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老頭:“鏡頭對準主人公,三百六十度環拍……”
範曉鳴:“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瘦老頭一步步後退:“現在,特寫拉成中景,遠景——銀幕上,杜甫的破草房遠了,杜甫的身影小了,更小了,為的是表現詩人晚年生活的孤獨無助……沒膠卷了……”
瘦老頭終於停止拍攝,臉頰淌下汗來……
孩子們彼此刮目相看,隨之將刮目相看的目光集中在瘦老頭身上……
肅靜。
呂鵬:“你以前是拍電影的?”
瘦老頭搖頭。
範曉鳴:“那你是幹什麼的?”
瘦老頭:“不知道……就別知道吧。咱們……這樣上語文課……可以嗎?……”
看得出,他是那麼擔心遭到反對。
孩子們皆點頭。
郝中華:“我們該不該都受獎勵?”
瘦老頭:“應該,給我留一兩包就行……”
孩子們發一聲喊,奔過小橋,搶奪紙板箱裏的榨菜……
瘦老頭隔河望著,笑了,掏出手絹擦汗;他臉上忽而又呈現痛苦表情,立刻用拳頭頂住胃部。大概是怕孩子們看到,轉過身去。即使那時,腰板也挺得筆直。還簡直可以說,挺得越發的直了……
嚼著榨菜的孩子們,確實在隔河望他。
呂鵬:“他還站在那兒幹什麼?”
譚克儉:“肯定又入到另一首詩裏去了。”
瘦老頭夾著紙板箱回到了道班房,他一進屋就將手伸入紙板郵箱裏,內中隻剩一袋榨菜了:趕緊撕開,將榨菜倒入口中。
他又像我們見過的那樣,頭枕著小臂伏在桌上了。
“咯嘣咯嘣”的嚼榨菜聲……
不久,他們那樣一些另類學生的人數增多了。後來加入的孩子也和他們幾個一樣,一律不叫他老師。因為,雖然他們是孩子,卻也都明白,一旦叫一個“老右”老師,被某些大人知道了,不論對於他還是對於他們,那肯定就是種“動向”。
林區的夏季悄悄來臨,園子裏的菜壟生長出了菜苗。有的菜苗,已開始向架子上爬著細嫩的蔓條了。而道班房的四周和前邊,花秧也長出了花骨朵。
同樣明媚的一天——道班房門前,佇立著瘦老頭。關著的門就當成了黑板,上麵寫著“算術”二字。瘦老頭打補丁的一身衣服,照例洗得幹幹淨淨,熨得平平板板。他的臉,也顯然仔細刮過。在他麵前,十幾個孩子或坐磚塊、石頭、木段,或坐從家裏帶的小凳、馬紮子。林雪等女孩兒,還將作業本攤在膝上,手拿鉛筆準備記……
瘦老頭:“我們人類社會每天發生的事,有許許多多都是和數有關的。但是數,一定要進行算才有意義。比如你們的爸爸每到月底領了工資,交給你們的媽媽,之後的一個月裏,你們的媽媽一定是要計算著來花的。要不,你們的爸爸準和你們的媽媽吵架……”
汽車喇叭聲……
瘦老頭:“對不起孩子們……”
道路上已經停著兩輛大掛車了。瘦老頭跑來。
道班房那兒,孩子們都坐在原地等著。
林雪指斥呂鵬:“都怨你們幾個把學校給鬧黃了,不然我們也沒必要聽一個老右派給上的什麼課!”
馬不停:“那兩個老師根本就沒誠心長期教我們!”
林雪:“那你們也不該把老師氣走!”
呂鵬:“林雪,你再老右派老右派的,我就對你不客氣!我們就覺得他比那兩個混工資的老師有誠心,那樣的兩個老師就該氣走!……”
一個男孩匆匆而至,問:“怎麼吵起來了?那老右呢?哎!曉鳴,發榨菜沒有?我不是囑咐你了嗎?沒替我領一包?”
呂鵬:“你給我住嘴!還有誰是衝著榨菜來的?衝著榨菜來的都給我滾!……”
那男孩:“你就不是衝著榨菜來的嗎?要滾你先滾!”
呂鵬:“我不是!”
