,采蘑森林西。采蘑森林南,采蘑森林北!”

瘦老頭:“好哇,很好哇!也獎給他一袋。”

譚克儉迫不及待,幹脆自己走過去,大模大樣地抓了一袋榨菜。

季家興也往起一站:“咱也來一首,聽我的聽我的!鬆樹結鬆子,鬆子何堅堅,鬆鼠跳枝頭。鼠跳樹枝東,鼠跳樹枝西……”

瘦老頭刮目相看地:“想不到,你們都是些有詩才的孩子……”

季家興:“曉鳴,扔過來一袋!”

範曉鳴將紙箱往地上一放,站起來生氣地:“夠啦!老家夥,你耍我們,拿我們取樂開心是不是?”

瘦老頭一怔:“不是啊。”

範曉鳴:“你當我們是些狗熊?誰出點兒洋相就給誰點兒好吃的?你他媽究竟能不能背出一首好詩?‘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這樣的詩你也會背嗎?……”

肅靜。

馬不停:“作癟子了吧?實話告訴你,他爸當年是林場出名的詩人!”

呂鵬:“老右,你要是真像他說的那樣,成心耍我們取樂的話,那可就別怪我們以後對不起你了啊!”

瘦老頭:“你們誤解我了。我承認,我是把你們的語文程度估計得太低了……那,那就說說杜甫那一首詩吧!你們肯定都愛看電影,對不對?”

馬不停:“你怎麼又扯到電影去了?”

瘦老頭:“中國古代的許多詩,直接就可以拍電影,導演都不用分鏡頭。範曉鳴,你來一句句朗誦,我是攝影師,咱們現在就把杜甫的詩拍一遍……”

瘦老頭做出肩扛攝影機的樣子,朗聲地:“開拍啦!”

範曉鳴:“八月秋高風怒號……”

瘦老頭:“我在拍樹梢,這叫仰拍。樹梢被刮得像女人的頭發似的飛揚不止,金色的葉子紛紛落下……”

呂鵬:“給點風聲!”

馬不停等人鼓其腮,吹出逼真的風聲……

範曉鳴:“卷我屋上三重茅……”

瘦老頭:“我在移拍,攝影機鏡頭從樹梢緩緩地轉移向茅草屋頂……”

範曉鳴:“茅飛渡江灑江郊……”

瘦老頭:“這我得追拍……”

他“扛著攝影機”走上小橋,走到了對岸;孩子們身不由己地跟著……

範曉鳴:“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

瘦老頭仰拍,俯拍……

範曉鳴舉臂一指,悲哀地:“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麵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

馬不停們扮作盜賊般的“南村群童”,還“抱著茅”氣呂鵬扮作的杜甫……

瘦老頭將鏡頭對準了“杜甫”的臉:“現在我拍的是杜甫臉部的表情,電影中叫特寫……”

範曉鳴:“歸來倚杖自歎息……”

馬不停在呂鵬跟前雙手著地,躬起了背;呂鵬發愣……

譚克儉:“坐呀,大喘氣!”

郝中華撿了根樹枝塞在呂鵬手中……

呂鵬誇張地大喘氣、頓足、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