那男孩:“你們幾個最是!”
呂鵬撲過去,兩個廝打起來;範曉鳴等拉架,一陣混亂……
兩輛大掛車開走了……
瘦老頭顛顛地跑回道班房門前,卻見隻有林雪一個還坐在那兒,鬱悶著。
瘦老頭:“他們呢?”
林雪:“打了一架。都走了。”
瘦老頭:“打架?為什麼?”
林雪:“因為……榨菜……”
瘦老頭:“我都忘了榨菜的事兒了……”
他進入道班房,片刻夾著還沒開封的紙板郵箱出來,雙手捧給林雪:“昨天傍晚才從郵局取來,你拿去,分給大家,剩下的歸你……”
林雪猛地站起,生氣地:“誰稀罕你的榨菜!你以為我也和範曉鳴、呂鵬他們幾個壞東西一樣啊!”
瘦老頭:“對不起……可你怎麼覺得,他們幾個那麼壞呢?”
林雪:“他們專幹禍害人的壞事!把老師氣走了,把學校攪黃了!還把我家的小豬搞成了小怪物,使我爸賠了一個多月的工資!你喜歡他們幾個,那我以後再也不來了!……”
瘦老頭:“難道我偏心了嗎?”
林雪:“你總提問他們幾個!”
瘦老頭:“我以後改。”
林雪:“改我也不來了!”——轉身就跑……
瘦老頭:“等等。”
林雪站住,沒回頭。
瘦老頭:“求你,以後得再來。有你這樣愛學習的好女孩,才能影響別的孩子也愛學習。”
林雪不作聲。
瘦老頭:“再說,你也不能把呂鵬、範曉鳴他們幾個看得那麼壞。他們淘是淘點兒,可我認為,他們本性非但不壞,還都很善良。不管是誰,將他們那樣的孩子說得很壞,基本上是一種想象……”
林雪仍沒回頭——跑了。
瘦老頭夾著紙板郵箱,低頭呆在那兒。
道班房的側麵——在偷聽的呂鵬和範曉鳴們悄悄離去……
呂鵬家——呂母和範母在研究榨菜的做法……
呂母將撕開封口的半袋榨菜遞給範母:“我家呂鵬這孩子,不知怎麼地,變得有點兒孝心了,沒舍得全吃完,剩了半袋給我吃……”
範母從袋中擠出一條,吃在嘴裏,細嚼,說:“味真好。要是咱們也能做出來,那多高興。別說些孩子們了,連咱們大人,從冬到春,總吃鹹菜疙瘩不是也吃煩了嘛!”
呂母:“問題是,咱們北方也沒這種疙瘩呀!”
範母:“可究竟誰給的呢?……他們最近神神秘秘的,別又做出什麼不好的事來!”
門被撞開,呂鵬等先後進入,將一間屋子站滿了。
呂母:“你們幾個壞小子,又成幫結夥地跑哪兒撒野去了!”
呂鵬:“我們不壞!”
馬不停:“我們的本性非但不壞,還很善良!”
範曉鳴:“不管是誰,將我們說得很壞,基本上是一種想象!”
兩位母親聽得一愣一愣的。
呂母看著範母問:“他們怎麼這麼說話了?”
範母:“以前數落你們壞,你們還低頭承認。現在可好,連承認都不承認了,都成心和大人作對是不是?”
呂母:“我看是那右派老頭把他們教唆的!他嬸,非告訴他們爸爸不可!”
兩位母親憂心忡忡地說話時,呂鵬已從桌子底下拖出了工具箱,將手鋸、錘子、鑿子什麼的一一遞給範曉鳴們。
呂母:“你動你爸那些東西幹什麼?”
呂鵬:“用用。”——一擺頭,孩子們出去了……
中午——小河邊的白樺林中,範曉鳴在拉小提琴。那是一把很舊的小提琴,有幾處地方掉漆了。他拉的是電影《冰山上的來客》主題曲,琴質不佳,顯然剛學,其聲不美……
小河上遊——瘦老頭在洗衣服,聽到琴聲,停止搓洗,站了起來。
拉琴的範曉鳴發現了瘦老頭在呆呆地看他。
範曉鳴窘迫地:“我剛學……”
瘦老頭:“你的琴?”
範曉鳴:“我爸和我媽結婚前買的一把舊琴。他會拉,我不會。讓他教我,他沒空兒。”
瘦老頭:“可以讓我拉拉嗎?”
範曉鳴將琴遞向瘦老頭,瘦老頭接過,反複視之,持弓的手激動得發抖,眼睛似乎都頓時變亮了。
範曉鳴:“拉呀。”
瘦老頭的目光仍盯著琴:“也不知現在還能拉得怎麼樣了,那是很早的事了,很早的事了……”
範曉鳴:“你剛才聽到了,我也剛學,我不笑話你!”
瘦老頭於是搭弓於琴,僅從那優雅的姿勢看,就是個曾經諳熟此藝的人。他試了試音,專注地拉起了莫紮特的《命運》。他越拉越投入,越拉越自如,越拉越忘我,他那一頭白發,隨著頭部的晃動而飄起,那一時刻,他簡直就宛如貝多芬本人——晚年的貝氏……
範曉鳴看呆了,聽呆了。
“嘣”——斷了一弦。
瘦老頭失色地:“對不起……我……我賠你……”
範曉鳴:“沒關係,我家還有幾根備用的。”
瘦老頭自言自語:“想不到,想不到,太想不到了……”
他將琴還給了範曉鳴。
範曉鳴:“想不到什麼?”
瘦老頭:“死前還能做件對你們孩子有益的事,還能再拉一次小提琴!……幸虧我被轉到了你們這裏……我太幸運了,我死了也會夢見這裏的!……”
範曉鳴:“人死了就不能做夢了。”
瘦老頭一愣,苦笑:“是啊,是啊。”
範曉鳴:“你以前是小提琴家?”
瘦老頭又苦笑:“不是。隻不過年輕的時候熱愛過音樂。還熱愛文學、繪畫、各種體育運動……”
範曉鳴:“那,你以前肯定是個挺不一般的人!現在你還喜歡什麼?”
瘦老頭環望四周:“現在……喜歡活著……”
範曉鳴理解地沉默片刻,又說:“以後你教我吧!”
瘦老頭:“教你拉小提琴?”
範曉鳴點頭。
瘦老頭:“不,我不能教你。”
範曉鳴自尊心受傷害地:“覺得我不配你教?”
瘦老頭想摸他的頭一下;範曉鳴本能地將頭一偏。
瘦老頭:“不是你以為的那樣。我教你,對你不好。”
範曉鳴:“怎麼不好?你給我們補課怎麼就不說不好?”
瘦老頭:“那不一樣。補課,我是和多個孩子在一起。教你拉小提琴,咱倆就得經常單獨在一起了……我們不可以那樣……”
範曉鳴:“借口!”
“曉鳴,幹什麼呢?”——老少二人循聲望去,見範父和幾名伐木工人各自扛著工具站在河對岸。
範曉鳴轉身跑了……
範家——一家三口在吃午飯。
範母:“他那麼說了以後,你又怎麼說的?”
範曉鳴:“我說那是他的借口。”
範父:“那不是他的借口。他說得對。”
範曉鳴不愛聽,將吃著的窩頭一放,離去。
範母:“我看你應該跟那老右認真談一次話了!”
範父:“談什麼?”
範母:“還用我教你啊!”
範父:“該談的時候,我自然會跟他談。現在還不必,又沒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他教孩子們學壞。”
傍晚——小學校那兒,操場上的雜草被鏟除了,並且紮成了捆。也掃過了,用白灰撒出兩條“鐵軌”。幾張修理過的課桌課椅擺在操場一側,坐著馬不停等孩子,個個手中有一小袋榨菜,皆津津有味地嚼著、看著,如同舊戲園子裏的些個頭等看客。
範曉鳴和林雪分別站在一條“鐵軌”的起點,雙手舉膠合板做成的圓牌,其上寫著“甲”“乙”二字。
呂鵬站在一旁,大聲念一頁紙:“甲列車以每小時65公裏的速度開出……”
範曉鳴右腳一蹬,左腳的輪板帶動他的身體滑向前去……
呂鵬:“林雪別急,三小時後乙列車才開出……給點兒聲音!”
馬不停:“嗚……”
其他孩子異口同聲:“庫哧庫哧庫哧庫哧……”
道班房前的路口那兒,瘦老頭在丈量一輛大掛車上的圓木。
他手中的卷尺掉在地上,彎腰撿,那隻手卻沒立刻伸向卷尺,而是握成了拳,頂著胃部蹲在那兒一時沒起來。
司機:“老頭兒,沒事兒吧?”
瘦老頭這才撿起卷尺,緩緩直起身;他頰上淌下冷汗來,彬彬有禮地說:“沒事兒,謝謝關心。”
他走到橫欄那兒,扳起了橫欄,做著優雅的手勢又說:“您請。”
大掛車開走了……
瘦老頭的登記夾用細繩拴著,吊車肩上,他從上衣兜取下筆,拿起登記夾登記:第一百二十七車、鬆木、六立方米……
兩滴冷汗滴在那一頁上。
他又用拳頂著胃部蹲下了……
小學校那兒——譚克儉興奮地大叫:“我算出來了,7小時18分鍾後,乙車趕上甲車!甲車比乙車還提前1小時20分鍾到達終點!……”
季家興:“我也算出來了!比你還精確,是1小時17分鍾!”
郝中華:“家興,咱倆得數一樣!……”
“林雪!你跑這兒來幹什麼?”——孩子們一起扭頭,見林雪的母親不知何時出現了。她上前一把抓住林雪的手腕,扯著女兒就走,同時嘟噥:“把老師氣跑了的些個壞小子,你個姑娘家家的,跟他們混在一起能學出好嗎?!”
範曉鳴:“嬸兒,你那基本上是一種……”
林母站住,轉身,表情厲害地:“曉鳴,你想說我什麼?”
範曉鳴低下頭,支支吾吾不敢說了……
呂鵬雙手往腰裏一叉:“是一種想象!”
林母:“小兔崽子,你敢諷刺我!”——放開女兒手腕,要打呂鵬,追得呂鵬滿操場跑……
馬不停們起哄:“大人欺負小孩兒囉!大人欺負小孩兒囉!……”
呂鵬撞在一個人身上,是瘦老頭,他躲在了瘦老頭身後。
林母高舉一隻手,瞪著瘦老頭,一時怔住。
瘦老頭:“我的學生有什麼冒犯您的地方,請跟我說。”
林母:“你的學生?你忘了你是哪類人了吧?你也配有學生?你也忘了活不過今年冬天了吧?!”
林雪:“媽!你幹什麼你?!”——氣哭了,雙手捂臉跑了。
林母也嘟嘟噥噥地走了。
瘦老頭筆直地、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垂著目光,宛如被澆鑄在那兒了。
孩子們默默地,不知如何是好地望著他。
遠處傳來林區小火車的汽笛聲……
天黑了……
範曉鳴家——他在屋外偷聽他父親和呂鵬父親的談話……
兩位父親坐小灶桌兩側,在飲酒——桌上除了酒瓶,隻有一盤土豆絲和一盤鹹菜絲。
二人對飲一盅後,呂父夾了一口土豆絲吃,問:“怎麼,苦?”
範父:“這青黃不接的月份,窖裏隻剩點兒土豆了,都長芽了,將就點兒吧。”
呂父:“那依你的意思是,先不管?”
範父:“先不管。有些事兒,咱得睜隻眼閉隻眼。反正他又沒把孩子們往邪道上引,看情況再說。來年這時候他都不在了,咱們犯不著和將死的人較真兒!”
呂父:“聽你的。再走一個!”
二人又對飲一盅……
夜裏下起了傾盆大雨。閃電照得窗子一亮一亮的,炸雷陣陣。
範曉鳴被驚醒,骨碌坐起,摸黑找衣服,著急忙慌地穿。
母親也醒了,問:“你這是抽的什麼瘋?”
範曉鳴:“鬧肚子。”——說罷,下了地,匆匆穿鞋。
範母:“這麼大雨,別出去了,就便在尿盆吧。”
範曉鳴:“不。”
範母欠起身:“撐傘!”
範曉鳴已衝出門。
範母愣了愣,推醒發出鼾聲的丈夫:“兒子鬧肚子,冒雨出去了,會不會是吃了老右的榨菜……”
閃電耀現瓢潑大雨中的道班房,尤顯孤零零的。
道班房內多處漏雨,所有可用來接雨滴的東西都用上了,滴聲交響。“床”上方漏雨處最多,但已無物可接。瘦老頭披塊黑塑料布坐在“床”上,像入禪,也像就那麼坐化了。
房頂上響起了釘什麼的響聲;瘦老頭睜開了眼睛,抬頭看……
漸漸地,房頂不再漏雨了。
道班房外——雨仍不見小,閃電的光耀中,瘦老頭看見,四個孩子搭起來兩組人梯,另兩個孩子正從房頂踩著人梯下來。
一組人梯倒了;瘦老頭上前扶起孩子們。大雨中,瘦老頭和孩子們默默無言地對望……
孩子們闖禍了。因為他們撬開了伐木隊的倉庫,扛走了一卷油氈紙。但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卻使他們免受處罰……
呂父、範父等伐木工人在伐木;“順山倒”之喊聲此起彼伏……
呂母出現在林中,驚驚慌慌的,呼喚:“老呂!老呂!呂鵬他爸!……”
呂父:“我在這兒呢!你大呼小叫的幹什麼你?!”
範父也走過來,問:“嫂子,家裏火上房了?”
呂母:“正好你也在這兒!可不得了啦!出大事兒了,比火上房的事兒還大!……”
呂父、範父率領幾名伐木工人,個個手持大斧、杠棒什麼的向村裏跑……
村邊上,離林雪家的院子二十幾步遠的地方,林母在哭,範母等女人在勸她別著急,也有的女人在望著林家搖頭歎氣。
林父、呂父、範父等伐木工人跑來……
林父衝林母吼:“你在家是幹什麼吃的?怎麼就讓一頭熊進了屋?”
呂母:“她哪能想到出這種事呀!多少年沒聽說誰見著熊了!”
林母:“我出門才轉眼會兒工夫,回來時見它已進了院子……”
林父:“為什麼不鎖門?!”
林母:“我說了我出門才轉眼會兒工夫!”
林父:“為什麼不鎖門!”——向林母舉起抬木頭的杠棒……
眾人拉開了他。
範母:“你對著她嚷嚷有什麼用?不愛鎖門的就她一個女人嗎?林雪她弟還睡在屋裏,你們這些大男人倒是趕緊拿主意呀!”
林雪哭道:“爸,快救我小弟吧!”
林父奪過一柄大斧要往家裏去……
呂父一揮手:“都去!”
範父:“別!大家這樣不行,遭殃的肯定是孩子!那什麼,誰去把護林員找來,讓他帶上槍!”
護林員:“我來了,子彈上膛了。”
“我也來了。”——眾人循聲望去,見是瘦老頭,身上臉上不知抹了什麼髒東西。
呂鵬、範曉鳴等孩子也跑來。
瘦老頭:“最好的辦法是,先讓我一個人進屋去,爭取平平安安地把孩子抱出來。”
所有人的表情都是疑慮的或不信任的。
瘦老頭:“我發現了熊糞,抹在身上了。如果我失敗了,你們再用你們的辦法。屋裏有個人,總歸能起到保護孩子的作用……”
範父將呂父扯到一旁,耳語。
林父:“我是孩子父親,那也輪不到你!”
呂父:“什麼時候嘛,你還說這話!”
範父:“瞎了?!沒見他身上臉上抹了熊糞啊!”——走到瘦老頭跟前,倚重地:“王五,那就看你的了!”
男人們跟著瘦老頭走向林家,女人和孩子們遠遠望著。
男人們分散在窗兩側和門兩側,瘦老頭站在門前。門敞開著,其上有熊爪撓過之痕。瘦老頭定了定神,邁入門檻……
窗一側,範父向屋裏窺視,見一兩歲的孩子熟睡在炕上,旁邊舒舒服服地臥著大熊;見瘦老頭在門口那兒站了片刻,看也不看大熊一眼,鎮定地走到炕邊,緩緩坐下,微微眯起眼望窗外——於是情形成了這樣:孩子熟睡中間,一邊臥著大熊,另一邊坐著瘦老頭。
窗外——院子裏的掃帚梅開得正美,遠處可見綠色山廓。
屋裏——馬蹄表滴答作響,貓眼轉動不止。
女人們一陣驚喜,因為她們望見瘦老頭抱著孩子出現在院子裏了;她們向林家的院子跑去。
院外——瘦老頭將孩子交給林母。
瘦老頭:“看,還睡著呢。”
林母流下淚,不停地親孩子的小臉,將孩子弄醒了。
槍聲……
又一聲……
肅靜。
瘦老頭和女人們都轉身望向屋門。
瘦老頭大步向林家……
男人們各持家把式從林家出來;林父手拎一隻熊掌。
林父:“誰說什麼也沒用,反正這隻熊掌得歸我!老婆,一會兒就給我燉了它,晚上我要用它下酒壓驚!”
瘦老頭:“為什麼?”
男人們愣愣地看他。
瘦老頭:“為什麼?!為什麼孩子平安無事了,你們卻還是殺了它?!”
男人們、女人們、孩子們都愣愣地看他。
瘦老頭一轉身,誰也不看,徑自離去……
孩子們跑在通往道班房的路上……
有的孩子站在道班房敞開的窗外;有的孩子推開了道班房的門——
瘦老頭不在道班房裏。
範曉鳴:“肯定到河邊洗衣服去了!”
孩子們又往河邊跑……
在通往河邊的路上,孩子們發現了瘦老頭。他側伏於地,身體蜷縮,昏迷著。破鋁盆滾到了一旁,抹了熊糞的髒衣服褲子散落在盆和他的身體之間。
範曉鳴和馬不停一左一右將瘦老頭的上身扶起。他額角磕出了血。
範曉鳴:“呂鵬,快去找你爸,也找我爸!”
呂鵬轉身跑了。
馬不停:“你們三個快去找醫生姐姐!”
譚克儉等三個孩子也轉身跑了。
瘦老頭蘇醒了一下,他說:“那是……不對的……”說罷又昏迷過去……
道班房裏——瘦老頭仰躺在“床”上。呂父、範父和一位穿白褂的醫生姑娘站在“床”邊;孩子們聚在門外。
醫生姑娘憐憫地:“他太瘦了……我認為昏迷是長期營養不良造成的……我也沒什麼辦法。”
範父:“小李,那也得想想辦法!”
醫生姑娘:“他的情況,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唯一能做的,也隻不過是給他吊一瓶葡萄糖……”
呂父:“那你還囉唆什麼?快點兒呀!”
醫生姑娘:“可……他……葡萄糖也不是我有權隨便給他這種人輸的啊!不是有嚴格規定,得你們正副隊長聯名批準嗎?”
呂父範父不由得對視,沉默。
範曉鳴邁入,央求地:“爸,求求你!”
呂鵬相繼邁入,也央求:“爸,我也求求你!我們幾個,不是不那麼淘了嗎?……”
他們的父親輕輕推著他們出了道班房;範父將門關上,掏出煙,讓呂父抽出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
兩位父親各自吸著煙沉思。
範父扔了煙,踏一腳,將呂父扯到一旁,耳語;呂父點頭。
兩位父親走到孩子們跟前——孩子們都在默默流淚。
範父:“曉鳴,葡萄糖就算是給你輸的,啊?”
範曉鳴點頭。
呂父看著兒子也說:“呂鵬,如果需要輸兩瓶,也算是給你輸了一瓶!”
呂鵬點頭。
範父:“如果以後有人問你們,你們都要照我和呂伯伯的話說,記住了?”
噙淚點頭。
葡萄糖液輸向瘦老頭的身體……
醫生姑娘靠窗站著,孩子們全坐地板上。金橘色的夕陽灑在道班房,溫馨。窗台上,一大叢野花插在罐頭瓶裏。
醫生姑娘看著野花問:“真美。你們在哪兒采的?”
譚克儉:“翻過一座山。山那邊野花多極了!”
範曉鳴:“醫生姐姐,什麼是右派?”
醫生姑娘:“這……我也說不明白。”——顯然,她是不想說。
呂鵬:“他從哪兒來?”
醫生姑娘:“我也不知道。”
郝中華:“他的真名叫什麼?王五怎麼會是他的真名呢?”
季家興:“張三李四,王五姚六,誰會這麼起名啊!”
醫生姑娘:“是啊。可我也不清楚他的真名叫什麼。”
郝中華:“葡萄糖能治好他的胃癌嗎?”
醫生姑娘搖頭。
季家興:“要是以後他再昏迷了,你還給他輸葡萄糖,就說是為我季家興輸的,行不?”
醫生姑娘搖頭。
郝中華:“你如果答應,整個夏天我們都為你采野花,每天采幾大捧!”
醫生姑娘苦笑:“那也不行啊。那我會犯錯誤的,很嚴重的政治錯誤。”
孩子們都沮喪地垂下了頭。
林雪來了,抱著暖水瓶。她說:“我媽叫我送來的。不是白開水,是雞湯,我家……我家還偷養了一隻母雞,我媽把雞殺了。”
三天以後,瘦老頭才又能工作了。而大人們,在道班房的另一側,接出了一大間木板倉庫。
瘦老頭在道口丈量一輛大掛車上的木材;在他後邊,道班房那兒,倉庫已蓋好,範父在往木板牆上刷寫大字——“倉庫重地,閑人禁入”。
瘦老頭從此多了倉庫管理員的一份工作,道班房也從此多了一扇小門。其實倉庫裏盡是破爛兒,不算破爛兒的,是孩子們。
天黑了——一盞盞小燈籠或手電筒光,從四麵八方聚向道班房;一個個孩子的身影進入道班房。可小小的道班房,顯然是容納不下那麼多孩子的。孩子們原來是通過新開的一扇小門進入到倉庫裏了。瘦老頭一身潔衣站在小門旁,夾一個大了些的紙板郵箱,分給每個即將通過小門的孩子一袋榨菜,並欣然地笑著。他那身衣服照例熨得很平板,一片白布上的“右”字,也醒目。
倉庫裏傳出孩子們的朗誦聲:
朝起早,夜眠遲。
老易至,惜此時。
晨必盥,兼漱口。
便溺回,輒淨手。
……
秋季到了,林區紅黃綠三色層疊,滿目斑斕。
對飲食,勿揀擇。
食適可,勿過則。
年方少,勿飲酒。
飲酒醉,最為醜。
……
呂鵬、範曉鳴等孩子一邊朗誦,一邊在園子裏收獲;林雪和一個女孩兒在擼花籽……
冬季到了——倉庫的煙囪冒著煙,傳出孩子們很齊的朗誦聲:
奸巧語,穢汙詞。
市井氣,切戒之。
見未真,勿輕言。
知未的,勿輕傳。
……
瘦老頭在道口那兒丈量大掛車上的木材。因為沒有了狗皮帽子,他用條打了補丁的長圍巾包頭護臉,樣子看上去可笑。
司機:“老右,這兒又有老師了嗎?”
瘦老頭佯裝耳背:“您說什麼?”
司機大聲地:“是誰在教這兒的孩子?”
瘦老頭:“什麼?”
司機:“不是都說你活不過今年冬天嗎?!”
瘦老頭:“我想,我能。”司機:“老家夥!裝的什麼聾呢?”——大掛車開走了……朗誦聲:
無心非,名為錯。
有心非,名為惡。
瘦老頭轉身望著倉庫,搓手,跺足,小聲附和:
過能改,歸於無。
倘掩飾,增一辜。
……
汽車喇叭聲——瘦老頭一轉身,見又一輛大掛車已到路口……
山林的春天歸來了——道班房旁邊的園子裏,呂鵬、範曉鳴等孩子在翻地、修籬笆;門前,林雪等女孩兒在用小鏟子埋花籽;而馬不停和譚家興在擦窗;季家興和郝中華在房頂補油氈紙……
郵局那兒,瘦老頭拄著根長棍,步子虛弱地走來……
郵局裏——瘦老頭在填彙款單;他的手抖得厲害,字寫得歪斜了。
這一次他要寄的僅僅是五元……